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自杀了

白昼只有四五个小时，天又渐渐暗了。

        一号公路上穿过白色荒漠，路边堆满了厚厚的积雪，有些路勉强看到路的轮廓，像极了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当车子经过惊涛骇浪的大洋沿海，几米高的浪花在拍向海岸。

        车底有点打滑漂移，高大的男人停了车，拉开车后座，一瘸一拐下了车，将改装的车后座向外延展，男人伸手调整微型机器的线路，这才小心翼翼地让后座上厚厚包裹着袋子的暴露在外。

        “天有点冷。”

        男人带着笑看着厚重的袋子，反复搓揉着僵劲的手指，直到知觉明显了些才敢轻轻碰触上去，他像是在对话，

        “但是天很好，我们晚点应该能再见到一次极光。”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我们已经到北极圈了，没有人能再追过来了。等明天夜里，经过那一块火山群，咱们的旅行就结束了。到时候，你跟我说说话好吗？”

        疾风呼啸而来，男人着急地将后座又移了回去，关了门站在车窗前，车玻璃依稀看得清自己，他红着眼对着车窗寂静笑了笑。

        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到最终的旅途。男人上车后确定仪器正常运转后，这才发动车继续前行。车内温度很低，几乎与窗户外的冰寒几乎没有区别。因为昨日的暴风雪，他们已经在路上耽误了半天，机器耗电量太多，为了保证仪器正常运转，车暖气男人已经关闭了五小时。

        这热流缓解了男人满身的寒意，可是他迅速加大了机器的制冷量，他双眼赤红地回头看了眼后座的袋子，仿佛在问自己，“会不会太热了。”

        在夕阳的最后几秒，湛蓝天空与黑灰岩石，冷酷洋流和炽热岩浆，斑斓得仿佛是高级调色师的手笔，像极了男人曾用马克笔画下的一幅幅图景。再过两小时，车子驶过火山地带时，地表开始震动不断，远处几股炽热的火山岩浆从活火山慢慢流出，这使得地表热度很高，几乎带着强烈的热风人袭来，隔着车窗玻璃男人都感受到了滚滚灼热气流。

        直升机的声音由远及近，男人俯身警惕地在车玻璃窗确定安全性。火山口跟前的积雪已经融化，受潮的地面只有这一道车印记。直升机携卷巨大的气流在这边随时有可能喷发的地表停下来，直升机里面空无一人，很明显是人工智能操控的。

        男人向四周打量了一圈，随即下了车。由于地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蒸汽，满目都是苍凉。

        直升机已经完全停下来，男人打开舱门坐了进去，他打开仪表盘下的暗口，里面有一根隐秘的连线，他将连线固定在手表上的暗扣里，传出一段经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

        ——这些害她的人都死了，你报完仇了。

        ——另外警方已经查到你在冰岛入境了，小心。

        男人平静听完后伸手断开链接，目光转向火山口喷薄的青灰烟雾。铝合金反光面中的男人棱角分明，头发也剔得极短，一双深邃的黑眼睛直视着远方。眼角露出因长期逃亡缺少睡眠的猩红浑浊，眼下青黑一圈，下巴生出青茬，整个人消沉而病态。他的体力快消耗光了，他要再加快速度。

        他长腿迈出直升机，瘸着脚快步返回车前，双拳攥起又松开，小心翼翼打开车门对着那堆裹得厚厚的袋子，很温柔说道，“闷坏了吧？”

        男人身形异常高大，狼狈地钻进后车厢，弓着后背贴着车顶慢慢挪移了进去，先是断开了改装仪器上的电源，嗡嗡的机器声一停，车内寂静地只剩下他解开袋子和固定器的声音。

        他轻轻伏下身来，轻柔地摘掉袋子口，慢慢暴露出包裹着的聚乙烯塑料袋，气味刺鼻，但是他却温柔笑着。

        “这几天辛苦你又是打针又是穿着厚厚的衣服，不过没关系。这些难看的衣服，我们再也不穿了。”

        他慢慢解开严密的特制聚乙烯袋塑料袋，一具黑长发的肿胀女尸暴露在空气中，尸体温度很低，接触到冷空气甚至产生冷凝的缕缕雾气。

        男人用皲裂的手指轻轻拨开女尸的黑色的长发，露出了女尸堪称恐怖的死状。肿胀苍白的整张布满了划痕，特别是那眼窝处空空下陷，只剩下紫红的眼眶，空洞洞回望着他。

        “是不是闷坏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别生气了，我亲亲你好吗？”

        他干涩的唇轻轻贴在那具尸体的面容上，辗转落下几个吻后，这才微微分离注视着空洞洞的眼眶，男人目光疲惫而伤感，温柔显得诡异。

        “对不起啊，我现在腿不好，可能不如以前抱着你那么稳。”

        “一会儿我抱着你走，我们得用直升机到火山湖口的上方。为了确保你一会儿不从我身上离开，我会用这些特制的绳子把你牢牢绑在我的身上。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说这男人拿出迪马尼绳将女尸隔着特质护具牢牢捆住，将尸体牢牢绑在自己胸前。他半抱着僵硬冰冷的尸体，确定了她完全牢靠地束缚在自己胸前，这才向着遮掩在火山岩滚滚烟雾里的直升机前行。

        他自言自语道，“云聆，我接到冯秦的消息，那些害死你的人，我全部都弄死了。我挖掉他们的眼睛，把他们的脸皮整个活生生剜了下来，然后再慢慢折磨死他们。那时候埋线的人，我全部都处理了。方家的方昊，方华，方泗，江亚林，跟港城那边联络的……还有何渊。”

        “你是不是会怪我？”

