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诀别

林熙缓缓展开那封信，只觉得时光一瞬间停滞住了。

        面前是那个执拗而又脆弱的女孩，她在晕黄的灯光下提笔，写下她最后的留念。

        “大作家你好呀，写这封信我可是犹豫了很久呢，你这么厉害，可别嫌弃我没文采呀！

        说来也奇怪，怎么就想起给你写信了呢。算了，不管了，想写就写了。

        小熙，我们做了十五年的朋友了，还没向你正式介绍一下自己，大概是我们的相遇猝不及防，这十几年的光阴太过匆匆，来不及做自我介绍，也来不及向你告别。

        小熙，我要正经一点了，再不正经就没时间了。

        小熙，我要走了，离开这个世界，去一个没有时间，也没有知觉的地方（当然，这是我瞎猜的，谁知道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但我，希望如此）。你千万不要为我难过呀，我最怕你哭了，我怕你一哭，我就舍不得走了。

        其实我最初呢，是没有什么梦想的，爸爸说，我跳舞的样子像一个坠落人间的小天使，居然有人会说我像天使，真是奇怪，我去学了舞蹈，最初我并不喜欢，因为总是会勾勒出一些不好的回忆，后来我喜欢上了，却要匆匆告别舞蹈生涯。我成为了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救人来人往陌生的面孔，却无法救回我最爱的人，听起来很有意义却不是真正的心之所向，可是后来我也是真的喜欢上了我的职业，喜欢上了被需要的感觉，然而人生变幻莫测，医生我也做不了了，说起来也觉得遗憾，好像所有的喜欢都不能长久，得到的也都会失去，我坦然接受了这一切，没有任何挣扎。

        其实，并不可惜，因为我也不知心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就像我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于是，我也不会给自己什么热烈的期冀，渐渐学会麻木。

        小时候，我的舞蹈老师说，她看不到我对于舞蹈的热爱，其实不然，正是因为热爱，才不敢放肆，想要在韩城平淡地度过这一生，就得放弃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我并不期待星途璀璨，也不期待前程似锦，我只想拥有一个名字，一个叫沈安然的名字。爸爸说，他希望我安然无恙，他是第一个希望我平安长大的人，他那么真诚，让我那颗迟钝麻木的心都有些疼了。还好，我不是苏晚，所有人见了我都会喊我“安然”，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可我害怕，明明那是我的名字，我却总觉得我偷了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为此惴惴不安，也为此撒了一个又一个的谎，现在想想，我可真是个无耻的骗子。

        大概你们也很失望吧。

        小熙，高中的时候，你总说很羡慕我，羡慕我的温柔善良，羡慕我活泼开朗的性格，你丝毫不掩饰对朋友的喜爱与依赖，可其实你不知道，那些都是我的假象，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大概是真的很虚伪，对所有人的真心中都掺杂了谎言，我沐浴在阳光里，心却早已被深渊浸透，我没有朋友，因为根本就没人愿意和我这样的人玩，小孩子总是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敏锐的直觉，他们看不透我，下意识的感觉却替他们做了决定，其实他们的感觉没错，我不是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不是因为他们口中所说的高冷，也不是因为我不爱玩闹，而是因为我虚伪自私，我冷淡无情，我戴了一层假面，他们都没有看透，但他们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小熙，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此生最好的朋友，其实我知道，你心思豁达，聪明伶俐，你肯定可以看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你依旧愿意做我的朋友，真傻，我不配，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呢？可是，我不想放弃，你那么好，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总会安慰我，逗我笑，暗戳戳说那些鼓励我的话。高中的时候，我以保护你的姿态陪在你身边，大家都说我对你有多好，其实，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我对你的好不及你对我的万分之一，你和爸爸一样，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重要的人，我害怕失去，害怕未知的危险会伤害到你们，可是，我自私地不想

