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月黑，风高，杀人夜。

        风声烈烈，有少年负剑疾走于街，搜寻妖魔踪迹。

        他却不知，此时此刻，有人正立于长街最高楼上，将他的一切行迹，尽收眼底。

        那是个女人。

        柳眉杏眼，皓齿丹唇，一派风流明媚的好相貌，哪怕是一副笑比河清的形容，都无法叫这好颜色变得寡淡。

        此时此刻，她分明是一个人站着的，却总有一把旁人听不见的嗓音，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上仙上仙，您可爱的三弟子将于三弹指后，遭遇妖魔袭击，重伤濒死。】

        【然后从未来重生回来的另一个他就会占掉他的躯壳，杀掉妖修，再若无其事地回玉烛山找您！】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这头话音方落，便见阴风骤起，鬼魅自夜色里凝出实体。

        负剑疾走的少年在那一瞬，也意识到危险降临，当机立断拔剑出鞘，转身去挡——可是不够。

        鬼魅的实力远在他之上，他这样一挡，其实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想，这回大抵是真的要完。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比鬼魅更快的，是倾泻而下的万丈流光，于一片白芒中，少年看见了一柄如月色般清透的剑，以及剑柄之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长剑当头斩下，无一丝一毫多余动作，而那来势汹汹的妖魔，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怒吼，便被裹挟着流光的剑刃撕碎。

        清气荡开，此前积聚于这小镇之中的阴气，一息之内，荡然无存。

        四下俱寂。

        少年维持着跌坐的姿势，怔怔地看着面前姿容绝世的女人。

        良久，那个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再次出现，也带了点儿仿若呆滞的延后。

        【卧槽，牛逼啊。】

        沉寂被打破之后，那个声音又恍若醍醐灌顶：【对哦，上仙直接化解了危机的话，三弟子重生到自己身上的契机就没了诶！】

        【上仙你怎么这么厉害呀，连这都能想得到！】

        秦姝不应，表面上照例是不为所动，只垂眸去看跌坐在地的自家三弟子。

        她想，三弟子果然也是听不见那个声音的。

        对此，秦姝并不觉得意外。

        大约十日前，她身边就多了这么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当时，她正要寻大弟子，碰巧看见二弟子再一次与大弟子说起自己腰间的玉佩，那是他与未婚妻定亲交换的玉佩，少年人对美好情感总有着憧憬，面上笑意盈盈。

        秦姝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便就在她打算唤大弟子时，耳边便出现了一个满含愁绪的，娇娇气气的声音：【要是没有被退婚，李秦澜是不是就能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了呀。】

        李秦澜是二弟子的名字。

        秦姝注意到，不管是大弟子还是二弟子，仿佛都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于是她没有声张，也没有继续找大弟子，而是转头，打算回自己的玄英殿，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之后一路，那个声音也没闲着，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系统】，知道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与她有关事情，比譬如，弟子会被退婚，然后在她的悉心照顾下，对她产生超出师徒之间的感情。

        秦姝未作回应。

        然后第二日一早，二弟子家人便匆匆找来，与二弟子未婚妻那边一起，将信物换了回去。

        被退婚前有多憧憬，被退婚后便有多难过。

        纵然秦姝从不曾经历过任何“挫败”，却也知道二弟子因此大受打击。

        她甚至在系统的提醒下，及时出手，阻止了二弟子冲动下以自伤明志的行为，并让大弟子将二弟子押回去休息。

        还未来得及多做些别的，便又得知，三弟子为了给大弟子分忧，接下了清水镇闹妖一事，已经出发。

        系统也登时转了目标：【上仙，三弟子这次出去会遇到一点危险，回来的就不会再是原装的三弟子啦！】

        秦姝固然并不全信，但依然是将手上的事务交予大弟子，隐匿气息，跟着三弟子走了一趟。

        整整八日，她一路看着内敛谨慎的三弟子为清水镇之事奔走，看着三弟子努力地安抚镇民情绪、搜集线索。

        再到今日收网，逼妖魔现身。

        若非妖魔实力远高于三弟子，这其实会是一场完美的任务，或许能叫许多人，对原本闷不吭声的三弟子另眼相看。

        不过，现在这般，其实也一样。

        耳边依然是系统喋喋不休的夸赞，秦姝看着地上的三弟子，正待开口，却忽而一顿。

        系统的夸赞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下一刻，取而代之的，是陡然拔高的音调：【上上上上仙！三弟子眼神！眼神！】

