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小司空

五只猴子，两只用脓液混合液种痘，两只用痘痂混合液种。

        还有一只用两种混合液一起种，猴子的左手臂已经剃了毛，用匕首划开一个小十字，把混合液点了进去。然后缠上一块小纱布。

        前两组也要做对照，一只同样种法，另一只，则是把棉花扯成薄薄得一小片，包入混合液，塞进了猴子的鼻孔中。

        虽然观察的例子有些少，但姬昭明还是做了对比。

        别的动物数量都不多，姬昭明不敢浪费。所以兜底的另一种动物，姬昭明选择了兔子。

        兔兔很可爱，姬昭明实在不忍心自己下手，所以十只兔子的对照组，都是张御医动手的。

        给试验动物们都系上标记序号，接下来就是做好卫生，等动物们发痘了。

        等待不过是一周的功夫，这个村子只进不出，所以大家还是要留在村子里的。左右没什么事儿，姬昭明就总拉着张御医聊天，给他洗脑。

        病毒、细菌的概念被惨进随口说的故事里，张御医信没信不知道，其他人都被姬昭明忽悠住了。

        大家现在都特别爱干净，勤洗手不说，衣服每日换洗，毫无怨言。就是有些费水，他们在村中用水，是用竹子架水管引进来的，还好村中人少，水量还勉强够用。

        一周之后，小动物们陆陆续续开始发痘了。

        可能下的剂量太重，兔子们无一幸存，猴子也只活了最健壮的两只。一只是用痘痂苗的，另一只则是混合苗的。

        姬昭明心态很好：“不错不错，第一次就能活两只，还是很顺利的。”

        虽然姬昭明说只要高温加热过，兔肉就能吃，但她还是没能吃上兔兔。齐二跪在地上求她不要冒险，她只好放弃。

        死去的动物们都在充分焚烧后倒入坑中掩埋了。这是为了防止残存病毒污染环境，天花病毒实在霸道，传染能力太强，她们不得不防。

        第二批的疫苗试种即将开始，还是猴子和兔子。这一次就顺利许多了，猴子活了四只，兔子也活了两只。

        实验组受到了鼓舞，很有干劲儿。又申请了些动物，就开始了第三轮。

        按照编号记好传代顺序，就可以继续了。不过这回没有猴子用了，只好都用兔子，还好有了经验，在种痘的剂量上，她们已经能掌握得很好了。

        等兔子传到第四代的时候，天福十四年只剩下几天了。

        姬昭明的生日已经过去，为了不影响实验结果，她提前传信回去，告诉家人不能送东西进来。

        杜文茵问传口信的人：“过年的时候，明儿能回家么？”

        来人摇头。

        杜文茵又问：“过年也不能送吃食进去？”

        来人点头：“村中吃用都是专门配置的，不能例外。物资准备得都很充足，姬夫人也不必担心，不会委屈姬小姐的。”

        杜文茵无法，只能恭恭敬敬得送走来人，然后恹恹得倚在窗边。

        幼子姬云瑞来找母亲，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姐姐姬昭明了，这是来找人的。

        “娘，姐姐呢？瑞儿想她。”

        这一句勾起了杜文茵的所有情绪，她抱住儿子哭出了声。

        这边娘俩抱头痛哭，那头姬家的几个男人们正焦头烂额。

        几种水泥、混凝土、钢筋混凝土的好处都已经一一验证完毕了。朝堂热闹了许多日，来年的建设计划也都讨论得差不多了。

        就在诸位大人们都放松下来，准备好好过年，等来年再大展宏图的时候，圣人要开始论功行赏了。

        官员们已经习惯了姬昭明的“发明频率”，也习惯了她总去献方子然后得赏。

        一开始大家还讨论得挺开心的，甚至有人提议可以破格封个县主以作嘉奖。

        这些官场的人精们很会打算盘，若是赏赐金银物品，凭水泥的不世之功，赏轻了是万万不行的。但要是重赏，国库伤不起啊，这么好的东西，当然应该早早推广，所以国库的钱就得好好分配了。封个县主，名头好听，姬昭明也能得实惠，最妙的是还能省下很多金银赏赐，实在是两全其美。

        但圣人也没有答应，直到第二天就要开始休年假时，圣人才扔下了一枚炸弹。

        “姬昭明有功于国，赤子之心朕大为感动，特设工部官三品以作嘉奖。至于官职名称，朕还没有想好，诸位议一议吧。”