        放手。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可是我错了，我得到了不该得到的温暖，就要用加倍的痛苦来偿还。爸爸因我而死，一个家庭因我而毁，是我，害得妈妈失去了丈夫，害得哥哥失去了父亲，如果没有我，他们会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

        我本来想跟他一起离开，一命偿一命，我本就多活了十几年，也算赚到了，可是，我自杀了，你却出现了，你哭得很惨，当初那些讨厌鬼那么欺负你的时候你都没哭这么惨，却为了我这样的人哭了，真是小傻子。你告诉我，你需要我，你想让我好好活下去。可是小熙，我真的好累。

        上天终究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充足理由，那就是报仇。其实，我并不想报仇，我大概麻木自私到了极致，哪怕恨得咬牙切齿，也不愿拿起屠刀对准那些刽子手，我只想了结自己。陆衍说，我和他很像，其实不然，他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可以以愚弄众生为乐，可我却孤僻到了极致，最好所有人都不认识我，最好一个人静悄悄地躲到角落等死。我知道这样是病态的，可我早就病入骨髓，一个连医生都能骗过去的人，最终成为了医生，却依旧无法自治。可是命运的齿轮从未放过我，我还是戴上了假面，以另一种性格行尸走肉般走过了14个年头。

        小熙，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你活得那么辛苦，还要倾听我这样的累赘讲话。最后一次，能不能再最后一次当我的朋友，我知道我不配，可我还是自私地想将这些阴暗的想法告诉你，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还有谁愿意听我讲这些话了。

        小熙，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怎么就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表里不一，冷漠自私，我时常满口仁义道德站在正义的一方痛批那些恶行满满的人，仿佛进入了一场长达二十多年的cosplay，装着装着就走不出来了，我虚伪的人生太过漫长，我像一个贪婪的虫子吸食阳光雨露，不知满足，内心明明已经千疮百孔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心翼翼对待每一个人，生怕惹别人反感。

        可是小熙，我是真的很爱你们，我爱爸爸，爱妈妈，爱哥哥，爱你，甚至也是真的爱过陆衍。人生是假的，感情却是真的，我拼尽全力不想让你们厌烦我，可到最后，你们没有放弃我，却是我放弃了我自己。我很舍不得你们，舍不得这世间的朝霞与余晖，星辰与大海，可我也很痛苦，明明你们都在，我却很思念，思念你们，思念那个你们喜爱并且可以光明正大爱你们的沈安然。

        我也思念爸爸，像是疯长的藤蔓一样，刻入骨髓，吸食鲜血，每每想起，痛不欲生，这是报仇缓解不了的，因为当我拿到证据的那一刻，我更加思念他了，我恨那些伤害爸爸的人，我不理解，那些所谓的利益真的有人命重要吗？

        真正意识到他们的可怕之时，我反而不胆怯了，好像有了对比，我就没那么坏了，可是思来想去，爸爸做错了什么，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惩恶扬善，忠厚老实，真诚善良，他应该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真挚的祝福与尊重，可他却被那么残忍地杀害了，陆衍说，那些我在乎的人都是微不足道的，爸爸也是，可他们是比我性命更重要的人呀，我不明白，到底我做错了什么，要让我在乎的人这么痛苦地死去，我真的不明白，就算是我错了，死的那个也应该是我呀，可为什么是爸爸，为什么是我拼尽全力也要保护的那个人，我珍藏于心间连触碰都小心翼翼的光明，却被他人以及其可笑的理由杀害，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十四年，用了十四年，却得到了一个十分荒唐的答案。

        他们想逼我回去，苏家的重新洗牌需要我这个傀儡，我亲生母亲的仇恨需要我这个诱饵，陆衍荒唐无聊的人生需要我这个笨拙可笑的木偶陪他解闷？

        疯了，他们疯了，这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不是我疯了，而是他们疯了，他们组织了一场荒诞可笑的游戏，却放出来内心深藏已久

