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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三观崩碎


  丹水书院赈灾断粮已有三四日的功夫,灾民们再度陷入了饥荒中。相比较上一次饥荒,这一次无疑更让他们感到悲伤绝望。在生的希望中逐渐走向绝望,无论换成是谁,都无法接受。

  当聂嗣率领着宋氏粟粮队伍抵达书院的时候,他看见成千上万的灾民在路上游荡,无数尸体倒在路边。

  活着的人没有生气。

  死去的人散发着绝望的气息,枝头的乌鸦‘呱呱呱’的叫着,仿佛勾魂锁命的使者,为这本就绝望的气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死气。

  “生者,不如死亡。”

  聂嗣坐在车中,双眸之中难掩忧虑。

  “大兄所言有理,或许死亡才是这些灾民最好的归宿。”一旁的宋圭轻声说。

  依现在的情况来看,死亡真的是这些灾民最好的归宿。死了一了百了,不用煎熬着饥饿的痛苦,长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问题是,朝廷真的没有选择吗?

  聂嗣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酆朝中枢的大臣们是何等摸样了。

  “大兄,我们现在只剩下五千石粟粮,怕是无济于事。”

  这是宋圭弄不明白的地方,先前他们二人已经聊的很清楚了,若没有朝廷出手赈灾,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为何大兄还是不死心要继续赈灾呢?

  他想不明白。

  “我知道。”聂嗣轻声道:“季玉。”

  “嗯?”

  “为兄做事,不求对得起皇天后土,但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宋圭细细咀嚼着,似乎有些明白大兄的意思。

  不多时,聂嗣再次见到范瓘。同样的,还有夫子的好友闫癸。

  几日不见,夫子似乎较之以往,脸上少了些生气,多了些哀气。想来,灾民的事情,怕是让夫子心情沉重吧。

  “夫子,弟子送来五千石粟粮。”聂嗣拱手道。

  范瓘诧异了一会儿,旋即道:“伯继,你应当明白眼下灾民的处境,区区五千石粟粮,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弟子明白,只是弟子回去之后前思后想,还是决定尽最后一份心意。”聂嗣眼皮垂了垂,接着言道:“不论成功与否,弟子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圣贤。”

  所谓对得起圣贤是他胡扯的,他只是想自己内心好过一些。

  说来好笑,灾民的事情,可以说和他聂嗣半点关系没有,可是他却无法狠下心置之不理。

  说到底,灵魂深处的那个人,不是‘聂嗣’。

  范瓘笑了,“好啊,你有如此心意,不枉予的一番教导。伯继,你有心了。”

  闫癸亦是赞赏道:“栎阳聂氏,仁善之家。”

  一直跟在聂嗣身后没说话的宋圭,听了闫癸的话,下意识瞅了一眼闫癸,没有过多言语。

  当书院上空飘荡起炊烟之时,原本双目无神的灾民们纷纷眼露金光,仿佛看见了宝贝一般。

  “放粮了!”

  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紧跟着灾民们如同蜂群一般,乌泱泱的朝着书院涌去。

  看着争先恐后奔来的灾民,聂嗣心底安慰了些许,同时又感到惭愧。

  他亲手给了灾民希望,可是不久的将来,时间会撕碎这一抹希望,只留下绝望让灾民们品尝。

  “大兄,你做这些有何用?”宋圭摇摇头,“这些灾民可不会知道是大兄拿出粮食救济他们。”

  “或许吧......”

  话没说完,一名壮汉来到聂嗣身前。

  “多谢明公相救!”

  此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栾冗。

  宋圭看着抱拳言谢的栾冗,嘴巴动了动,有些小尴尬。

  “不必如此。”聂嗣抬手虚扶,遂好奇问到:“栾兄是如何得知,这些粮食是我送来的?”

  栾冗道:“大家都知道,若不是范夫子和书院的学子们慷慨解囊,我们早就饿死了。且,断粮至今,唯有明公前来,一想便知,一定是明公送来的粮食。”

  聂嗣笑了笑,无意见瞥见栾冗手上满是缺口的陶碗,碗中的稀粥还散发着热气。

  “栾兄,这点粮食,你应该吃不饱吧。”

  “不瞒明公,这点稀粥,某塞牙缝也不够。这都是给老母亲吃的,某随便挖些野菜便能对付。”栾冗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野菜?

  怕是早就被灾民们挖完了吧。

  “栾兄至孝。”聂嗣抱拳。

  不用想聂嗣也知道,栾冗怕是经常饿肚子。

  “对了,有件大事差点忘记了!”栾冗一拍额头,看着聂嗣,言道:“明公,昨夜某上山寻野味,碰巧救下一人。此人苏醒之后,直言要见范夫子,可是方才某寻了半天也未见到夫子,还望明公相助。”

  这个时候,宋圭不满道:“你这莽汉,好不知趣,我大兄与你攀谈,乃是给你颜面,你却叫我大兄为范夫子引见生人,是何道理。”

  “季玉。”

  聂嗣打断他,旋即看着栾冗,解释道:“栾兄有所不知,近来夫子为了赈灾之事殚精竭虑。他老人家本就上了年纪,这些日子精力消耗,眼下正在安歇。若是生人,我怕是也不好为你引见。”

  栾冗并未将宋圭的话放在心上,说道:“明公,那人说自己叫贾璠,乃是书院学子。”

  “贾璠?!”聂嗣一惊,“他真的说自己叫贾璠?”