        鸦雀无声。

        “都说说，姬昭明毕竟是个小姑娘，得取个好听的官名才好。”

        圣人话音刚落，下面就跪了一片。都是求圣人三思的。

        “牝鸡司晨，圣人，不可牝鸡司晨啊圣人！”

        “姬氏女纵有偏才，多赏赐些金银便好，万不可行此逆转阴阳之事。”

        前两天反对封县主的人，也都改了主意。

        “以姬氏女之功，封县主亦可行，臣请圣人慈恩，赐封姬氏女县主。”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县主是正二品，是爵位。有了对比，现在跪着的大人们都认可姬昭明的功劳了，值得封县主的。就算真要给天大的恩赐，封公主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圣人看着满朝文武，心里直叹气。

        果然，就知道会是这样。小丫头要是愿意当县主，自己早就封她了。得抓紧时间定下来，再敲打敲打这些老顽固老学究才行。

        “朕现在让你们议的不是封赏，是官名。不必多言，朕意已决。”

        下面都有人想要撞柱子了，圣人早就做了准备，一个眼神过去，就有御前侍卫把人按住了。

        圣上冷声呵道：“昭明一个小丫头，不过是封个三品官，也值得你们跟朕闹？数数她做出来的东西，不论是水车、风车还是水泥，你们但凡有一个人能想到，朕用得着收一个小女童的礼？缺水干旱的事年年都有，朝堂上年年议，你们出的都是什么主意？怎么就只有昭明能想到挖水窖？”

        这一点稍微有些难为人，没有防水建材，也确实不好修。但没人敢出声辩解。

        圣人继续训斥：“一群大男人，比不上个小女子，还不肯虚心请教？要朕说，姬昭明有为相之才，如今只是放在工部单设个职位，朕是为了给你们留些面子。你们但凡有一人能如此尽忠，朕现在就提他入阁！”

        这话说得，让做好死谏准备的御史们都不好张嘴。

        官员们都跪伏在地，齐声请罪：“臣无能，请圣上恕罪。”

        圣人知道他们还不服，继续下猛药刺激他们：“朕要用姬昭明，你们瞪姬无涯做什么？明日你们就都休沐在家了，知道小丫头在哪儿么，知道她最近在做什么？”

        “上个月，距洛阳五日路的周家村，有一户感染了天花，时至今日，共七人不治身亡，其余病患等皆已痊愈，周围村镇已经全部排查过一遍，暂未发现新症。太医院用了人家想的卫生守则，才控制得这样好。”

        “她帮朕保住了一个村子，现在还在外面研究防范天花的法子，你们若是有用，姬家至于让几岁的孙女在外面过年？还是日日和许多天花病人碰过的东西相处？”

        越说圣人越生气，现在看姬昭明越顺眼，看眼前这些人就越不顺眼。自己养着这么多“国之栋梁”，还得让个小丫头做事儿，圣人自己都觉得丢人。

        “朕之前听过几句话，今日也送给你们。”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有精力在这儿说什么牝鸡司晨，不如想想怎么好好当差。别再让一个小女童来跟朕说这样的话，人家能说到做到，你们呢？”

        朝堂上又是针落有声。

        没人敢再提反对意见，但也没人愿意开口讨论该封什么官。

        圣人并不介意，能有这个效果就已经很不错了。

        趁着他们反应不过来，把官职定下来，圣旨一下就算是定了。等过完年再开朝，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再无更改。

        “工部尚书何在？昭明的本事，你多少都清楚，朕又打算把她放在工部，不如你来想个官职给她。昭明还小，不必上朝，也不拘着她，不论她想做什么东西，工部都好好支持配合就是。”

        这可真是个烫手山芋。

        工部尚书眼前发黑，自己今日要是真的想了管制名字，那就是站在姬昭明一边。虽说自己对姬家小女孩印象不错，但也没想为她得罪满朝文武啊。

        可要是不取，就是得罪圣人。让圣人下不来台，他全家全族都没有日后了。

        咬咬牙，既然被圣人逼着站了边，人又是要放在工部的，自己干脆好好抬一回轿子，卖个人情才好。

        “水车、水泥等物，皆有利于水利，又能助兴土木。故，臣想起周礼中的冬官一职，十分合适。‘舜摄帝位，以禹为司空。’，臣请圣上赐姬昭明任职‘司空’。”

