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温宴林一家到达老家时是腊月二十四。

        下午的飞机傍晚到的老宅，老宅在镇上，房子是三层楼的别墅，前几年老爷子监工重建的，原先的房子住了太久已成危楼，他又对这儿有感情，不肯移居别的地方，所以找人按照原本的结构重新修建，就为了保住自己大半生的回忆。

        这地儿温宴林小时候待过一阵儿，有一年温家爸妈都处于职业上升期，两人无暇分身照顾他，就把他送到了老爷子身边，就想着至少有大人陪他。但温宴林还没说什么呢，一年以后，温妈妈自己受不了和儿子分别两地的思念之苦，又把他接回去了。

        所以这个地方对温宴林来讲是陌生又熟悉的。

        陌生在每一年回来都能看见它的发展变化，熟悉是这座小城市极具人情味，人人自带的乡音普和自来熟能一下把你拉到一个与之前所在的截然不同的世界，你的所有近乡情怯都会在那一刻统统消失。

        这也是为什么一回来过年就会到处有席吃的重要原因，大家都爱热闹，大家都爱团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操办一场，二十岁的生日，三十岁的生日，四十岁的生日，满月酒，喜酒，得子酒，升官升学宴…这些也只是温宴林所听到的一部分由头，还有更离谱的他还未曾认真记过。

        所以温家三人二十四傍晚到的老宅，当天晚上就有人闻声来拜访，第二天至除夕前一天就没停下过，一直跟着老爷子不停的去吃酒。

        直至除夕那天到来，一家人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在家里待上了一天。

        温父的哥哥，也就是温宴林的大伯一家因工作原因除夕那天才到家，也是等到了他们到家以后，温家才算是真正的热闹了起来。

        早就置办好的年货和早上去买的鸡鸭鱼肉，在早上就要开始准备起来，温宴林作为小辈里的哥哥是不能在沙发上闲坐着玩手机的，他得跟自己的表弟表妹讲述过年的习俗和禁忌，比如今天晚上入夜以后要把家中的灯连续开三天，寓意人丁兴旺，明天要穿新衣新鞋，要给长辈拜年，要放鞭炮赶年兽…家里不能有争执，否则来年不利，明天不能扫地不能倒垃圾不能洗澡不能洗头不能吃药不能喝粥不能睡午觉……

        把这些习俗和禁忌科普给弟弟妹妹听是他一定要做的，因为家里有一位德高望重，家律严明的大人——温忠岚。

        老爷子思想算开明，但教育很传统。

        认为老祖宗的规矩和智慧绝对不能被遗忘，大人要有大人稳重的样子，小孩更要有小孩的修行，尊老爱幼，与人为善，不矜不伐，虚怀若谷。

        因他的教育，温家一家都长得很好。

        温宴林也最尊敬他。

        他重诺，凡是说过的话没有失信于人的，如果做不到也不会为了面子逞能说出，老爷子不爱笑，也很少开玩笑，但每年除夕团圆饭的时刻是他最放松最开心的时刻，也只有那时候，他威严的面孔上才会露出和蔼亲切的微笑，那种微笑代表着一个年长者对自己家族繁荣的肯定和欣慰。

        每次温宴林看到老爷子欣慰的时刻时，就会觉得心里一潮。

        每个人的修行都不一样，但有的人被欲望蒙蔽双眼大半辈子怅然若失，但也有的人自始至终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一颗空杯之心不曾有过任何怀疑，那种傲骨是他永远为之震撼的，也是他一直虔心努力追求的。

        -

        年初二。

        出嫁的女儿要携夫回娘家看望父母，祭拜土地公。

        因温家和伯母娘家很久没见面，所以一同去了她家做客，冬季寒冷，空气里弥漫着刺骨的冰，温父敲了敲院子的门，里头立刻一句高涨的热情声音：“来了！”

        开门的是一位精神的老太太，眼睛带着清澈的亮光，看见门外站着的大伯母和老爷子就笑的更开心：“等你们一上午了，可算是等到了，外面天冷，早上还下了雨，你们好不好走哦？”

        老爷子笑：“劳您惦念，不费事。”

        “快进来坐，外面冷，我给你们备好了茶水，先喝一杯暖暖肚子。”

        “真是麻烦你们了。”

