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夕霞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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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开胡亢所驻的“沛城”,北归时不能选择最大的河港“沛港”渡天河。除“沛港”外,回枯“荣城最”便捷的大港,是“宁港”。
要去“宁港”,或经“夕霞山”,或经“鹿鸠山”。两山分别是“夕霞派”和“落叶门”的所在。二者皆是南地举足轻重的高门大派。
“夕霞派”始于近两百年前,开宗立派者,正是现任掌门“仇诗迈”。初创之时,便得“夕霞仙子”之名,不知是人赠还是自封。至少没人觉得她配不上这名号。
“仇诗迈”是“裕山城”巨贾“仇家”现任宗主“仇诗闻”的二姐。当年仍是已故老主“仇静水”当家时,“仇诗迈”不知因何缘故与父翻脸,愤然离家,创立“夕霞”。
这仇二小姐风姿绰约,性情豪迈,武艺高绝,又兼诗画。世人都觉她与“墨白”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怎奈二人相交一场,却是无疾而终。
南地的城主、宗师、文豪、商贾家的小姐们,对“仇二小姐”本多仰慕,知她自立门户,更添神往。这些大小姐们发现,原先跟家中闹别扭时,只能窝在香闺默默抹泪,现在居然有处可去了。
“仇诗迈”上山时,就只带了些婢仆,所谓开宗立派,全是赌气,自己初时并未当真。不久后见“阮家”幼女“阮棋”上山投奔,心中欢喜莫名,却一时不知是该收她为徒,还是与她结拜。
就这么玩着闹着,竟渐渐成了气候。后来没跟家中赌气的小姐也往山上跑,再后来,更有人主动将女儿往山上送。现如今,“夕霞派”几乎成了南地各家豪门千金的第二个“娘家”,就连“通汇钱庄”老板“薛瑞”的幼女“薛棠”,也假假算是“仇诗迈”的小徒。
“鹿鸠山”的“落叶门”,是帝国末叶便已成名的古老宗派,二代掌门“宿穆”,正是那位于“心剑季”被“顾长卿”所杀的“蝗”。如今执掌“落叶门”的四代门主“言禾”,虽未臻“蝗灾”之境,却也是“旱境”强人中拔群出萃的人物。
一套“落叶掌”,半套“落叶刀”,已数不尽败过多少豪侠。所谓半套落叶刀,另外半套并非失传,只因迄今为止,对他对战之人还没有能撑那么久的。其实“落叶刀法”本身也无甚稀奇,“落叶门”弟子过千,全套的刀法几乎人人会使。无论什么武功,到了凡俗之人手上,都不如“披风兜头”厉害。
聪颖的武人,艺高之后,往往会依着本人心性、体格,创出完全属于自己的武功;质朴一些的,学了什么便用什么,但随着功力日深,招法日纯,也会不自觉地凭着本能,将原有的刻板路数略做改动。“顾长卿”与“仇诗迈”,明显都是前一种人。而“落叶门”历任掌门,均是后一种。
在“枯荣城”中拟定路线时,叶玄与陆烬起了小小争执。
叶玄认为该走“鹿鸠山”。
“落叶门”弟子过千,“火、水”若干,“旱灾”三人。这实力已经十分棘手,但至少上限可预。而“夕霞山”中有多少强人,则根本无力估算。“夕霞派”半数以上弟子都是带艺投师,“云洛”若是一直住在南方,八成也要在“夕霞山”挂个号,混上几年。
要说“云洛”已是“无用散人”之徒,再投别派,按规矩得师傅允肯才行。但如拜得是“仇诗迈”,则多半无需请示。“夕霞派”渊源深广,又兼人畜无害,是以“仇诗迈”这些年间,不知收了多少武功原就高绝的便宜徒弟。这些便宜徒弟究竟有多少在山上,完全搞不清楚。
陆烬则坚持认为应走“夕霞山”。
一来,“夕霞山”地形简单,进出不易遭人暗算,而且选择“夕霞山”这条路线,可以少渡四次河;
