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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公主


“是落雪了吗?”那声音仿佛极远,又极近。

        帐中再次有了动静,碧罗轻声低询:“夫人可是醒了?”

        两名宫女将帐子分开,挂于玉钩上。管维还有些迷糊,眼眸似闭非闭,青丝如瀑,委于枕畔,她拥被坐起,被褥下的寝衣已经不成样子了。

        想起昨夜王寂来过,她迟疑道:“陛下走了吗?”

        碧罗回道:“陛下在殿外练剑呢?吩咐婢子不要打搅夫人。”说着,欲去扶管维起身。

        管维道:“穿那套淡青色的直裾吧。”她不喜艳色,既然王寂发了话,她也就改了,不去勉强自己。

        等里外裙赏都拿来后,管维这才从帐中起身,在宫女的服侍下穿上这件直裾。她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素淡的面容,“还是梳垂髻,发髻往上一些,用丝带扎上即可。”

        李宣侍于殿外,心里琢磨着,已是比往日早起一个时辰练武,依平日也该收剑了,但剑锋仍未止息,甚至愈演愈烈,往日走灵巧飘逸之势,今日却是大开大合的行刚猛狂烈之招,联想到昨个夜里殿内也未传水,陛下的剑看来是一时半刻停不下来。良久,似发泄已足,重回飘逸灵动。

        管维理好妆,见殿内奴婢各司其职,忙忙碌碌,或撑窗,或灭灯,好像只得她一个闲人。

        碧罗给谨娘递了一个眼色,谨娘会意,道:“夫人,要不去去殿外走走?”

        管维明了谨娘言下之意,不过也没有反对。

        主仆三人立于阶上,将雪地上那道翻腾纵跃的身影尽收眼底。谨娘看得兴致勃勃,还去跟管维耳语,碧罗偷偷地注意着管维的神情。

        她虽是王寂跟前大宫女,却没见过几次君王练剑,这个时辰,一般都在内殿当值,外面跟着的从来都是中常侍李宣。

        谨娘以前也不是管维的贴身侍婢,后因救过管维,才被提到女郎跟前。是以,两人均是第一次见此景。

        身处深宫,她的思绪却已飘远,似是回到当年的湖边草堂。新婚那月,王寂练剑日日不缀,比如今凌厉酷烈很多,以致收放不能自如,偶尔还会弄伤自身。管维不懂剑意,也知其剑如人,当心中苦痛憋闷愤懑不能宣泄,就会从手中之剑挥透而出。

        少时,剑锋终于止息,他随手将宝剑扔给李宣,见管维立于殿外瞧他,疾步迈上台阶,眸色微亮,道:“你起了,昨夜睡得可好?”

        管维面色微红,应了一声是。

        小黄门端着布巾递给陛下,李宣面露微笑的瞧他一眼,内心骂一句蠢才。

        王寂果然未接,径直走向管维,所幸那小黄门还没有糊涂透顶,愣了一下遂跟着陛下移步。

        他跟以前一样满头大汗的走向自己,又看着已然递到她跟前的漆盘,管维只得认命地拿起布巾,去拭他额头脖颈上的汗水,布巾再往下,襟口大敞的胸膛,迟疑了一下,再去拭。

        王寂按住她的手背,将柔荑拢于掌心,笑道,“我自己来。”

        管维轻吁一口气,将布巾放回托盘中,王寂拿起另一块随意擦拭了几下,揽着管维进了内殿。

        李宣笑眯眯的打量了几眼小黄门,慈爱的摸摸他的头,这脑瓜子不错,有出息。

        二人刚用完早膳,就听到长公主觐见。

        长公主王蓉约莫三十来岁,中等身量,眉毛生得英气,脚步生风,看着很是爽朗。

        “姐姐来得好早啊。”王寂满面笑容,五个兄弟姊妹,大兄被顺天王所害,次兄早夭,小妹失散,音讯全无,仅剩他与王蓉。

        王蓉揶揄道:“看来是姐姐打扰到陛下了。”

        “长公主。”管维含笑向一礼。

        “阿维别唤公主啊,还是跟以前一样,叫姐姐。”王蓉佯嗔,怜惜的看着管维,叹道,“阿维受苦了。”

        管维摇头,道:“家里也不缺什么,并未觉得苦。”

        轻拍她的手背,笑着睨王寂一眼,嘲道,“我看缺个主事的。”管维大窘。

        “好了,姐姐跟维维在这里叙话吧,朕去前殿找姐夫有事商谈。”

        “陛下忙去吧,不过可别锤脸啊。”看管维好奇的样子,王蓉道:“没事儿,就是陛下老拉着驸马练武,驸马那身手哪是陛下的对手,可不就脸上青青肿肿,污眼得紧。”

        王寂走后,管维松快了一些,她也瞧出来了,开解道:“阿维,你要心里不痛快,就锤他一顿,别憋在心里。”

        这个话题仿佛一个禁忌,她与王寂都从未提起。只是公主如此说了,管维只能如此作答:“陛下也不容易。”

        王蓉道:“咱们女子哪个容易了,他们男人已然强不少了。”

        见她惊讶,王蓉笑道:“怎么,觉得姐姐会偏帮自己的弟弟?”

