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殷维自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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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1994年生,2012年考上了国内大学,但被妈妈改了志愿,所以就没去读,一个人去省城打工,学习,在2018年拿到澳洲的移民签证。
她的人生经历,确实是我众多顾客里十分奇特的一个。大概是因为好奇,就继续听她说了很多,听她说了自己当初在大城市打工时吃过的亏,遭过的苦,她每天洗多少个盘子,摔坏一个要被主管扣多少钱,美甲店里的顾客有多刁难人,三块钱一碗的麻辣烫有多难吃……那段日子,她只做一件事情:拼命地攒钱,攒钱,攒钱,说是要攒钱离开家,离家越远越好。
平淡穷困的生活持续了三年多,契机是在16年的春天,她在餐厅当服务生的时候,遇见两个喝醉了酒脾气很差的外籍人士,瘫在沙发上睡觉,当时是晚高峰,外面还有顾客等位,可店里没人会说英语,原本打算报警,可他们看起来实在不好惹,在店长快要急疯了的时候,万玫用自己从电视剧里学会的蹩脚英语把他们俩喊醒,最后战战兢兢请出餐厅。
后来店长发了奖金,她也是从这时开始学习更多知识,从工资里划出一部分学习资金,逼自己参加社交活动,接触不同的人,资源,信息,最后在25岁那年,存够移民的一大笔钱,把自己送出海外。
“你为什么不想留在国内,你母亲由谁来照顾。”
听完她讲述了许多,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痛恨妈妈改了志愿,护理专业对女孩子来说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她眼睛看向别处,嘴唇紧紧抿住,似乎忍受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妥协般地垂下眼睛,
“有我妹妹照顾,”她声音很轻,“有她在就够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话题如何继续。
“那您这次回国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是个处理离婚案情的人,她刚刚说的一切,并没有提及自己的婚姻。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回过一次,处理我妹妹的离婚案。”
她收敛刚刚低落的情绪,
“她在去年6月份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了,她提到自己怀孕已经两个月,以及妈妈的近况。之后每隔一个月都会打电话,问问我这边的生活情况。起初我以为她和妈妈是真关心我,希望我回来,我……甚至有些动摇。直到8月份的时候,她突然提到了借钱的事情。”
……
万玫万琳双胞胎两姊妹,幼年丧父,母亲管教严苛,希望她们一个学护理,一个学财务。万琳一直很听话,万玫从小叛逆到大,最严重的一次就是放弃读大学。和家里闹翻后,万玫鲜少回家,从没要过钱,也从不会给。
在澳洲某个小城定居后,她开始做餐饮生意,当年就小赚一笔,后来开成连锁店,成为当地城市知名的华人女企业家。在万琳提出借钱的请求后,她没有犹豫,立刻汇款到国内万琳的银行账户。起初万琳说是母亲住院,两个月后,万琳仍请求借款,她开始担心妈妈身体安危,于是在11月份回国。
没想到,母亲住院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万琳的丈夫赌博亏了许多钱,资金流转不上。
万玫虽然不情愿,但此刻万琳已经快临产。
妹夫叫做孙书源,在一家科技公司做产品销售,原本生活小康,但因为赌博负债,甚至用不合法途径借钱,如果再还不上,年后,房子就不在了。
万玫拿出三十万替孙书源还完所有欠款,要求孙书源向公司请假两个月,留在家里陪产,孙书源只好照办。
12月初,万琳生下一个女儿,原本以为事情解决准备回澳洲,出完月子,1月中旬在机场送别的时候,万玫无意间看见妹妹手臂上有旧伤痕。万琳起初遮遮掩掩,但万玫知道她不擅长撒谎,很快就知道这伤痕的由来。
机票都来不及退,她当晚回到芙蓉小区找孙书源当面对峙,可孙书源打死不承认有过家暴。
万玫在芙蓉小区对面单元楼买了个房子,要求他们客厅窗帘拉开,以免万琳再被他殴打。万玫三番劝说要离婚,万琳以女儿太小为由,婉拒了她的建议。
万玫不甘心,她理解自己妹妹从小到大的软弱善良,不愿与人对峙。那段时间,她一直留意孙书源,争取找到他家暴或者出轨的证据。或许是孙书源知道有她在监督,所以事无巨细,悉心看护万琳和女儿,她只能暂时放过。
一段时间后她打算真的动身回澳洲,忽然感到不放心,于是放出假消息假装已经登机,又悄悄在附近宾馆住,半个月后,果然又抓到了孙书源家暴的证据。这次万玫替万琳全盘做主,无论如何都要离婚。双方来回拉扯交涉一个多月,终于在3月6号这天,孙书源答应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
万玫以为事情彻底结束,几天后告别万琳,回到澳洲。
“既然婚已经离了,你现在为什么又回来呢。”听完她的讲述,我问,“你妹妹第二段婚姻,出问题了么。”
她摇摇头,神色焦虑,“我找不到她了。”
“失踪?”