二来,“落叶门”素有厉狠之名,门主“言禾”更是嫉恶如仇。若一群北人带着从南地开出的宝藏,又领着全天下最恶名昭彰的“逆子”穿过他的地头,很难想象他会端坐家中,不生事端。
而“夕霞派”名声甚好,又兼豪阔,想必不至于,更不屑于为了金砖与人为难。“仇二小姐”自己也算半个逆子,大概也没兴趣揪着“韩兮”之事替天行道。就算“夕霞派”碍于脸面,偏要给不速之客找些麻烦,有“薛棠”这根线隐隐系着,想来也能善了。
三来,“落叶门”这名字,实在忒也不祥。
“哼,叶玄这名字,本就不祥。”叶玄全没想到,似陆烬这等人物,居然还信这个。一番挖苦、讽刺之后,还是默默选择了“夕霞山”的路线。
“夕霞山”层叠起伏,却并不高绝,低雾缭绕中淡见一片碧影茫茫。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夕霞山”脚下。南地湿气甚重,行到此间已有两百余驼病倒。驼队不便翻山,只沿着山下矮坡绕行,并刻意避开了“夕霞派”山门所在的方位。岚气弥漫,又兼崎岖,驼队头尾不能相望,只这如梦似幻的景致与幽幽草木香气,浅浅安抚着叶玄焦躁的心神。
“我想到这些金砖,是如何藏进洞中了。”叶玄侧头对与并骑而行的陆烬说道。
“哦?是如何呀。”陆烬笑问。一路上,陆烬悠闲已极,全不似叶玄那般紧张。叶玄也不知,这算是帝王心境,还是无能为力的自弃。
“没有百千民夫,也没有事后杀民夫的兵。一个人,一头驴,一辈子。花了两百多年功夫,一点一点续进去的。你说有可能吗?”叶玄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也没什么把握。
“哈哈哈,这倒是个办法。”陆烬认可叶玄的想法,但他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浑不在意。
“可是为何要把刀、剑放进去呢?这是个什么仪式吗,类似镇宅?”叶玄终归是个吝啬且务实的生意人,换做是他,“暗水”、“雪脏”这样的好东西,定是舍不得扔在洞里。
陆烬淡淡一笑,面上透出罕有狡黠:“那两样,是我家传之物,并非取自洞中。为取信于你,刀鞘、剑鞘,是专程找了高人给做旧的。也是没法子,叶兄莫怪。”
“哼,剑是真,鞘做假。漂亮!”叶玄苦笑,他是真的有些欣赏陆烬。“那两个名字呢,也是你编的?”
“那倒不是,这假鞘,就是仿着真鞘做的。我久居干冷北地,真鞘腐败太过缓慢,实在不像从南方潮湿山洞中取的。”陆烬解释道。
叶玄回头瞥了一眼跟在身后数丈的陆醒:“我看他也是使刀的,‘雪脏’舍得给我?”
“怀璧其罪呀。刀本杀器,太过贵重,反将主人坑死。”陆烬悠悠说道。
“怀壁?你现在是富可敌国。金山你都敢坐,怀壁怕得什么?”
“金子可以兑成银票。银票能加密纹,更可分藏各处。刀剑,就只是刀剑。再者,刀剑又与珠玉、字画不同。珠玉引女人,字画惹文人,刀剑却会招来武人。这世上所有‘好东西’中,刀剑是最危险的。”陆烬瞧着叶玄手中“雪脏”,眼里看不出丝毫惋惜,倒似有种送走了瘟神的幸灾乐祸。“你说,这些金砖要多久才能尽数换成银票啊?”提到银票,陆烬又开始思虑回城后的事。
叶玄道:“我心中也没数,不过消息总比骆驼快,相信此刻‘薛让’他们已经在准备了。”
无论是“通汇钱庄-枯荣城分号”,还是“枯荣城”内另外几个北方钱庄的分号,谁也不可能一口吃下几百万两金砖。“通汇钱庄”收进的金银,除一批置于“丰临城”总号,其余绝大部分,四散于遍布天下的各个分号中,每家分号所储现银并不甚巨,又通常位于“城主府”近旁,防卫森严。
抢一个分号,得罪的是“当地城主府”及“整个薛家”,所获之数又算不得惊天,于真正的强人而言,此举并不划算。因此被抢之事偶有,却不常见。每年被抢之数,远不及“死”在钱庄里的金额巨大。