  “不敢欺瞒明公,眼下那人正在窝棚中安歇。”

  聂嗣稍一沉吟,便叫栾冗带路。若那人真是贾璠,那他一定是认得的。

  须臾,几人来到栾冗安置母亲的窝棚。

  乱糟糟的,空气中弥漫着灾民汇聚的恶臭味道。

  聂嗣一眼便看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贾璠,只见他浑身衣裳破烂,一条手臂不翼而飞,伤口被黄泥堵住,满脸苍白,倒在柴禾上不省人事。

  “果真是他。”

  对于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的赘婿,聂嗣印象比较深刻,一眼就认了出来。

  “德昂,这几位是?”栾母看向聂嗣等人。

  “母亲,这位就是孩儿说的那位明公,这次也是明公送来的粮食。”栾冗在一旁解释。

  闻言,栾母顿时躬身一礼,“多谢明公相救之恩。”

  “不敢,老人家请起。”聂嗣将之扶起,惭愧道:“当不得明公二字,我只是略尽薄力。”

  “若非明公,老身早已亡故,明公仁善之举,老身铭记于心。”

  聂嗣笑笑,旋即走到贾璠身边。

  紧跟着,栾冗走过来蹲下,指着贾璠的断臂,解释道:“昨夜某上山寻猎,碰巧看见此人陷落虎口,于是将此人救下。只可惜,救的晚了些,他的一条手臂还是被恶虎给吃了。”

  宋圭嗤笑,“你这汉子,口气倒是不小。我承认你身高体壮,可你说,此人是你从虎口救下,真是天方夜谭。”

  “你不信?”栾冗看向宋圭。

  “我不信。”宋圭居高临下,鼻孔看人。

  栾冗看向聂嗣,只见聂嗣也是眼露出疑惑。

  说实话,聂嗣确实不太相信,从虎口救人,怎么想怎么觉得扯。

  “好,你们等着。”

  说完,栾冗起身走到窝棚里面,掀开柴禾,从里面搬出东西,‘哐’的一声,扔在宋圭脚底下。

  正是一头被扒皮削肉的虎骨!

  聂嗣倒吸口冷气,这具虎尸,被吃掉了一半的肉,还剩下后半截,鼻翼稍微动一动,能闻得见虎尸上传来的血腥味。

  “信了吗。”栾冗看着宋圭。

  宋圭瞪得眼珠子快跳了出来,以他的眼力,自然明白这头恶虎刚死不久。

  这莽汉,竟有搏虎之力?

  “信了。”宋圭的脸,变戏法似的,换上一副笑脸,拱手道:“栾兄真乃猛士也!”

  “不敢当,某只是吃得多,力气大些罢了。”栾冗语气硬邦邦的回答,想来是因为宋圭的质疑,让他感到不爽的缘故。

  聂嗣道:“不管怎么说,栾兄乃是我见过的第一位,能搏杀恶虎之人。”

  太夸张了,居然真的有人能杀掉老虎,聂嗣被震的不轻。

  面对聂嗣,栾冗语气变得缓和,“某不敢言勇。”

  宋圭舔了舔嘴唇,问道:“栾兄,那恶虎的皮毛呢?”

  话说出口,聂嗣就知道宋圭打得什么主意,不过他也没空想这些,而是轻轻呼唤贾璠,看看能不能将之唤醒。

  栾冗道:“虎皮某一直留着。”

  “我出一千钱,栾兄能否割爱?”宋圭露出他商贾的本质。

  栾冗摇头。

  “两千钱。”宋圭加价。

  他还是摇头。

  “五千钱!”

  栾冗拒绝道:“虎皮某不卖。”

  “那你要多少,出个价吧。”宋圭财大气粗,“只要虎皮完整,任你开口。”

  “多少某都不卖。”栾冗道:“那虎皮,某要送给明公。”

  正在呼唤贾璠的聂嗣,听了栾冗的话,不解的看着栾冗。

  “为何要送给我?”

  “若非明公无私相救,某与母亲,怕是早已身亡。某虽不识圣贤之论,却明白,受人恩惠,当偿还之。或许明公看不上,但这是某的心意。”

  这话他倒是没说错,刚来丹水之时,他与母亲饥肠辘辘,若不是丹水书院的一碗稀粥吊着,怕是早早的被司命勾去了魂魄。

  对于虎皮什么的,聂嗣只是感到好奇,并没有一定要得到手的占有欲。

  “栾兄,这位乃是我的亲善兄弟。眼下,你正缺粮,若是你愿意将之卖给他,我愿从中说项,为你讲个好价钱。如此,栾兄得了金帛,便能换得一些粮食,也好充饥。”聂嗣道。

  “若是明公本意,某愿从之。”

  这就让聂嗣迟疑了,他劝栾冗卖虎皮,有两个打算。一是看自家小老表确实想要,二也是想给栾冗换些粮食。

  他的本意,可不是这个啊。

  就在聂嗣左右为难的时候,贾璠‘呜咽’一声,悠悠的醒了过来。待他视线逐渐清晰之时,便看清了身边的男子乃是自己的同席,聂嗣。

  “伯继......”