        “这是哪里话，你们能来我高兴的几天都睡不着觉，我只希望你们多多麻烦我，多多来串门才好，只是啊，现在孩子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了，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我做这些也都没人喝了。”

        一行人陆陆续续往里走，温妈妈跟在老爷子后面，笑着帮腔答话：“这么多年没见，你老人家的古道热肠还是一点都没变。”

        老太太笑的眼睛弯起来，和老爷子说：“您这儿儿媳妇啊还是那么会说话。”

        众人都笑。

        到了大堂里，等到大伯母的父亲也出来后，她把两个小孩招去前面叫人。

        完了以后，温妈妈也招手叫了温宴林过去，冲着长辈说：“喊爷爷奶奶。”

        温宴微躬身站着，低着眉眼，温声说道：“爷爷奶奶好，祝爷爷奶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福泽绵长。”

        “是个好孩子，我记得上次见这孩子不过到我肩膀处，现在竟比我人还高了，长得也是温润的好面相，一看就有福气。”老太太高兴的不得了，按着习俗从袋子里掏出红包，也回了祝贺的话，“给你个大红包，奶奶就祝你学习节节高升，万事都如意，心想也事成！”

        老太太眨着明亮的眼睛狡黠地冲他笑，温宴林不习惯被人如此热情的看着，他腼腆地应下，然后回礼：“谢谢奶奶。”

        -

        饭后温老爷子提了鱼竿跟亲家去钓鱼，在旁边的一方小湖里，过了桥有许多的垂钓者，有人收获颇丰，有人鱼桶里空空如也。

        两位老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安静地聊着天。

        温宴林没参与，默默地坐在他们身后作陪，他挑了台阶的位置，垫了张白纸坐着。

        看了一会儿他回去上了躺厕所，再回来的时候就只剩温老爷子在那儿了，他走过去问了句：“周爷爷呢？”

        “线坏了，去旁边买新的去了。”

        他点点头，老爷子看了他一眼，点了点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温宴林依言照做。

        “还没问你今年的成绩，考的怎么样？”

        “没犯去年的错误，今年稳定发挥。”

        “嗯，那就好。你一向是有主见的，也听话，从不让父母和长辈操心，你爸妈养你要比别家孩子省一半的心。”老人停顿了下，“我记得你小时候，刚刚来这儿的那时候还是个活泼的性子，后来越来越沉默寡言，我起初不知道原因，是很久之后兜兜转转才知道的，原来那时候在学校有人因为你个子矮欺负你，但你为了不让我们担心，竟然一句话都不说，硬生生地憋了大半学期，后来这一憋让你知道还手了，也彻底让你的性格冷下来了。”

        温宴林愣住，不知道老人说这话是何意。

        “每年见你你都又长大一点，又完美一点，好似真的没有脾气，可是人啊，不可能做到完全没有脾气，万事都是有出有进，所谓没有脾气可能也只是等待合适的宣泄口而已，越大的忍耐等待着的就是越大的爆发，这个道理你可知道？”

        温宴林低着头没有反驳。

        老人叹一口气，继续说道：“去年听说你故意考砸了我还挺开心的，觉着即使你再懂事，至少也是愿意宣泄的，直到刚刚在大厅里见你跟周家爷爷奶奶对话，举手投足间比你父亲还要稳重。你年纪还小，忍耐方能成事没错，但也可以适当的任性，不必太照顾别人的感受，也不必逼着自己那么懂事，有得有失才能长久，万物因此平衡就是这个道理，你可明白吗？”

        温宴林这才真正明白了老人的用意，心里一潮，郑重点点头，哑声说：“明白了，爷爷。”

        温忠岚遥望湖面，闻声皱着的眉结散开，温宴林有一点就通的通透，却也有十头牛拉不回来的顽固，很多时候的抉择都在自己一念之间，他要怎么选，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最终还是靠他自己，他的建议不过是他漫长人生里的一小段不同声音，微不足道也不值一提。

        但他希望他的孙子除了人们赋予的优秀以外，也能够真的开心自在。

        …

        …

        同一时间，苏家一家正乘上去s城的飞机。

        初六的时候，苏爸爸接到了苏心玥大伯的电话，彼时一家人都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玩手机，苏心玥指使苏启林去给她拿苹果，后者一边不耐烦地问她吃什么吃，一边起身去给她拿。