除了“看护”和“存兑”的收费,“通汇钱庄”最重要的盈余之源,便是“死钱”。
“通汇钱庄”所印银票,分“白票”和“灰票”两种。
“白票”有密纹,通常是“在哪个分号存,就在哪个分号兑”。兑取时需交还白票,并写下自己当初所设之密纹。万一分号所在的城邑毁于祸乱,持票到“丰临城”总号,或“沛城”、“榆城”、“裕山城”、“枯荣城”等几个大城的分号,也能兑出。
大额银票多为“白票”,主要供储蓄之用,票主若需远行,可先行将“白票”兑成“灰票”。
“灰票”没有密纹,持票在各分号立等可兑。单票银额,通常为一两或十两。百两以上的“灰票”在街市上已属罕见。
每年总有些持“白票”者未将密纹说与家人便即暴毙,亦总有些持“灰票”者横尸荒野,怀中银票或被鸦、鹫啄烂,或被犬、狼撕碎。这些存银,便永远也兑不出了。
就算叶玄与陆烬真能将这数百万金带回“枯荣城”,这些金砖也不可能直接堆进几大钱庄在“枯荣城”的分号中,需待钱庄慢慢将金砖散于各地才行。这事颇为繁复,要耗不少时日,在此期间,这上千驼烫手的东西,只能由“夜宫”自行看护。
叶玄与陆烬有一句没一句地叙着闲话,徐徐行了半日。忽见前方岚雾中,影影绰绰一丛妩媚,嫣红姹紫,冷暖缤纷。叶玄霎时间有些迷乱,旋即心头一紧,暗道不妙。
一阵清冷山风退散了岚雾,犹如仙人自画中走出。定睛细瞧,对面一行二十余人,没有马,更没有兵马。这是最坏的情况!怎样的二十余名女子,敢挡在千骑之前呢。
叶玄不敢怠慢。未等对方开口,便即下马。身旁“陆烬”以及随在身后相谈甚欢的“鬼蛾”与“陆醒”也跟着下马。于更远处坠着的“寒星”隐约见到前方有异,当即一踩马头,飘身而至。
“夕霞仇诗迈,恭迎诸位远道。”一袭槿紫纱绸,左手握剑,浅浅抱拳。婉约不娇媚,英气不逼人。一对乍看有些慑心的杏眼,内里透着让人安慰的恬淡。
叶玄瞧得心旷神怡。一时竟有些忘却,自己原是多么不想在此时此地见到此人。片刻后敛了心神,抱拳还礼:“久慕‘夕霞仙子’之名。在下叶玄,这边有礼了。”他见众女站在身后未动,仇诗迈也不引见,猜想这些带刀持剑的娇俏小娘,应该都是夕霞派女徒。
仇诗迈见只叶玄一人还礼答话,便知他身侧两名女子不是木青儿:“叶先生,久仰了。”
“归途匆忙,未及登门拜见。失礼之处,仙子莫怪。”叶玄望着眼前一众莺莺燕燕,勉力压下心中不自觉涌出的污秽念头,恭谨说道。
“原盼来日到‘枯荣城’拜见,不承想先生亲至‘夕霞山’,迈心下惶恐。又想择日不如撞日,是以不揣冒昧,领众徒前来请罪。扰了先生归途,更请见谅。”语罢垂目颔首以谢,顾盼端严,又似仪态万千,更惹得叶玄心摇神驰。
饶是如此,他仍从“请罪”二字中辨出不祥的机锋。读过书的人,说话颠三倒四。请罪,就是问罪。
“枯荣城与贵派素无嫌隙,仙子说得哪里话来。”叶玄不解道。
仇诗迈见对方装傻,只得温言解道:“三年前,小妹仇诗芸,小徒丁兰、童小贝三人,心慕‘枯荣城’异彩,一道同去游玩。丁兰在城内遭人掌掴,破了相貌。依三人所述,她们并未在城中生事,纯是受人欺侮。我想着,总不能只听她们一面之词,便去信贵府询问因由,至今未得回复。”
一时间,叶玄被乱七八糟的新情报搞得晕头转向。什么丁兰、小贝?什么掌掴?又哪里来的信?他全不知道。怔了片刻才理出半分头绪:不知是哪个跟人打了架,打完不说像是寒星心性,可扇人耳光又似鬼蛾作风。至于那封信,八成是青儿看漏了。
“叶玄并未见过仙子书信,若师姐见过,也定会说与我听。”既然青儿疏漏,叶玄此刻只好抵赖到底。“至于贵派弟子在我‘枯荣城’受伤之事,在下实不知情。当然,身为城主,不知情也是失职。”说罢回身望向鬼蛾、寒星。二人看着叶玄,轻轻摇头。“仙子可知与‘丁兰’姑娘动手的是谁,丁姑娘在此间吗?”
