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豆蜡

最后一个送上礼物的，是启蛰。她捧着盒子刚上前，姬昭明就打趣她：“这是谁呀，我怎么眼生得很呀？”

        启蛰虽然名义上是姬昭明提拔的管事娘子，却一直和第二届理化恩科的学生一起，在国子监中学习。作为学院里唯二的女子，她成为了小雪的舍友。

        小雪作为助教，当然是有资格住独立单间的，不过她不爱摆架子，并不介意和人共住，就干脆把人要进自己宿舍里方便照顾了。白日里小雪的研究任务重，能关照启蛰的程度有限，晚上住一间，比较方便关心启蛰的学习进度、及时辅导她。

        启蛰把小雪当先生一样尊敬，勤奋好学，两人相处得很好。

        姬昭明去高奴出差，启蛰想跟着去，又舍不得国子监中的学业，还是小雪主动和姬昭明开口，把她留下，替她做了决定。

        留下的这段时间，启蛰又学会了很多知识。受石蜡的启发，她也想尝试从其他物质中提取可供燃烧的蜡块。她把目光定在了豆油上，石油里能提炼石蜡，豆油说不定也可以。

        最初的尝试真的是毫无头绪，不过启蛰并没有失落。

        小雪她们之前的每一个成就的完成过程里，都充满着磕磕绊绊，启蛰熟读过小雪的所有笔记，虽然半个多月没有进展，也没有使她有丝毫沮丧。

        启蛰只好一遍遍重复制取石脂的步骤，试图从其中找些灵感。

        小雪看她有些魔怔，劝她再做些其他的试验开阔思路。启蛰又做了半个月试验，把实验室里有机相关的试验都做熟了。

        直到某天晚上，启蛰又制了许多水煤气，氢气太多了没有地方存，她在找容器的时候，不小心把氢气瓶掉进了豆油桶里，竟然在豆油中隐隐看到了一些淡黄色的粉末。

        这一幕大大鼓励了启蛰，当晚她连宿舍都没回，试图重现刚刚的操作，想要找到豆油产生变化的奥秘。

        等到第二天鸡鸣时，小雪起床却发现自己给舍友留的资料不曾动过，就知道启蛰又熬到忘了休息，赶紧收拾一番，去食堂打了杯甜豆浆，然后直奔实验室去寻人。

        小雪敲过门才推门进入，听到声音的启蛰抬头看着自己的老师，激动地冲了过来：“雪姐，我好像有一个重大发现！”

        “你先喝口水再说，嗓子干得我听不清你在讲什么。”

        接过老师递来的热饮，启蛰抿了一小口，甜丝丝的，温度正好入口，不会太烫，又能从口腔暖到胃里。大口喝下半杯，启蛰调整了一下，整理思路后好跟小雪汇报。

        “我昨晚操作失误，导致氢气混进了豆油中，我发现豆油因此发生了疑似变质的反应，就多了很多实验尝试重现这个反应。我用控制变量法做了很多次实验，每次的过程和结果都记录下来了，您看。”

        启蛰递上了厚厚一叠实验报告：“只用氢气和豆油，如果把铁桶换成木桶，就很难复现这个反应，所以我猜测它需要铁做催化剂。于是我又试验了铂、金、银和铜，从目前的结果看，铂的效果很好。”

        小雪仔细读完了手中的所有报告，赞许地看着面前的“得意弟子”，真心为她高兴：“启蛰，你这次做得很棒。这是我们之前没有尝试过的方向，这个月的考评，你很可能名列前茅。”

        得到夸奖的启蛰神情更加激动，她又递上了一本才写了几页的册子：“我暂时把这个反应过程称为‘氢化’，确定了催化剂后，我还试着替换了反应物中的豆油，发现了好几样原料也能发生这种反应。”

        这几页虽然字不多，但写的都是精华，尤其两个圆圈特别显眼，分别圈出了“棉籽油”和“煤焦油、重馏分油”。前者在加氢后疑似变成了硬化油，后者则像是变成了轻质油料。

        如果说硬化油该如何开发还需要研究，轻质油料的用处就不需要多言了。

        “这个发现很重要，你一定要好好研究！但是你已经熬了一夜了，现在继续熬着没有益处，我先和你一起把这边收拾好，然后放你半天假，你回去睡饱了再来整理思路。”

        启蛰微愣：“雪姐不和我一起写报告吗？我觉得氢化很……”

        小雪打断了她：“我有预感，氢化是一项很重要的发现，这是你的功劳。达者为先，还得请雷娘子整理好思路后来教教我。”

        看得出这两份研究的重要性，但功劳并不能诱惑小雪。一方面，理化学院对冒领功劳的事情很是忌讳，另一方面，虽然他们内部总是知识共享的，却也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

        比如，即使是对家人，也不能透露一丝一毫专业知识。比如，如果谁有了重大发现，第一份报告由人家自己写，如果对方愿意，就可以带着同学一起研究，对方如果想自己慢慢挖掘课题、独占功劳，别人也得尊重。

