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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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
谢明秋借故支走了房里的所有奴仆。
在妆奁底部摁了几下,从弹出的暗屉中拿出一个小木盒——是那天夜里她在黑衣人尸首上发现的。
木盒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不是什么贵重的料子,甚至四个尖角处还有不同程度的破损。
那伙黑衣人不但没有完成幕后之人交待的任务,还将性命全部折损了进去,传到那人耳朵里,想必不会放过她。
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
倘若真与朝廷如今的党派之争有关联,势必要在祸水淌流进谢家之前,小心妥帖地处理掉它。
打开来,一张从中间折叠的黄麻纸静静躺在其中,薄而旧,生怕力气太大会撕破它,谢明秋小心翼翼拿起来,展开在桌面上。
是封不完整的书信,只保留了后面一页,因年代久远,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像是被水迹打湿,晕染开脏污了信页。
“此外,真实户籍数存疑,或有瞒漏现象,地租与真实人口数相差甚远,安源村生人梁申平与当地大族渠氏……”
到这里,字迹开始模糊看不清晰,谢明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隔过这几行继续看下去。
“吾调查许久,得知消息后夜不能寐,心中难安,于信尾附上存疑户籍之据,望渠主簿尽快禀告县令,邵崇平留。”
末尾还标注了日期:戊寅年,元月十七。
隐约能瞧出印章遗留下的淡淡朱砂印记。
戊寅年,谢明秋垂眸推算,那不就是永明元年,景德帝即位的第一年。
邵崇平,邵、崇、平。
信中还提及了安源村一位叫梁申平的人,他与安源村有什么联系,而渠氏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
云母屏风后,青若挽起衣袖,刚收拾好桌案上被谢明秋胡乱摆放的妆奁盒子,听到外间传来不小的动静,似是有人在匆忙奔跑。
再转头看去,便见一角榴花色罗裙消失在门外,墨绿色披帛在半空中飘扬而过,是熟悉的宝相花纹饰。
青若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刚刚不顾贵女形象飞奔过去的小娘子是谢明秋。
一时间懊悔不已。
她就不该给小娘子梳那么繁琐的十字髻,这下又要把发髻给跑散乱了。
而急匆匆踏下阶梯的谢明秋并不知道青若的苦恼,她站在馆驿街边,四处张望,一眼便从那群小郎君中挑出了她要找的人。
她刚要走过去,便听见他们中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是位高高瘦瘦的俊秀少年郎。
也是她曾在行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她依稀记得是王都尉的部下。
年轻俊秀的少年郎腼腆且不善言辞,眼睛躲躲闪闪地看向她。
谢明秋即便心里不是很愿意和陌生人聊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面上也还是要维持得体的笑容,看向那位郎君,实则心不在焉地应和道:“要问我什么?”
小郎君挠挠头,支吾半天,脸先红了,方才还在起哄的众人,在触及谢明秋清亮明媚的杏眼后,他们反而不吭声了。
不耽搁时间,她随即转头看向蔺效寒。
“蔺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罗州城毗邻京城,北通长安,南接汴州,是商船沿大运河南下时必经的第一道城关。
因其特殊的地域因素,郁郁葱葱的高大杉树顺着平缓的山脉蜿蜒盘旋而上,与碧水相映照,因而素来有“青城”之美称。
蔺效寒慢悠悠跟在谢明秋身后。
她似乎很喜欢色彩鲜艳的衣饰,不一会功夫就又换了身织银宝相花纹的红罗裙,行走时腰背挺得很直,墨绿色带裾飘扬。
他被少女发髻间珠钗垂下的银雕花铃吸引住目光,彩色响石随着她的动作,撞向镂空银笼,声音清脆。
任由她领着自己拐进一道街角,蔺效寒才停下脚步,神色淡淡地看向她。
离得近了,谢明秋这才发觉,这位年轻的寺正似乎有些异族血统,脸的轮廓是中原人,眼瞳却掺杂了剔透的碧色。
不笑时,狭长的眼尾也略微上翘,颇具气色神韵,冲淡了深刻眉眼间的侵略性。
蔺效寒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抱臂而立:“谢娘子想说什么。”
谢明秋也不拐弯抹角,缓缓舒一口气,递上被她藏了一天视作烫手山芋的乌木小盒。
“看了这个,郎君自会明白。”
简直莫名其妙。
虽不耐烦,蔺效寒还是接过了木盒打开。
麻纸被展开,谢明秋紧盯着少年那张神情浅淡的清俊侧脸,试图从他的情绪变化中得到某些信息。
然而令她失望了。
自始至终,直到读完这封书信,蔺效寒也没有露出一丁点意外的神情,反而用一种深究的目光扫过她面庞。
“谢娘子从哪里得到的这封信?”