叶玄语罢,不待仇诗迈吩咐,一名白衣女子自她身后人丛中走出,正是丁兰。南方温暖,那湛蓝斗篷今日并未披在身上。
“这是小徒丁兰。”仇诗迈侧头看了下丁兰,复又望向叶玄说道:“至于动手之人是谁,当日小妹‘仇诗芸’也曾请教,那位姑娘不肯透露姓名。”仇诗迈说话间,丁兰正从头到脚,打量着站在叶玄侧后的鬼蛾与寒星。寒星厌极了那衙判般的目光,双眼如冷剑般逼视回去。鬼蛾也从对仇诗迈的想入非非中收敛心神,怒目回瞪。
“既如此,仙子因何认定是我‘木叶家’的人呢?”叶玄心想,这般阵仗,总不会只为叮嘱我奋力缉凶吧。
“正因不敢妄断,今日才带同小徒至此,与先生分说。迈也盼此事与贵府毫无牵连。只是,丁兰虽不成器,浅浅也至‘水境’。枯荣城内能一招伤她的女子,我尚想不出旁人。”仇诗迈悉心阐明因由。
“仙子的意思,叶玄懂了。丁姑娘,你先看看,是她二人吗?”叶玄此刻不想当众念出寒星的名字,“逆子”恶名,对眼下之事有害无益。他只盼这事能以最小的代价收场。
“不是她们!”丁兰冲叶玄喊道。叶玄这时眼望丁兰,只觉这出挑的身形、容色,便与“忘月楼”的伶人相较也不遑多让。仇诗迈说她“破了相貌”,一时却瞧不出破在何处,男女有别,也不便一直这样盯着。鬼蛾却是瞧出了些微端倪。
原来那日丁兰在“异食居”遭云洛掌掴,并非只掉了两颗后牙,颌骨也被震裂,虽不致命,却难尽复。伤愈后,左颊处留下极轻微的凹陷,不仔细端详很难看出,因此叶玄并未察觉。但丁兰每日梳妆,均觉自己丑陋至极,于她而言,云洛那一巴掌,真正是“刻骨铭心”了。
“唤青儿、残影、孤雁过来。”叶玄对身后“石六八”下令。
“石六八”出身“玄青书院”,他比“孤雁”更早进入“野战兵团”,现为团副。一路始终伴在叶玄身旁,助他指挥调度。
“是!”石六八做出一个奇怪手势,响箭声沿着驼队此起彼伏。不同声音、不同节奏的响箭,代表着“预警、呼唤、休整”等不同含义。
这一轮响箭的含义是“呼唤”,不是“急唤”,这意味着如果正在解手,可以慢慢解完;如果正在吃肉,可以嚼完这口。同时,这也意味着三人可以骑马,不必展开轻身功夫疾奔。
叶玄这一唤,有两层用意。
一来,丁兰若真是残影或孤雁打的,今日这情势想赖掉也是不易。
二来,他实在摸不准对面二十余人加在一起,究竟有多少斤两。夕霞派弟子过千,常驻山中的,加上习期未满的,少说也有数百,仇诗迈为何只带这二十几人来?带的人越少,叶玄心里越寒。有木青儿在,他会安心许多。
“薛棠小姐在这里吗?”等待木青儿三人时,叶玄牵起“薛家”这个线头,希望能将两方关系拉得近些。其实叶玄根本没见过“薛棠”,只是听“薛让”提过多次,知她也是夕霞派弟子。
不管“薛家”内部对“木叶家”实际是何想法,至少表面上,“薛瑞”须得认叶玄这个朋友,“薛棠”也不可能为了什么师姐、师妹,公然与叶玄翻脸。对于“薛家”而言,“家族利益”当然是高于“师门利益”的。至少叶玄是这样认为。很可惜,“薛棠”不在。
不过仇诗迈的反应,让叶玄惊喜。告诉叶玄“薛棠”已经期满下山后,她竟主动问起“薛让”的近况。叶玄心知,薛让与仇诗迈仅一面之缘,基本没什么交情。仇诗迈此般叙旧,潜意甚明——她想善了此事。
其实她前面那句“迈也盼此事与贵府毫无牵连”已是在敲打叶玄,意为“若真是你手下人打的,藏好别出来,将此事滑过便算。”只是此语太过隐晦,叶玄自觉狡黠,却全没听懂。
