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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问生篇 五)如烟花般的绽放


五十年,对于安眠的魏苏生来说,又是什么模样。

被剑刃贯穿的一刹那,胸腔传来的尖锐的、窒息的疼痛感,但很快,由指尖向内部涌动的麻痹感冲淡了疼痛,翻江倒海的神经触动随着涟漪隐匿。

他看见了烟花,一簇簇烟花于地平线升起,细纤的光匿入云层中,片刻平静,感受夜景的荒唐感。

然后片片绚烂瞬间绽放,铺满整个天空。

恍若子夜,刹现晨明。

无数道光芒穿透他的身体,魏苏生惊讶地发现,脚下空无一物。甚至没有一片影子。

烟花仍在不断地上升,绽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

魏苏生的意识很清晰,他记得一切,记得自己是如何死去,如何离开。

可他并没有些许怅然遗憾,从容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已经死了,死在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或许,还是会有很多人为我吊唁吧,即便他们嘴上都对我不停苛责。

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排斥在社会圈层之外了,如果把真实的自己告诉文微,他一定会矢口否认,所谓的豁达,不过是自我逃避罢了。

我发现,父亲只是一介商人,他似乎与其他商人不一样,总在关键时候伸出援手,可无论如何,他只会站在暗处,坐在幕后,听家臣汇报各地的情况,又斟字酌句地写下指示。

可是,在百姓眼中的父亲又是什么形象,人永远会觊觎比自己安适的人的处境,他们不会在意为什么对方会拥有比自己优越的境界和地位,他们只会诉说,自己的处境有多么悲惨。

可是这一切,真的是富裕者的错么?

也许或多或少有一点,但是真的是始作俑者吗?

若是真的厌恶,又为何仰视高高在上,拥怀一切的天子呢?

说白了,他们只是想成为最高者罢了,不付出任何努力地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罢了。

说白了,他们只是瞧不起现在的自己罢了。他们鄙视的,是被生活困顿的自己,是进退维谷间又能夹缝生存的自己。

魏长英三个字,是百姓口中的贪婪,商旅之间的嫉妒,官员眼中的傲慢,即使他什么也不做,这些标签也早已贴遍魏家的每个角落。包括魏苏生自己。

他曾想过反抗,点头哈腰的低声下气让他的志气如同打在棉絮上,渐弱、渐熄。

世间的一切都已一成不变了,魏苏生透过绽放的烟花,已窥视了世道的规律。

现在的黎民百姓与上古时期的部族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统治者将他们符号化浪漫化了,拨开包裹烟花的层层包装,将它在空中绽放的一刻,统治者便站在最绚烂明丽的点上,将烟花点缀成什么模样全凭他如何向观众展现自己的姿态。

而将他烘托起的,是色彩淡褪后,肩头积攒的一层灰烬。

所谓生活,只是权力更迭的游戏罢了。

魏苏生明白一切后,便失去了昂首的欲望,他不想走魏长英的老路,因而会与父亲矛盾不断,他深谙官场险恶,走上仕途可能也意味着坠入深渊。

保持自我和不羁,也许是他唯一的挣扎吧。

“可笑的是,这种思想也在我脑海中固化,我也不知不觉成为了世道中的一员。”

小徐秉展现出与平常执政者截然不同的自我感一度让魏苏生选择了回避,他不曾想到在那样的圈层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现在想想,内心最深处似乎又燃起了希望,小徐秉所携带的,便是改变一切的希望。

“当然,将所有都托付给他,显然是不可能的。”

魏苏生自言自语的话其实也是说给身后的那人听,自烟花绽放的刹那,那人存在的气息便一直在他身后徘徊。

“我记得,死去的人应该走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进入下一个轮回吧。”

“你是相关者,已经打破了世界的平衡,不能再进入轮回。或者说在平衡恢复以前,都不可以。”

“可以委托你一些事情吗?”魏苏生对那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思索片刻,他决定作一个赌注。

“告诉我,可以看到那个小神童的未来吗?”

“最关心的人不应该是亲人或者文微吗?”并没有直接的回答。

“难道你想看见的是一个一成不变的世界吗?”魏苏生转过身,身后只有一簇簇绽放的烟花。

声音仍在身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我只负责维持它的平衡罢了。”那人的声音不夹杂一丝感情色彩。

“把世界铸造成这副模样也会洋洋自得吗?”

魏苏生将声音的来源视作神明了,毕竟是在生与死的界限上穿梭的家伙。

“这个世界...并不是我创造的...”那个声音突然出现了颤抖。

“你的意思是?”