        她半躺在沙发上，笑的又开心又得意。

        电话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的。

        苏爸爸从刚开始的兴高采烈到后面慢慢脸色沉重，嗯嗯好好知道了几声挂了电话。

        苏心玥总是能轻易地扑捉到空气里不一样的气氛。

        所以就在苏妈妈看他这样子念叨着他过年能不能开心点儿的时候苏心玥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了电话那头可能是不好的事情。

        苏爸爸断断续续地叹了好几口气，大手反复摩挲着自己膝盖，皱紧眉头盯着自己鞋面沉声说：“嫂子不行了…”

        …

        苏家连夜坐上了去s城的飞机。

        苏启林跟苏心玥坐在一起，前面是苏爸爸跟苏妈妈，两个小时的路程，中年男人偶尔沉默，偶尔絮絮叨叨，偶尔沉声叹气。

        气氛越发凝重和紧张。

        苏心玥把头扭向一边，盯着外面的软云出神。

        其实她对大伯母的印象很少，苏家兄弟在不同的城市驻足扎根，娶妻立业后就很少再见面，长辈的感情总是很深，但对苏心玥来讲，那是一个很陌生的人，她们之间可以回忆的东西少之又少，更提不上感情。

        所以在飞机上的苏心玥有难过有惶恐有不安却没有悲痛。

        到达a城已是晚上，大伯父开车来接他们，苏心玥和苏启林站在远处，沉沉夜色里，车子停在路边，三个大人站在一起，几段沉重的对话传来：

        “怎么这么突然？”

        “去年开始复发的，她知道自己不行了，不想让我跟亲戚朋友说，怕别人担心她，唉…治疗的时候也受了很多苦，以为能再多撑段时间，昨晚开始突然反常地一直说话，让我一定再娶过好自己的生活什么的…我就有预感了…”

        苏爸爸轻轻地又带着无形力量的拍了拍了他肩膀。

        中年男人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镇定和颜面，但眼睛里却闪着泪光，在路灯之下，几近盈满地要往下落。

        不知道是他忍住了还是转头时悄悄擦了，总之在她和苏启林面前，她没看到大伯父把眼泪落下。

        苏心玥轻轻抬头看向比自己高了一个肩膀的哥哥，心里酸酸地，声音哑然地：“哥…”

        苏启林低头看她一眼，无声地揽住她肩膀，说：“别怕。”

        丧事彻底处理完是十天后，而在这的每一天苏心玥都活在恐惧里，她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但是就是害怕，看什么都没精神，她总是忍不住想为什么生命如此脆弱，为什么命运如此强大，倘若命运要有意外，我们是不是真的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由它剥夺走我们的幸福。

        但相比她的恹恹萎靡，大人们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按着流程买花圈买墓碑买棺材请人做法事下葬，看起来悲伤也只在那天晚上的见面而已，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忙碌着，所以显得没那么悲伤。

        再次踏上回程的飞机时，她把手机翻到了春节那天的□□班级群聊里，万年不发动态的学霸晒了自拍，因为照片太好看引起了一波小小的讨论轰动。

        她没有加过温宴林，但他们班有男生加过，透过他的点赞可以看到追到他的空间看。

        苏心玥从没有看非好友□□动态的习惯，突然出现在别人的访客里会让她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羞耻感，可是那天鬼使神差地，她还是点进去了。

        温宴林其实发了两张图，一张和弟弟妹妹的自拍，一张是团圆饭的照片，配文是春节快乐。

        自拍是在太阳下拍的，他微微抿起嘴唇，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很浅，但也看起来没平时那么清冷了，像是邻家哥哥般的温柔。

        但苏心玥却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了第二张图上，白色大理石桌上摆着色味俱佳的家常菜在最中心，但照片构图捕捉到了桌子周边，那么大的桌子围满了人，其中露出脸来的两三个人脸上全都带着相似的笑容，这张照片像加了滤镜一样的温暖和谐。

        她的生活是一地鸡毛，所以她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好久好久后就想，温宴林呢，像他这样成绩优秀，长相又好，家庭合睦的人也会有不如意的时刻吗，也会有爱而不得的东西吗，许久许久后，她觉得自己想出了答案，应该是没有吧，就算有，对方也应该很容易释怀吧，毕竟身上已经拥有了那么多的先天条件，又何必再怀揣执念呢。

        执念，说白了，都是不幸福的人偏激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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