思忖岁月熬炼,盛名浸腐。如今的“仇诗迈”,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言不合便上门挑人手筋”的辛辣小娘。得知“木叶家族”一行途经“夕霞山”的消息,“夕霞仙子”愁眉紧锁,左右为难。
她实在不愿管丁兰这破事。原打算就这么拖着,待得丁兰期满下山,也就不了了之。没成想这“木叶家”竟全不把自己放在眼中,明知有这未解之结,还偏要走夕霞山,搞得一众女徒同仇敌忾,自己也被裹胁着下山拦路。
不多时,木青儿、残影、孤雁三人赶至队首,下马来到叶玄身畔。残影一双灵动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对面诸人。孤雁紧握长刀,观察着周围环境。木青儿的淡灰眼眸,透着漠不关心又似目中无人,只悠悠踱到叶玄近旁,低唤少主。
“师姐,这位是‘夕霞派’掌门‘夕霞仙子-仇诗迈’。仙子,这是我师姐木青儿。”叶玄为双方引见时,左手轻搭在木青儿腰上,微吐真气刺了她一下。意思是“对面这人很重要,你须礼貌些”。
而在对方看来,甚至在背后多数兵士看来,则是叶玄这面首在借机炫耀自己与木青儿的关系。即便是拜过堂的正经夫妻,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去触彼此腰身。夕霞众女徒见此情景,只对“裙下之主”更增鄙夷。
“夕霞仇诗迈,见过木姐姐。”仇诗迈对着木青儿,温言抱拳。时年仇诗迈已近两百六十岁,比之“薛瑞”还要稍长一些,此时直接将木青儿唤做姐姐,是为极深的敬意。与男子之间不叙长幼,乱叫“兄台”不同。女子之间若无血缘,则地位更高的那个才是“姐姐”。
“木青儿,见过夕霞仙子。您…唤我青儿就好。”木青儿只知对她要有礼貌,也不确定这样说得不得体。
叶玄知道师姐不喜跟外人说话,一个来回便将话头接了过去:“丁姑娘,与你争执的人,可在场间吗?”
“不是她们!”丁兰心下焦急。此时童小贝也大着胆子,未得师命便蹭到了前排,站在丁兰身边。鬼蛾瞧见这个眼睛如宝石般透亮的小娘,心中又是一荡。
闻听丁兰此言,仇诗迈与叶玄心下同时松了口气。
“一场误会,让叶玄有幸得见仙子真容,也算没有枉受虚惊。丁姑娘的事,左右是‘枯荣城’治理不善,以致辖内出了歹人。待我回城后,定当着力整肃,并备十斗‘雪参’送致夕霞,盼能补丁姑娘伤损之万一。”
鬼蛾惊愕地望向叶玄。十斗雪参,价值至少万金。明明与己方无关,凭什么赔她这些?就算那一耳光真是我打的,又如何了!她那脸是什么做的,能值十斗雪参?鬼蛾心中气闷,她不明白叶玄为何如此惧怕这群小娘。
其实叶玄忌惮之余,也是真心想要结纳。若能与夕霞为善,于他所谋之事大有裨益。薛家,是南地最大的豪族;而夕霞,隐隐系着南地所有豪族。
仇诗迈见叶玄处事如此得体,心下也生好感。饶是木叶家发了横财,十斗雪参也可算得诚意拳拳,给足了自己颜面。更何况,人还不是对方打的。“此事原是我辈唐突,先生不怪,迈已感激莫名。赔补之事,万恳勿要再提。今日是我夕霞未尽待客之礼,先生归城后,还请来信一封,迈当备薄礼以谢。”
“仙子美意,叶玄便无耻愧受了。在下的诚意,也望仙子莫要推辞。”听得对方如此说,叶玄赶忙敲钉转角。换过礼物,就算是有交情了。他是万没想到,取宝之余还能有这等好事。仇诗迈的“薄礼”也必不薄,说不定连银子都不用亏,就能白白攀上仇诗迈这个朋友。
“既如此,先生厚谊,迈这里就代小徒谢过了。”十斗雪参,叶玄说是赔给丁兰,仇诗迈表面只是代领。然而送上了夕霞山的东西,丁兰期满时又岂会真的带走?
