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可能的现场3

蒋晨曦在上海的老板叫戴安娜，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新加坡华人。爱吃江浙菜，永远穿黑白灰的职业套装，栗色长直发，单眼皮，喜欢戴不同款式的碎钻耳环。

        蒋晨曦从香港回到上海的那天，人还没走出机场，已经被戴安娜安排到一个项目上了。

        等行李的时候，戴安娜发给蒋晨曦一个地址，让她直接过来开kickoffmeeting。

        蒋晨曦看着自己的大三个箱子发愁。

        这三个行李箱被她从波士顿带到香港，再带到上海，里面里装着她在彼岸整整七年的生活。

        蒋晨曦在机场进行了简单洗漱，换了一身衣服，穿上深灰色包臀裙和米色衬衫，又换了一双米色高跟鞋。然后叫了一个同城跑腿服务，把她七年的异国生活打包丢到公寓，轻装上阵，打车前往戴安娜发给她的地址。

        路上有些堵车，蒋晨曦顺势开始补妆。

        “小姑娘，刚到上海吗？”

        “嗯。”

        “来旅游还是来玩呀？”

        “来工作。”

        “小姑娘蛮厉害的嘛，做什么工作的呀？”

        蒋晨曦笑了，把气垫合上，拿出眉笔仔细描画。

        “您看呢，我像干什么的？”

        司机从后视镜里端详她片刻。

        “我看你蛮精英的哦，一看就是喝过洋墨水的人，不是搞金融就是做律师的吧？”

        “差不多吧。”

        “小姑娘不错的哦，一看就能赚大钱。”

        “借您吉言吧。”蒋晨曦把眉笔收起来，又拿出一支眼线笔，“赚不赚钱不知道，反正是辛苦命。”

        “是挺辛苦的哦。”司机方才看见她把行李交给同城跑腿那一幕了，“刚下飞机哦，行李箱都能回家，你还得赶去帮老板干活，不容易的哦！”

        这份工作，的确不容易。这是蒋晨曦看见戴安娜真人以后的第一个想法。

        她们之前只在视频会面过。蒋晨曦浏览过一些戴安娜往年出席活动的照片和视频，知道她是体型瘦削但有力量的人。

        此番相见，蒋晨曦发现戴安娜没有那么瘦了。

        也不胖。但是没有那么瘦了。

        房间里其他几方代表的人还没来齐，蒋晨曦犹犹豫豫地凑到戴安娜身边，俯身问她：“晚一点吃饭需要帮您挡酒吗？”

        戴安娜给了她一个看猎物的表情。

        蒋晨曦立刻噤声，抬手放到前额，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第一次见面，是她唐突了。但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此前就听贾世翀说过，女性在这个行业要和男性得到一样的位置，需要付出更多。

        ——“我相信除了一些政治不正确的因素以外，还有一些其他原因。比如，女性在某方面更有野心。我的意思是，你们什么都想要。要事业，又要家庭，但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所以只能做出牺牲。我见过很多优秀的女性同侪，她们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比我要优秀更多，但总是选择家庭，放弃了事业上做出更多的追求。你看我就不那么贪心，我知道自己要成功的事业，所以目前就不追求家庭。”

        蒋晨曦小声地和戴安娜致歉。

        戴安娜不再看她，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片刻后，蒋晨曦收到戴安娜的微信。

        ——“多谢关心。我有分寸。请你保密。”

        蒋晨曦正低头思索应当如何回复，房间的大门被推开。弼马温的会计师们与王后所的律师们鱼贯而入，律所那方带头的人看起来四十岁出头，一进门就给大家道歉，说天气不好飞机晚点了。

        戴安娜站起来和那人握手，笑着说没关系，这也不算什么正式的工作会议，大家随意一点就好。

        蒋晨曦观察着戴安娜与人周旋的套路，在心底暗暗记下笔记。她看着戴安娜的平底鞋，心想，这就是我职场取经路上的第一个师傅了。

        余光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蒋晨曦状似不经意地扫视全场，找到目光的来源。

        唉，要不怎么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陈述隔着数位西装革履的精英律师，举起手中的水杯向蒋晨曦遥遥致意。

        蒋晨曦微微点头，把目光移开。

        项目启动会结束以后，各方代表们一同转移地点，开始觅食。戴安娜一直在和公司代表聊天，临上车前还没聊完，要和公司的人坐同一辆车。于是她把自己的车钥匙扔给蒋晨曦，让蒋晨曦把自己的车开过去。

        她正看着车钥匙上的logo发愣，陈述脱离大队，朝她走过来。

        “要帮老板开车？”他松了松领带，“我帮你？”

        蒋晨曦把车钥匙交给陈述。

        两人在车库花了一些时间找到戴安娜的车，各自进入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

        “不一般啊。”陈述笑着转动方向盘，“一回来就给我派活儿，蒋老板，以后都得仰仗你了。”