忽然,晦明交错的光晕中浮现一个人影,随着沉着的声音慢慢靠魏苏生。

“全部,是执念罢了。跨越轮回的执念。”

魏苏生思忖半晌,恍然明白了什么,哈哈大笑。

“看样子,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如果我已经离开了世界,就不会遇到他了吧,如果我不会打破世界的平衡,就不会对我隐瞒剩下的事了吧。

所以...我的归来,是必然的。

魏苏生自知仍有未完成的事,起码,要亲眼见到才行。

能顺应那人的意愿改变世界的人极有可能是小徐秉,纵使他一人无法完成,也会如愚公移山般子孙前赴后继。

自己要做的,就是让这份信念传承下去。

以及,不打破世间的平衡。

不知为何对那人多了几分敬畏,魏苏生无奈地笑了笑。

即使对中间复杂过程如何运行一无所知,魏苏生也猜到了结局的样子,他相信自己不会赌输。

烟花布边整个世界,再看不到那个人影。

魏苏生坐在桌前,仔细研读记载复活之术的记载,以这样的方式回来让他有些意外。

文微已经睡了,先是久别重逢的情感迸发,又是畅饮畅谈,精力消耗已完全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

好消息是徐秉胜任了谒州州丞,在交谈中得知谒州的治理有了很大改善,坏消息是徐秉留下的那封信。

作为上古神器的魄璃不可能在寻找三十年无果后又在五个月内凭空出现,期这中间一定有人作祟。

徐秉是和他人作了交换吗?还是冒了什么风险?为什么仍要下赌注,为了某件事,已经把自己融入必要牺牲的一部分了吗?

魏苏生作出了大胆的假设,在死去的意识中见到的人所对抗的势力,可能和徐秉存在着某种联系,而那个势力与魄璃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且那个势力也应该隐匿在现实社会之下,不然凭借徐秉的社会地位...

不对...等等,魏苏生细细回想今日与文微的交谈。

“知州赵安对徐秉的任职可是颇为不满,当然,得民心者,自然不用担心这些。”文微说话时醉醺醺的,这是他戒酒三十年来第一次开戒。

而回来的路上,他也不经意间瞥见路边的商行的牌匾。

开头的林字似乎昭示着某些人的归来。

果然还是担心我会打破平衡吗?

在苏醒的瞬间,他曾睹见了一个女子,侧卧在斑斓的池水旁痴痴地望着。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浮现了她的名字。就仿佛她在耳边呢喃叮嘱般。

“琉韵。”

“有人已经为你签订了契约哟~”琉韵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是说将我复活的事吧。”

“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会把这当作复活呢?”

对啊,为什么会以为自己是复活了呢?

魏苏生在纠结,是不是要把自己其实只是没有实体的幽灵这件事告诉文微,如果说了的话,他又会作何感想?

事到如今,贫瘠的信息量已经无法支持他完成剩下的推测了,所有的结果都要看徐秉的赌注如何。

第二日并无任何异常,文微因为饮酒过度宿醉不醒,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上午才慢慢缓了过来。

上午要会诊的预约自然也都推到了下午。

为了确保文微不会出什么岔子,魏苏生也便没有去看文微口中的御箭大赛,寸步不离地陪着文微。

“就算过了五十年,你对我还是兄长对弟第时的心态呀。”文微笑着说。

给郭公子医眼时,文微察觉到郭弋神情的不安。

“郭公子,是有什么急事吗?老夫上午身体欠佳耽误了您的行程,实在是抱歉。”

“无妨无妨...”郭弋摆摆手。

但魏苏生发现,自己能窥探郭弋的内心世界,他看到了一片漆黑中,伫立着御箭大赛的赛场,其中一位看不清模样的女孩,正全神贯注地射着每一只箭。

“他的心里,也有着深深的执念呢。”

又向内探寻,他窥探了那位女孩的内心。

“”

翌日,从来抓药的病人口中得知,现任的谒州州丞清晨在东市被市斩,原因是走私贩卖武器。

处罚如同五十年前的林家一样,满门抄斩。

“怎么会...”文微听到消息两腿一软,昏了过去。

徐秉,赌输了吗?

如果真的将赌注悬在复活我用的魄璃之上,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们,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他究竟,在赌什么?

在郭弋心中的那个名叫杨嬿的女孩所遇到的人,与烟花之下的身影,是同一个人。

“这是同样的执念。”

魏苏生换了个思路,假设,复活根本就不是什么赐福,而是一种掠夺。

自己只是复活的容器罢了。

就像那位郭公子一样,失去记忆,失去视力。

因此,应该是某位权贵得到了魄璃,或者说魄璃选择了他,和他达成了某种交易,那个人拥有上古神器的能力,而琉韵借助那人的手段不断攫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徐秉大概是偷走了魄璃吧,才会被人暗算构陷。

魏苏生的圆洽了自己的逻辑,所以那个人才会强调维持世界的平衡,魄璃便是打破平衡的存在。

而徐秉的用意亦是如此,他应该也知道了这些,但身处官场如同我明敌暗,难以施展拳脚。所以才会这样暗示。

也就是说,要将琉韵击败吗?如果魄璃消失,自己也会消失不见吧。

真的要将必然离开的讯息告诉文微吗?会不会太残忍了。

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啊...

令文微没想到的是,等待他的又是一个孤身一人的清晨,如同三十年前一样,魏苏生的床上留下了一张字条,一张没有署名的字条。

“文微,想必你会埋怨我仓促的离别吧,可能话我无法说出口,但我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很感谢你能让我再回到这个世界,但是现实告诉我,我的生命本应在五十年前画上句号。现在,我的使命就是为同我一样的人,画上这个句号。”

每一簇烟花,都应在绽放后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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