        秦姝原本就是看着自家三弟子的，自然发现了那一瞬，三弟子身上发生的变化。

        不止是周身气场，还有那双眼睛。

        有如一杯水中混入浓墨，顷刻间，便再看不出本来样子。

        那不该是一双，属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倔强自卑的少年的眼睛。

        哪怕这变化转瞬即逝，秦姝也不会错过。

        跟在秦姝身边的系统也一团懵：【怎么会这样啊，怎么还是重生了，所以重生是什么必须经历的事情吗？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剧情？】

        【上仙，接下来……】

        没等它将话说出来，秦姝便动了。

        她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垂眸，目光落在三弟子身上，如蜻蜓点水：“能自己起来吗，承乐。”

        -

        清水镇，长安街。

        明承乐抬眼看去，但见月华如练，映照着长街尽头鹤立鸡群的塔楼。

        他记得这个场景。

        那是他经年噩梦的开端。

        可这跟纠缠他大半辈子的梦魇又不太一样。

        曾经没有这样的溶溶月色，更没有……如天神般，站立于长街之上的，秦姝。

        那是秦姝，是一生光风霁月的惊寒上仙。

        是他师尊。

        是曾经死在他剑下的，他师尊。

        那一刻，明承乐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可哪怕是在经年梦魇中，他师尊从未在清水镇出现。

        梦魇跟现实是一样的，现实里，他不敌妖魔，重伤濒死，妖魔当着他的面血洗清水镇，独留他一命。

        那时候，他便是看着长街尽头的塔楼，心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就死在这儿呢？

        等他再见到秦姝，已经是一个月后。

        秦姝确认他身上的伤已无大碍，如往常一般教授他剑术，指点他修行。

        没人再提起清水镇。

        自那日起，清水镇成了他心中迈不过去的坎，成了他修道路上的魔障，也成了他后来杀师证道的契机。

        他是后悔的。

        秦姝还在时，他以为，秦姝便是他的桎梏，因为秦姝在上头压着，他才许多年不得寸进。

        杀师证道之后，明承乐才发现自己错了，而那时，秦姝的死，已经成为了他新的桎梏，叫他兜兜转转，依然无法冲破。

        多年后回首，明承乐其实也不明白，怎么就非至于走到那一步。

        如今再看到秦姝，他属实是心情复杂。

        令他心情更复杂的，则是他发现，即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即便他早已蜕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再回到秦姝面前，却依然下意识要去假装成那个自卑怯懦的自己。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清水镇，回到十五岁时候的这一天，回到噩梦的开端，更不知道为什么秦姝会在这里。

        但出于某种本能，他不想让秦姝看出异样。

        秦姝仿佛也确实没看出异样，开口：“能自己起来吗，承乐。”

        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平淡语气，叫明承乐差点红了眼眶。

        而秦姝只看着他。

        耳畔，系统激动得几乎要破音：【上仙！他在演你！！】

        秦姝表情没变。

        自己养过的弟子，她自然能发现不对劲。

        但此刻，她就只是看着明承乐，等明承乐一个反应。

        明承乐也确实给出了反应。

        他站起身，朝秦姝深深一拜，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师尊……”

        “是弟子，叫师尊失望了。”

        秦姝看着自己面前，低着头的明承乐。

        这是明承乐的常态。

        便是秦姝给他进行修炼上的指点，他也鲜有敢直视秦姝的时候，包括这一回下山只前，他也是一早托了他大师兄，帮他向秦姝辞行。

        有什么心事，有什么疑惑，也从来不敢跟秦姝说。

        秦姝都知道。

        良久，秦姝开口：“妖魔祸世，非你之过。”

        是标准的秦姝风格的回答。

        听得明承乐想笑——不管别人捅出了什么篓子，秦姝永远都是这样，就好像，反正到最后，都有她兜底。

        所以，别人怎么样，好像一直都不重要，总归，影响不了秦姝。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现在，他也是那个“别人”。

        他却没想到，在说完这一句之后，秦姝还会再次出声：“不知我弟子承乐，仍安在否？”

        声音平淡温和，落在明承乐耳中，却不啻惊雷。

        他克制着自己的震惊，却余光里，瞥见一抹寒光——也就是这时，明承乐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情，秦姝的剑，一直没有收回。

        那是秋霜，是一直陪着秦姝斩妖除魔的，秦姝的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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