        的魔鬼，妄图杀害人间真诚美好的神灵。他们以我为理由，得到了一切好处，占尽了便宜，最后却将一切错误推给我，仿佛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是我本不该活着，是我本就应该死在1992年那个冰冷麻木的寒夜吗？

        可是爸爸说过，我是上天赐予他最好的礼物呀，他说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他说他会永远保护我永远不会丢下我，他说他希望我可以安然无恙地长大，一辈子平平安安。

        我也想保护他，哪怕过了十四年，哪怕这世间再没有他的踪迹，哪怕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

        即便这样，我也想保护他，拼尽全力，还他一个公道。

        不为任何人，不加以任何虚伪的理由和借口，只是为了一个公道，一个真相，一个埋藏了十四年的迟来的道歉。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人，我会利用别人，欺骗别人，甚至双手染上鲜血，可是我无悔，哪怕死后坠入阿鼻地狱，哪怕绞碎灵魂，背弃自己，背弃誓言与过往，我也无悔。

        小熙，我这一生，来去匆匆，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见过许多地方的月亮，遇见过星空，也触碰过江柳，我想过走遍万水千山，想过穿越人山人海，想过牵着他的手走过漫天大雪，迎来春暖花开，云卷云舒，可没想到，最终他死在了2004年的那个冬天，而我，终其一生，也没能走出那一年，走出那一天。

        小熙，跟我做朋友很累吧，谢谢你的包容，也谢谢你的倾听，但你这么好，未来可期，你可千万别学我呀，我就是个反面教材，别傻乎乎地相信我，也别傻乎乎地为我流泪，不值得的。

        只是小熙，不知道该不该说，算了，还是说吧。

        我知道你所有的过往和爱恨，只是，这世上的爱使人无畏且勇敢，恨却会无穷无尽折磨人心，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更何况，你不恨他们，我看得出来，你始终放不下他们，既然如此，倒不如给自己一个机会，哪怕不原谅，也要释怀，别再折磨自己了，我会心疼的。

        你这样的玲珑心思，总会给自已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倒不如豁达一点，该放下就放下，该接受就接受，人生短短几十年，别总把自己锁在过去沉重的回忆里，做人哪，还是要学会向前看，往事不可追，不可念，也不可及。

        小熙，我总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能有更多的人爱你，为你欢喜为你忧愁，陪你度过接下来每一个春夏秋冬，你会在无尽的欢笑与温暖中迎来每一个冉冉升起的朝阳。这样，也算是无憾了。

        如果有来生，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我想成为的人，自由、勇敢、不受约束，我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你们身边，倾尽所有毫无顾忌爱你们，唉，算了，还是不要有来生了吧，我总是能将所有事搞砸，靠近我的人好像运气都不怎么好，还是别祸害别人了，这一生足够痛苦了，我没资格也没勇气再来人间一趟了。

        小熙，再见了，这个道别太过敷衍，却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了。

        最后，小熙，你可千万别为了我偷偷哭鼻子啊！小傻子，不值得的。

        ——沈安然绝笔”

        林熙捏着信纸，泪流满面，眼前的女孩放下手中的笔，有些歉疚地向她走来，隔了一个时空，她擦去了她的眼泪，“别难过了，真的对不起，早知道就不写这些了！”

        “值得吗？”林熙抽抽噎噎地看向她。

        “值得！”她点了点头。

        林熙却摇了摇头，眼睛红得像小兔子一样，“可是我觉得不值得，那些人凭什么和你相提并论，安然，这就是一场死局呀！”林熙紧紧拉着她的手，不甘心地问道。

        “死局亦是局！”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说完这句话，眼前的身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熙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叠起来，突然间，她复又展开信纸，在背面，她看到了歪歪扭扭三个字。

        对不起。

        林熙有些错愕，但也就是几秒，几秒过后，她苦笑一声。

        原来如此！

        她以为逼死陆衍的是她，没想到，竟是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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