听语气,他约莫是知道这封信,心里始终提着的那口气终于释放出来,谢明秋提起嘴角笑了笑,也学他往后退了一步倚靠在墙上,直直对上蔺效寒那双颜色独特的眼眸。
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把这封信给蔺郎君,蔺郎君自然也要回答我的问题,才算公正。”
“你问。”
“这封书信,是否与谢家有关?”说完,谢明秋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神色透出不安。
她站在暗处,被风搅乱的墨绿色披帛在身侧飘扬,凉滑的布料拂过他手指,微微发痒。
蔺效寒先错开目光,“无关。”
“那么该我问谢娘子了,这封书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被告知谢家在朋党之争的政治漩涡外,谢明秋这才放下心,“蔺郎君可还记得潜入我舱房的那个黑衣人。”
“自然记得。”他似笑非笑,“谢娘子箭法了得。”
“这封书信,便是我从他身上搜到的,但重点不是这个,因为这书信,原本便是藏在我的厢房中,那贼人潜入我房间,便是为了盗取它。”
“你说这封信本来是在你的厢房?”蔺效寒神色沉郁下来,扫到谢明秋身后时,挑了挑眉,面上罕见地流露出明显的嫌恶。
“谢明秋。”
一道耳熟的嗓音自她身后响起。
平静淙然的语调里隐隐约约听得出那人隐忍的怒意。
谢明秋猛地转身,耳间的嵌宝石金耳坠也随着她大幅度的动作,猛地一跳。
吞了吞口水,她苦着脸喊了声“阿兄”,尾音拉得长长的,一方面是心虚,也顺带撒个娇。
毕竟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谢同涯还穿着一身公服,朱色曲领窄袖,腰间饰有玉佩和锦绶,白绫袜黑色皮履,如果他们二人站在一处,很难看不出他们是亲兄妹,只因他们眉心都一点鲜红的朱砂痣。
这处痣长在谢明秋眉间显得姿容华贵,而到了眉眼凌厉的谢同涯这里,便有种阴鸷感,许是在大理寺待的时间久了,他身上这种压迫感比少时更重。
她默默算了算时间,心底发凉,阿兄估计是一得到消息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阿兄我错了。”见谢同涯唇角带笑,谢明秋深吸一口气,刻不容缓地先认下错。
她太熟悉这个表情了,小时候她闯了祸,阿兄教训她前都是这样一模一样的笑容。
谢同涯微笑着看她一眼,轻轻拍了拍她有些散乱的发髻,形状漂亮的桃花眼里明明白白写着等会儿再收拾你,然后抬脚走向一旁笑容玩味的蔺效寒。
阿兄这是要同他寒暄,谢明秋这才想起来,他们似乎是关系不错的同僚。
“蔺寺正倒是有闲情逸致,为了查案跑到罗州就算了,还顺带拐走了我妹妹。”
谢明秋:?
“阿兄,你大概是误会……”
“不比谢少卿,连自己妹妹都看护不好,那伙贼人可是差点伤了令妹。”
“哎不是,我没……”
谢明秋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似乎不像王都尉说的那样好,下意识地要解释:“阿兄我没受伤,多亏王都尉和蔺郎君救下我。”
“你。”谢同涯拧眉看向自己妹妹,想开口训斥她冒冒失失就跟随陌生人去查案,少女微微仰着头,发髻有点散开了,眼下似乎也带着没休息好的乌青。
这样可怜巴巴看着他时,谢同涯刹那间就狠不下心了,他与妹妹很久都不曾见面了。
“算了。”他听见自己微不可闻地叹气,妥协道:“下不为例。”
“我就知道阿兄待我最好了。”
谢明秋一见到思念了许久的兄长,话多得开了匣般,不停地缠着谢同涯说话,而在大理寺雷厉风行被官员私底下称作“活阎王”的谢少卿,面对妹妹时倒是出奇的有耐心。
倒是稀奇,蔺效寒移开目光,落在谢明秋墨绿色的披帛上,一件简简单单的披帛,她也要饰以银绣和宝石。
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在安源村眼都不眨地划伤自己的小娘子,面对着兄长时却是另一外副柔软模样。
亲情么?算了。
蔺效寒自嘲般低头笑了笑:“既如此,便不打搅你们兄妹了。”
辞别前,绯衣少年郎忽地转头,道:“谢娘子赠的东西,我便收下了。”
说罢,大步离开。
在兄长阴沉中带着点怀疑的目光中,她讪笑着牵住谢同涯的衣袖,“我可以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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