        满朝哗然。

        司空，与司徒、太尉合成三公，就算是阁老做到头，也未必能得此荣誉。工部尚书这是被逼疯了？

        还是干脆以毒攻毒，想让圣人下不来台？

        御史们看过来的眼神全是敬佩：勇士啊，宁可得罪圣上，也不能让逆乱阴阳之事发生！

        圣人把众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不管这个提议是真心还是假意，“司空”二字都触动了他。

        前朝以大司空为冬官，掌管土木建设、服饰织造、水利建设等多项，位正七命。

        姬昭明是个有本事也有志气的，若真能如司空一般，在土木、水利、织造诸事皆有盖世之功……

        于是，等着圣人大怒，好能搅和一通把此事暂且放下的官员们，都听见了圣人满意的声音。

        “不错，司空一职甚是合适。不过昭明还小，为免她压不住，也与三公做个区分，拟作‘小司空’罢。抓紧时间，今日就把封赏办妥。新年穿新衣，朕今年送她件紫袍。”

        下面有人以头抢地了，还没等人出声，就有侍卫在圣人示意下上前把人按住。

        圣人起身离开，为天福十四年的朝会划下了句号。

        “散了吧，都做好自己的事，快过年了，莫要给朕添堵。”

        圣人这样强硬得做了决定，办事的人自然不敢拖延。第二天一早，新鲜出炉的三品紫袍就出现在了姬昭明面前。实在是姬昭明太小了，改都没法改，只能现裁现做赶制出来。

        办事的人十分周到细致，打听过姬昭明这边总要勤洗衣服消毒，所以是把紫袍叠整齐了装在盒中送来的。只要不打开，就只用清理礼盒表面，不必揉搓衣袍。

        朱紫珍贵，能被选做地位的象征，是因为这样的颜色难制。而且植物染色本就难以保色，所以不能清洗太勤，在搓烂衣服之前，大概会先让衣服变个颜色。

        这样子用盒子一装，就很方便姬昭明保存了。

        贴心又方便，姬昭明特意传话出去，让双巧给办事的人送份谢礼。

        捧着精致的礼盒，再读过升官的圣旨，姬昭明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太顺利了，而且自己还在研究室里，外面就算有什么风风雨雨，也都是圣人扛着，最多自己父亲、二叔爷被人说几句，但没人能折腾到她面前。等天花疫苗研究完，风头早就过去了。

        圣人这番操作太贴心了，太感人了。

        给这样的老板打工，姬昭明心里舒服。

        缓过劲儿来的张御医也上前一步道喜：“恭喜姬小司空，日后还请多多提携。”

        “不敢不敢，医学一道您是大家，还得请您指点才是。你我做出理想成果，才不负圣人的期望。”

        “正是如此，算时间，这两天又该发痘了，那下官先去实验室观察情况吧？”

        “张御医请，我回去放好东西就来。”

        两个科研人员很快在实验室碰头，准备下一阶段的实验。

        过什么年，科研工作者没有节假日，只有实验成功的胜利日！

        姬昭明记得以前鼎鼎有名的“天坛株”是传了十代，两代猴子、五代兔子、三代牛犊。他们起码也得照着这个标准来十代，而且藜朝的耕牛太珍贵了，姬昭明怕出问题，干脆在兔子上多传了两代。

        直到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时，她们才制出一份传了十二代的毒株。

        其间为科学献身的动物不计其数，据说二月份用的兔子都是从外地一路押运回来的。

        她们怕兔子在运输途中消耗太多，种痘死亡率太高，还多养了一周才继续接种。给动物种痘，剂量很不好把控，姬昭明和张御医只能用列举法，分了很多对照组测试。

        十二，在《礼记》中解释为“天数也”。

        姬昭明和张御医都认为现在得到的天花毒株毒性很弱了，取第十二次的结果，也是想要个功德圆满的意头。

        如今，疫苗有了，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临床试验。

        姬昭明还在犯愁怎么招募志愿者，外面就拉了一批死囚进来。

        一看就是早有准备，看起来都很结实，精神状态也不错，要不是张御医说，姬昭明都不敢相信这些人是关了很久的死囚。

        “咱们试验做到第十次的时候，我估摸着就差不多了，所以提前给外面传了消息，让他们准备好人。都是提前养了些日子的，也都清洁过身体，穿的衣物也都是沸水煮过再晒干的。请小司空放心，这些人一定符合您的需求。”

        姬昭明心情复杂：“他们都是自愿的么？”

        “都是死囚，小司空无需担心。”