        管维摇头,诚恳道:“姐姐一向处事极公允的。”

        “你呀,就是太乖了,所以他就老欺负你。”王蓉俯在她耳边轻声道,“他如今是陛下了,你不好打,床帐中你怕他什么,打他啊,反正外人又瞧不见。”

        管维羞极,喊道,“姐姐。”

        “我弟弟这个人,看着温和脾气好,实则性子是极霸道的,姐姐看得出来,他于心有愧,日后定不会再对你不起,答应姐姐,别跟他生分了。”

        管维垂眸道:“公主折煞我了,陛下对我很好,我心里明白的。”

        王蓉悄声道:“陛下已近而立之年,只得大郎一子,你们好好的,赶紧给他添个儿子,这话本不是姐姐该说的,你就当是表嫂说给你的,驸马他,他心里也极对你不起,你以为他这些年经常挨陛下的揍是为甚。”

        这话说得管维心中一酸,当年,王寂与武安侯府议婚,身边无人劝阻,甚至连自己的表兄还推波助澜,要说管维心中不委屈,连她自己都不信。

        “阿维,日子总是要过的,你只向前看,他日后再对不起你,姐姐也不做这个公主了,咱们姑嫂回南阳去,不跟他们这些男人过了,可好?”

        管维垂泪,王蓉看着她哭,心里也不好受,用绢帕擦去她的泪珠,掰开了揉碎了,跟她细细的讲:“陛下定宫规的时候,把前朝十四个等级直接缩减到除了皇后外,只有夫人,宫人,采女三等,那宫人和采女也就是一群婢女,以后这宫里倒也清静。”

        这些宫规,她昨日也是学过的,只是没有放在心上。皇宫里,夫人也好,婢女也罢,看似云泥之别,细想之,也差别不大,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不也是婢女出身吗?

        “只是长秋宫那边…”

        管维心知这才王蓉来的目的,温顺道:“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瞧瞧这立刻就姐姐变公主了,要不是只有这一个弟弟,王蓉也是不想管的。没有法子,有些话,她不来说,她那个弟弟是一定不会开口的,王蓉就担忧他二人离心,最后吃亏的还不是管维自己。

        “长秋宫那边,你能不能容下?”已然娶进门了,孩子也不能塞回去,若是过不了这道坎,以后日子怎么过?

        管维笑了,道:“公主为何要问我能不能容下,而非她能不能容我?”一个有子有宠经年在他身边的人,何须要她来容?想想都觉可笑。

        王蓉道:“你是陛下先娶的妻室,只这一条,就没有谁敢不容你。”姜合光是个好的,但她既跟管维是姑嫂,又是管维的表嫂,自然还是偏着管维的。

        是啊,妻室,可能当他王寂妻室的却不只她一人。管维抿了抿唇,抬眸直视的王蓉,一字一句道,“若我容不下呢?”

        王蓉也有点起火,忍道:“她毕竟有了大郎。”

        “我并非此意,公主心知。”国有四维,礼义廉耻,她名字的出处,怎会去拆散人家好好的夫妻,管维索性挑明,道:“我想陛下允我回舞阴,任何旨意,皆能领受。”

        这句话听得王蓉心惊肉跳,劝道:“阿维,你少时就认识我弟弟,他是何种脾性,你难道真的不知?你要的,他若能给,即使你不开口,他都能奉于你面前,但是他想要的,不想给的,无人能拗得过。”

        管维颤声道,“他是陛下就可如此欺人吗?”

        “他从未想过弃你,哪怕你另嫁他人,也会去夺回来,你可相信?”

        管维苦笑,道:“我竟不知自己能让人如此惦念?他当年明明说过,约定五年之期,许我归家另嫁。”只是那时,她自己不愿意罢了。

        王蓉摇头,心想:傻孩子,你也说过,是五年,如今仅过两年就将你接回,又怎会放手?

        这些动静儿是瞒不过前殿的,哪怕听不到什么,只公主给管维擦眼泪这一举动就瞒不住人。

        不知为何,今日居然能豁出一腔孤勇一股脑全说了,来的时候明明想好的,糊里糊涂欢欢喜喜的过就是了,可他非要让公主来说明白。他想听到什么,她心甘情愿与人共侍一夫,效那娥皇女英,姐妹情深不分彼此,这实在欺人太甚。他敢来问,她只会回不愿意。

        公主眼见陛下和驸马交代的事情要砸,也只能无可奈何,一个比一个拗,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今日,韦明远倒未被陛下一顿乱揍,只与他下棋,下得寒冬里冷汗淋漓,他小心翼翼问道:“陛下不过去看看?”

        “无事。”说着又摆了一盘。

        “陛下可否叫上棋待诏,臣这水平有辱圣目啊。”他都下得想吐了,还不如揍他一顿出气呢。

        见陛下眸中厉色一显,只能告饶道:“好好好,臣继续陪着陛下下棋,只要陛下不嫌弃就行。”

        良久,只听王寂淡淡道:“朕有的是耐心跟她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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