        启蛰心里知道对方不会欺负自己，但此时也有些不敢置信。高兴，又有些无措，没等在说什么，就被小雪指挥得团团转，和她一起打扫起实验室了。

        等到启蛰睡饱、精神焕发地把整理好的报告交到小雪手中时，已经过去了五天。

        在小雪的支持下，启蛰做了大量的实验，从此，给她的同学们和未来的师弟师妹们，在有机物这一门课中，画出了一个叫做“氢化”的重点。

        考评荣升优等头名不说，启蛰觉得同学们和她的隔阂也消减了许多。

        之前，别人都是考进来的，小雪她们是来当老师的，姬云瑞他们根本不来理化学院，所以启蛰算是第一个让姬昭明利用职权安插进来的学生。大家最初对她的好奇很多，等到发现她出身低微，基础也很差，就都不怎么瞧得上她。

        学生们对姬昭明的崇拜，是不会认为姬昭明做法有错的。

        他们的不满都藏在心里，觉得是启蛰利用姬司业的善良，装可怜逼得司业为她徇私。虽然大家为了司业的面子，没有在明面上欺负启蛰，但是也没几个人愿意对她释放善意。

        有了“氢化”反应的这个契机，学生们终于在心里接受了启蛰。

        也没人再觉得启蛰是姬昭明的小污点了，都转而赞叹姬司业眼光好、会□□人了。

        启蛰并不在意同学们对她的转变，她眼看着就要四十二了，这些“师哥”、“师姐”在她眼里就像小孩子一样，并不会引起她的情绪变动。

        这会儿大家对她和善，她竟然还有些不适应。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氢化的另一个方向是小雪主持完善的，这个部分被称为氢解。和不饱和键的氢化相比，氢解可以理解为使物质失去某些保护基团，高温、高压等条件也能促进一些氢化反应。

        学业的顺利并没有让启蛰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她想要做新蜡烛的心还没有变。有了氢化大豆油，也能做出氢化植物油，两厢配比，试着加入些混合剂，就得到了让她满意的结果。

        为了赶在今天完成研究、把亲手制作的豆蜡当做新年礼物送给姬昭明，启蛰这段时间忙到恨不得不用睡觉。

        紧赶慢赶，才终于卡着时间点完成。这会儿被姬昭明调笑说是“稀客”，启蛰只好连连赔不是。

        “启蛰不敢多打扰小姐，还请您见谅。这份从豆油中制取的豆蜡，就是启蛰的补偿，请小姐评判。”

        姬昭明是非常意外的，她以前不知道豆油还能制蜡，一时间愣住了。等回过神来，她看着启蛰的眼神就像看金子一样，火热得很。

        “启蛰你太厉害了！这个豆蜡的优异点豆油什么，快详细与我们说说？”

        启蛰此时十分满足，慢条斯理地指着礼盒介绍起来：“豆蜡比石蜡要更加耐烧，算时长，应不少于两成，大概在两成半到三成。豆蜡质地柔软，扩散效果很好，所以我试着混了些精油在其中，制成了香薰蜡烛……”

        启蛰的年纪和阅历，让她做事时非常体贴周到，礼物送得精致，后续的开发计划、如何盈利，她也都想好了。此时细细道来，便是想用这门生意作为对姬昭明的感谢。

        姬昭明领了情，也不打算白占她的便宜。当场把送给启蛰的新年贺礼做了调整，让她凭技术入股，自己资金入股，一起合作开发豆蜡的商业价值。

        启蛰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拒绝。她此时也有些私心，占一点股份，方便她以后和小姐谈交换的条件。

        后来，香薰蜡烛在洛阳渐渐流行起来，这个柔软的小蜡烛，养活了一条生产线，还让启蛰的腰包鼓了起来。

        别看改良蜡烛好像不算太起眼，贵族们的需求都非常巨大，就连皇后娘娘都很感兴趣，特意让宫中采买了一批。

        豆蜡燃烧时有一股隐隐的奶香味，这也是让它风头一时间盖过蜂蜡的主要原因。

        三月份时，豆蜡工坊再次扩大了生产规模，又招了许多工人参与制蜡。这次招的人有些特殊，启蛰对小姐提出请求时，心中很是担心。

        “小姐，我知道我的要求可能有些过分，但真的，求您可怜可怜她们……”

        这个她们，指的是那些成功活到年老色衰，有机会从青楼妓院中活着离开的人。

        姬昭明答应得特别干脆：“启蛰很优秀，我说过招工的事交给你来办，只要你觉得没问题，那就听你的。”

        这一切太过顺利，让启蛰感觉太不真实：“小姐？”

        “只要工人能遵守工坊的工作条例，她们从前又没有杀人放火，我为什么要拒绝、伤害她们呢？”

        这种把人当成商品买卖的制度，姬昭明早就看不下去了，但她暂时还真没办法针对性地做些什么，只能一直隐而不发。启蛰只是想帮帮她们，姬昭明当然不会拒绝。

        改良蜡烛卖得好，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自食其力”的□□们，生活也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她们私下里自嘲地戏称改良豆蜡为“从良蜡”，来工坊做工挣工钱，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慢慢攒钱给自己赎身，让她们开始期待起自己的未来。

        说到从良这个词，她们的语气也不再满是苦涩。

        一豆灯火，亦能照亮一世黑暗。

        她们这一世，已然窥探到一丝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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