“嗯。”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失踪了更应该报警。”
“我不太敢。”她露出胆怯的神色,“我……”
她说,虽然之前帮助万琳离婚,但态度僵硬决绝,她担心万琳恨自己。我不明白她们姐妹之间复杂微妙的情感,只觉她这个姐姐做得太仁慈,甚至有些委曲求全。
她担心贸然报警,惹来万琳不高兴,万一她现在过得很好,只是不想让万玫知道。
所以,万玫希望我做的,不是调查任何人的婚姻,只是找到她的妹妹。
“你只需要找到她人在哪里,然后拍张照片,发给我就好了。”
万玫失去先前咄咄逼人的模样,几乎用恳求的目光,
“一张照片一万块,求求您,殷先生,很抱歉请求您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我犹豫了几秒,答应了她。毕竟她给的任务仅仅是找人如此简单。
“她原本是住在芙蓉小区的,这几天我有悄悄去看她,门窗都是关的,我、我不好意思敲门,问邻居,又担心被她知道。所以只能请您帮我……”
芙蓉小区,听到这个地点,我心里忽然颤动了一下,随后,她说出的信息令我掌心冒汗,
“她在三栋e302室。如果,如果您方便的话,带张我外甥女还有我妈妈的照片吧……”
她眼里亮晶晶,满怀希冀地说了很久,我不太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答应下来的。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而是回律所翻找半年前的档案,终于看见那份有关万琳女士的遗产处理资料,白底黑字,明晃晃地呈现刚刚万玫所说的地点,人名。
后来一周我都没有去律所上班,我做了无数个今年3月20日凌晨两点半的梦,我梦见我坐在电话线旁边,浑身紧绷,满头大汗,等着那个女人打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迅速接起,大声和她说你不要怕,我们现在就出警,不要和他妥协,一次又一次重复地告诉她,可她始终以一种疲惫无助的语气,说,不用了,谢谢警察同志,对不起,不需要了,不需要了……
万玫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期待,我每次都仓促地回答,我在努力找,然后挂断。
我害怕她难过的样子,可始终这样隐瞒下去并不是良策。终于我下定决心,复印了一份万琳的遗产处理资料,约她出来见面。
那天,万玫沿着江边路,一边走一边哭,一整夜。
她说,她明明知道自己妹妹那么软弱,那么优柔寡断,为什么不陪她过完那30天离婚冷静期。
我在心里也默默想着,是啊,我明知道电话那头的女性犹豫不决,为什么放任了她选择妥协的,那仅仅一瞬间的念头。
原本我以为她不了解当年实施的新婚姻法,不知道冷静期这个新环节,她说,她其实知道,却还是没能陪万琳踏踏实实度过那30天。只有30天啊,她哭着说,摊开十指,只要数三遍就结束了,但是她没有,她为什么没有呢。
我跟在她身后两米远的地方,缓缓走着,缓缓听着。
我其实很了解她的心思,她想帮助万琳,却唯恐自己的帮助,对万琳来说是画蛇添足,毕竟是很多年没有联系的姐妹,一个守着家,一个背离家,她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被她悄悄嫌弃,悄悄远离。
所以当她知道离婚还有30天冷静期的时候,在固执到底,和关心则乱之间,默默倾向了后者。
和那个夜晚接通电话的我一样,她也选择了妥协。
自己妥协,也放任了对方的妥协。
如果说,我明明看见一份正义放在这里,我可以去做,而且总归是会有好结果,只不过会引来对方事后的质疑,或是埋怨,我应该去做么。
那天晚上我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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