        “你知道吗我有时能看见你，特别是这两天。”

        他抬头向前，继续走，“但是我不敢多看你，我不敢看。你满脸是血，满身都是血。如果那时候那我没有放你走，我没有心软，你就不会被他们抓走，死在那个冷藏室里了。”

        “我这一辈子，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现在带着你，去世界尽头。其他我做错得太多了你能不能原谅我？”他垂首去问怀里的尸体。

        “能不能别记恨我？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他眼眶热辣辣，寒风呼啸而过，他顿在风中一会儿，仿若听到朝思暮想的声音。

        “云聆，求求你，让我还能找到你，你再等等我。我最后一个该弄死的就是我自己，你等一等。再等一会儿。”

        火山口处有一片小岩浆湖泊，黑滚滚的岩浆里温度超过千摄氏度，道道赤红金黄在黑灰中翻滚着。垂暮的天色里，茫茫雪原，滚滚烟雾，只有这一处渺小人影。

        其实云聆在。

        蓝绿色划破夜空的极光下，长发女鬼浑身是血跟在他的身后，惨白的面容上满是刀伤，血淋淋的，双眼被剜掉只剩一双空洞洞的眼眶，她应该是在哭，所以空洞眼眶不断流下痛苦的血水。她就这么站在男人的身旁，看着他温柔怀里抱已经死了三年的自己的尸体。

        那具尸体很丑也很臭，他却轻轻抱着，温柔吻着，这样一直守着她的尸体守了三年。她的尸体被福尔马林液常年泡着，早就肿胀得看不出原来的面容，可他还总是会轻轻抚摸那些刀口，温柔又小心翼翼。

        当年她被他囚禁的时候，也是这样被他触碰，可是她那时候只认为他是为了故意侮辱她，直到她逃走后被方泗抓过去。那个黑暗又嘈杂的小巷后厨，厅堂里人声鼎沸，可是她被那些人压制住用尖刀插进眼睛，那些丑陋的男人们尖锐笑着拿着刀割破她的脸，然后把浑身是血还在呼救的她关进去冰柜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冻死的，还是闷死的，或者流血过多死了的。

        她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鬼魂了，他在嘶吼着她的名字，他抱着那具自己的尸体躺在冰柜里喃喃自语，他的眼睫上都是冰柜里冻出的白霜。那么臭那么丑的尸体，他一抱就是三年，那么冷的冰柜，他天天抱着她的尸体躺在上面，最后弄得全身关节都是关节炎，严重到需要截肢的地步。

        可是，她跟着男人的背影去看滚滚的烟雾。这是云聆看到过最远的地方，在地球的最北端，有着冷酷雪原和炽热火山的世界尽头，是他抱着她一步步艰难攀爬前行，慢慢到达的。

        只是这是他最后一次抱她了，但她知道这次他永远不会放开她。

        这里的极光太美。云聆迎着火山风口，身后他正把她的尸体抱进直升机里，血泪无声淌下，她知道，她一切都知道。他也要死了，要带着她再死一次。

        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办法容得下这样一个男人，他杀了很多人，他也救了很多人，他毁了一个庞大的利益网，也揭破了暗处的肮脏一面。

        天之骄子沦落为偷尸体的亡命之徒。

        他成了十恶不赦，人人喊打的人。

        他们都容不下他，连他自己都容不下自己。

        云聆跟着直升机飞上了高空，夜空的黑色云层穿上去后，在光下是白色的。火山湖岩边正滚滚升腾灼热的硫磺和岩灰的气浪，直升机不断向上，几乎让她以为他是要带着自己穿过这个世界。

        直升机里面男人背靠着舱门，怀抱里紧紧抱着她的尸体，他还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怕，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你看看，我离云朵多近。小云朵，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们伸手就能摸到云朵。”他的手轻抚她的发顶，赤红的眼眶里不断下落着泪水，他想再吻一吻她。

        机身是人间的最后冷酷仙境。

        机身下是十八层炙热地狱。

        直升飞机向着固定海拔点的最后一处平原急速上升，机舱内人工智能提示声响起：倒计时十秒后发动机将停止工作，飞机即将坠落，取消倒计时，十，九……三，二，一。发动机正在停止工作，飞机正在坠落，系统开始自毁……

        旋翼失去了动力，直升机受重力影响开始急坠，与云层和气流的冲撞使得机舱剧烈震荡，越靠近火山口夹杂着火山喷发气流的炙烤越近，机身开始出现变形解体，机舱内巨大的机体破裂声震耳欲聋。

        男人低头去吻她的发顶，涩声道，“云聆，我还想听你说说话。我跟你说了很多，你却说的这样少。”

        四周爆炸声起，机身已经完全受热变形了。

        男人抱紧了她，“你知道吗？我有点怕。”

        他脚下的机身裂开，滚滚浓烟迅速弥漫了整个机舱，破开的机舱裂口越来越大，露出了翻滚着赤红烈焰的火山岩浆。

        男人抓紧下落的机身，长腿已经卷入了万丈烈焰浓烟，他哑着嗓子喊道，“我怕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怕你早就没了，根本就不在了！我怕！云聆！我怕死了找不到你！也见不到你！”

        漫天烟尘火光，鲜红刺红的火山熔浆上，云聆满目血泪紧紧跳了进去，她大声答道，“我保证，我保证，我一定让你找到我。”

        火山熔浆由上到下喷薄而出，吞没了整个机身，男人全力抱紧着怀中，在浓烟中最后痛苦嘶喊道，“云聆！”

        熔浆的爆破声吞没一切，极寒之地的活火山湖进入活跃期，岩浆几乎覆盖了整座极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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