  这一声,打断了聂嗣的思绪,他连忙看向贾璠。

  “你没事吧。”

  贾璠稍微动了动,断臂伤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咬着牙吸了口冷气。

  “你最好不要乱动,某不是大医,只能用黄泥为你止血。”栾冗沉声道。

  贾璠颔首,看着聂嗣,虚弱道:“本想去见夫子,但是见到伯继,也足够了。”

  “需要我为你通知贾氏,让他们派人接你回去吗?”聂嗣看了一眼断臂处的黄泥,不由得感慨贾璠真是命大,这都能吊着一口气不死。

  “千万不要!”贾璠神情激动,伤口处传来的痛楚,让他脸颊扭曲。

  聂嗣疑惑的看着他。

  贾璠惨笑两声,旋即道:“伯继,我怀中有一份帛书,上面记载之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将之交给夫子。”

  “好,我知道了,可是你身受重伤,若是不及时医治,恐有性命之危。”聂嗣道。

  贾璠摇了摇头,神情变得坦然。

  “这一切都是我的命,早在几年前,我就该死了。拖到如今,不过是咽不下一口气。如今......如今,我亦不甘,不能手刃那贱妇,我不甘心呐!”

  说到最后,贾璠脸颊变得潮红,他紧剩的一条手臂抓着聂嗣,目眦欲裂,“伯继,我恨啊!”

  “这苍天,何其不公。这世道,何其浑浊。肉食者欢,庶民者卑,无序无常,无欢无乐。守序者苦,鼠辈猖狂!”

  仿佛是穷尽毕生的力气,贾璠喊得让人心颤。

  瞳孔中的生机逐渐涣散,失去焦距,抓着聂嗣衣袖的手渐渐松开,贾璠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聂嗣缓缓伸手,探他鼻息。

  “他...死了。”

  直到这一刻,聂嗣仍旧不明白贾璠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能感受到贾璠心中的不甘心,怨恨,甚至疯狂。

  到底,他经历了什么?

  宋圭等人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们也能看得出来,贾璠死的不甘心。

  “明公,此人,该怎么办?”栾冗问道。

  聂嗣迟疑道:“交给夫子处置吧。”

  他原本想将贾璠送还贾氏,可是听贾璠的言语,似乎深恨贾氏。而且,聂嗣隐隐觉得,贾璠的死,很可能和他口中的‘贱妇’有所牵扯。

  这个贱妇,若是他猜测的没错,应该说的是其妻贾妇吧。

  “对了大兄,刚刚他说,他怀中有一份重要的帛书。”宋圭提醒道。

  闻言,聂嗣忍着心中对尸体的排斥,伸手从他怀中取出一份帛书。

  帛书上所写是一封信,一位名叫贾呙的人,写给义阳王的信。信中的内容,主要讲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和灾民有所牵扯,大致意思是说,他已经和丹水县令张德达成一致,成功将灾民逼迫至绝境。

  其次,讲的是丹水书院赈灾之事,他略施手段,将荆北诸郡县的灾民都引了过来,成功破坏丹水书院赈灾,并且大赚一笔。

  最后,贾呙准备和一位姓马的望气士实施最后的手段,将灾民尽数扼杀在丹水,进而逼迫灾民造反,引大军进入南乡郡。

  看完后,帛书被聂嗣手掌揉成一团,死死的捏在手心。他捂着头蹲在贾璠尸体侧边,双眸紧闭。

  头疼死了!

  原来,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妄,灾民也好,朝廷置之不理的态度也罢,全都是人祸!

  可怜的灾民,只是某些阴谋家想要造反的工具!

  原来是这样,冷酷的不是天,不是朝廷,而是人!

  他早该想明白的,早该想明白的。他不该心中留着那份不知所谓的天真,不该做这些啼笑皆非的蠢事。

  他是个笨蛋!

  聂嗣啊聂嗣,你早该看明白的,早该看懂的!

  “大兄,你怎么了?”宋圭走过来蹲下,拍着聂嗣肩膀,神情担忧。

  他不明白,为何大兄看了帛书,会面露痛苦之色。

  难道,这帛书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额头出现细密的汗水,聂嗣缓缓睁开双眸,眼中神色渐变。

  心中某一块地方,有一样东西,‘啪啦’一声,粉碎!

  “我无事,当务之急,立刻去见夫子!”

  栾冗抱拳道:“某愿相助明公。”

  聂嗣站起身,朝着栾冗点头,“有劳栾兄。”

  言罢,众人带着贾璠的尸体,直奔书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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