        陈述在王后所，这次是券商一方的代表律师。

        蒋晨曦笑了笑，一时怀疑自己有所谓近乡情怯的感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憋出一句：“听说宋芝要去留学？”

        “你们聊过了？”陈述转头看了看后视镜，打了转向灯，“她说想申你的学校，我建议她找你聊聊，她找你了吗？”

        蒋晨曦在微信翻出和宋芝的对话框，发现去年冬天果然有来自宋芝的信息，只是她看完便忘了，一直没有回她。

        “抱歉。”她转头看陈述，“那段时间太忙了，忘了回她信息。”

        “没事。”陈述笑得很温柔，“你知道她，不会往心里去的。”

        她不会往心里去，但她会啊。

        蒋晨曦望着前方的车流，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陈述快速地看了她一眼。

        “累了？”他伸手把空调的冷风调小了一点，“刚下飞机吗？要不睡会儿？估计还得开二十分钟。”

        蒋晨曦想要回答他，又或者不想要回答他。无论如何，便任由自己的意识慢慢涣散，最终睡了过去。

        醒来时刚好抵达目的地。陈述的车开得快一些，比戴安娜一行人更早把车停稳。

        蒋晨曦从车上下来，与陈述道别，转身便遭遇了戴安娜的目光审视。

        晚饭结束后，各参与方的人体面道别。蒋晨曦看了看时间，没有地铁了，准备打车回公寓。戴安娜叫住她。

        “住在哪里？”

        蒋晨曦报了地址。

        戴安娜点点头，“我送你。”

        蒋晨曦犹疑片刻，跟着她上了车。

        戴安娜没有喝酒，不过饭桌上也没有几个人喝酒。公司一方的老板带了不错的酒，但大家都推脱晚上还有工作，没有承情。那老板也不勉强，笑呵呵地陪着大家喝起了茶水。

        “安全带。”戴安娜提醒蒋晨曦。

        蒋晨曦默默把安全带扣上。

        戴安娜的食指在方向盘上点了点，“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很直白。”

        蒋晨曦一时无言，想了想还是要再次为自己的唐突道歉。

        戴安娜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既然如此，我也不妨直白一些。”她打着方向盘，“同自己一方的代表律师谈恋爱这种事有多蠢，应该不用我提醒你吧？”

        蒋晨曦回想起稍早一些，她和陈述一起下车时，戴安娜那审视的目光。

        “你误会了。”蒋晨曦稍微放松了一些，“我很久没有开车，我们碰巧认识，他只是来帮忙。”

        “你误会了。”戴安娜也说，“我没有质疑你们的关系，我只是质疑你的动机。”她笑了笑，“既然你不明白，那我不妨再直白一些。你去年和前年都拿过校际游泳比赛的亚军，但这个经历没有出现在你的cv上。”

        蒋晨曦有些诧异地看向戴安娜。

        “不必讶异，碰巧家里有后辈与你是同届校友，我旁观过那几场比赛而已。”戴安娜开始变道，超了一辆车，“对自己的评估如此保守，但是你却把驾驶技能写在了cv上。这甚至令我一度怀疑，你的车技到底有好，会不会学过赛车。”

        蒋晨曦不说话。

        “‘很久没有开车’？”戴安娜笑了笑，“你知道，不要拿骗小孩的话来搪塞我。我马上也要有小孩了，对这门技艺的熟练程度，也足够写到cv上了。”

        戴安娜把车缓缓停在路边。

        “前面是单行道，我就不送了，你在这里下车吧。”

        蒋晨曦解开安全带，和她道谢。

        “谢谢，戴安娜。”

        戴安娜用呼啸而过的汽车尾气回应了蒋晨曦的道谢。

        面前是一个公交站，灯箱上亮着区嘉朗最新的柠檬茶广告。

        蒋晨曦望着区嘉朗的笑脸缓了十几秒，脱下高跟鞋，从包里拿出一堆拖鞋换上，慢慢朝公寓的方向走去。

        夏夜。虫鸣不绝，晚风悠悠。

        蒋晨曦一手挎着单肩包，一手提着高跟鞋，缓缓地吸气、呼气。不知不觉中，走了快二十分钟。

        小区门口的士多店还没有关门，蒋晨曦进去买了一瓶柠檬茶。

        瓶身有细碎的水珠迅速凝结，蒋晨曦把柠檬茶拧开，仰头喝了一口。

        “啊——”她轻叹一声，“爽！”

        记忆恍惚回到高中的某一个晚自习课间，蒋晨曦和陈述一起被叫到办公室询问高考意向。

        陈述说他本科不会出国，会全力备战高考。

        从办公室出来，蒋晨曦问他为什么。

        他心情颇好，转着手上一只粉红色外壳的中性笔，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喜欢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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