        叹了口气，姬昭明看向这十多个“被志愿者”，欲言又止。最后说出的安慰很无力。

        “实验的毒株是我们研究了三个多月的成果，我对我们的成果有信心，不出意外就不会害了大家。种痘后可能出现的情况，我们也都做了预案，希望大家可以相信我们。你们如果有家人在外面，一会儿可以报下姓名地址，我个人出资，每人奉上五贯钱做为感谢。谢谢你们为防治天花研究的奉献，我们会尽力保护治疗你们的。”

        时代就是这样，现在来纠结他们是否自愿没有意义。现在也不是搞人权的时候，自己对痘苗有信心，那就补偿些钱财，就当是普通的临床试验吧。

        张御医等人听姬昭明这样说，都不意外。小司空再是神童，也还是个小女童，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早就知道她心肠软了。

        死囚们倒确实有几个人露出了感激的表情，可怜之人有可恨之处，他们自食恶果是因果报应，但到底牵挂家中亲眷。虽然逃不过死，可对于要被人做实验，他们免不了害怕惊慌，这会儿听到能得些五贯钱给家里，都心甘情愿起来了。

        做了决定，姬昭明就不拖沓。

        轻点过人数，先就地让人分别仔细检查了一番。这是怕他们有隐藏的伤口、病症，影响了试验结果就不好了。

        这些人确实都养得状态很好，顺利得给他们分好病房，就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流程都是她们做熟了的，只是从观测动物变成了观测人类。怕第一次出现意外，也没有给所有人接种，只是先种了一半下去。

        剩下的痘苗，则是种在了新准备好的黄牛身上。条件简陋，他们只能这样保存痘苗了。

        实验稳中有序得进行着，双巧齐荣他们还传了很多信进来，农庄的春耕安排、印刷坊的生意、水泥厂额生产计划、养殖场的规模……姬昭明最近忙得是头昏脑涨。

        酒坊蒸馏酒的销售干脆暂时请父亲帮忙了，先不零售，除了匀给亲友一些，就分作两份，小份运去泰安楼做独家招牌，大份则是批发卖给圣人。

        之前那个出了天花的村子，疫情控制得极好。参考了姬昭明的卫生建议，疫情确实没有扩散，大家提起来那叫一个赞不绝口。

        等太医院的人陆续返京了，关起门来做总结，然后就把讨论结果递到了圣上的案前。

        中心主旨就一句话：酒精消毒有效，给钱，进货，常备。

        好嘛，姬昭明本来是想把酒头都攒起来窖藏，封上一年后，或许能调些醇香的高度酒售卖，现在则只能闷烧消杀后，都当做消毒水卖给太医院了。

        外面得力的人手多，姬昭明的生意发展得都很不错。而且因为姬昭明没有在外面变着法得散财，她的私账已经累计了一笔诱人的数额。

        圣人也早就准备好了一笔丰厚的赏赐，等着送去姬昭明家中了。

        死囚们没有人出现意外，种下痘苗后陆续都成功发痘了，说明姬昭明她们对痘苗用量掌握得很准。也没人出现其他不好的症状，几天之后，每个人手臂上都留下了一个指节大小的疤，是种痘成功的证明。

        本来张御医半个月前就想宣告实验圆满结束了，但是姬昭明不肯。

        痘苗制作完成了，他们自己有信心，但若是想推广，就还得想些能服众的法子。在一个没有免疫学说的时代，民众们没有听说过种痘之法，凭什么让人相信，种在自己身上的天花不会致死呢？

        为了让人心服口服，也为了保护自己，姬昭明决定自己也在实验室种痘，正好作为幼童的补充病例。

        对于天花痘苗，姬昭明是很有信心的。而且因为她的生活条件好、营养均衡，所以只看体格得话，她比五六岁的小童也不差。接种痘苗的风险很小。

        但村子里谁敢让她亲身去试验啊！

        死囚虽然也特意挑的男女老少都有，但最小的也有十岁，毕竟稚童很难犯下死罪，而会牵连全家的死罪，一般也不会累及七岁以下的小孩。

        而且那个小孩种痘后的表现也最凶险，全身发疹不说，还有轻微发热，是几个人守着一直在额头、手心、脚心擦酒，才降温救回来。

        所以，张御医的计划是要请求圣人让全国的青壮年都种痘，但不包括老人和小孩。

        这会儿姬昭明一个四岁娃娃要给自己种痘，众人是真的恨不得把她绑起来送出去。一群人连哄带劝，还说会去征集一批幼童来接种测试，她不必以身试险。

        张御医紧急递消息出去，隔天圣人就传了圣旨回来，不许姬昭明亲身试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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