那边丁兰听着场间二人一唱一和,越说越不对劲。似乎自己受辱之事,眼看就这么算了。当即冲着叶玄厉声喝道:“木叶家,就没有旁人了吗?”
“木叶家族”六人尽在场中,仇诗迈瞧得明白。丁兰却搞不清“木叶家族、夜宫、城主府”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只觉对方随便唤出几个不相干的人敷衍自己。
“丁兰,不得无理。宫主、城主,具在场间。还能当面抵赖不成?”仇诗迈侧头朝着丁兰训道。
“她穿着绸衫,发钗镶有宝石。提到富贵之家,却又切齿刻毒,这不是‘玄青书院’的人是谁?”童小贝此时也忍不住插口道。这番剖析,原是“仇诗芸”说给她的,此时她竟原封不动将话背了出来。“仇诗芸”是“仇诗迈”的远房堂妹,并非“夕霞派”弟子,这日不在场间。
“小贝,住口!”仇诗迈羞怒呵斥。她没想到,一贯乖巧的“童小贝”也敢当众给她难堪。
夕霞派与其他门派全然不同,说是门派,倒像书院;说是书院,又像商会。门规本不森严,执法更是胡闹,但凡超过“用戒尺打手心”可以解决的范畴,全都踢回家中,由爹娘自行处置。仇诗迈对弟子一贯“赏多罚少”,弟子对她也是“亲近多于畏惧”。平日温情脉脉,今时恶果方显。仇诗迈发现,场面竟已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了。
童小贝之言,算不得胡言乱语,听来却极刺耳。仇诗芸说与小贝,那是私话,小贝却不加润色,直接丢到台面上来。“玄青书院”的院生,皆是孤儿、弃婴。弃婴倒是还好,似鬼蛾这种挨过饿、吃过土的孤儿,确是极容易仇视那些“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小姐。另则,经这几十年的积淀,如今“枯荣城”内,也的确有不少富户是“玄青书院”出身。
叶玄从来不是个名正言顺的正经孤儿,却总觉得自己也算孤儿。
所以他在当年那场小灾荒中,逆着贪财心性,设立“玄青书院”,收了一众快要冻饿而死的脏臭小孩儿。所以他此时听了童小贝的话,怫然不悦。
但他还是强压着怒意,与对面解释道:“这位姑娘,你要拎清楚,不是每个‘玄青书院’的院生,都是‘木叶家族’;也不是每个院生长大后,都在‘夜宫’或‘城主府’执事。更何况,你没有任何实据证明那人与‘书院’有关。”
“所以叶城主的意思是,我们去‘枯荣城’收拾那丫头,与您无关。对吗?”说话之人不是丁兰,不是童小贝。语调比丁兰阴冷,言辞比小贝刻毒。
叶玄突然有股想拔刀的冲突,这话实在太难接了。他若点头,“城律”何在?他若摇头,这干系又如何撇清?
仇诗迈回头,狠狠瞪视“吕凌”,想要训斥,忽又羞愤欲哭。一个个的,全都不把师傅放在眼里。“丁兰、小贝”在外面吃了亏,此时胡闹尚情有可原,这“吕凌”却是丈着武艺卓绝,倨傲惯了的。平日也不见她与丁兰有多亲近,当此危局,竟突然发难,火上浇油!
残影闻言,立即捏住鬼蛾左臂,出手之快,几近偷袭:“别不懂事。”鬼蛾深深吸气定神,随后摔脱了残影右手。
叶玄静默半晌,忍气沉声说道:“‘枯荣城’虽是边陲小邑,却也非荒蛮之地。城律之下,怕不容各位仙子肆意寻拿。不如‘丁姑娘’将凶徒形貌说与我听,那人若还在城中,我定会替‘丁姑娘’把她抓来。”叶玄话指丁兰话,目光却望向仇诗迈。
“丁兰,将那人形貌说与叶先生。”仇诗迈冷然下令,语中已全无平日的温存。
“是个小矮子,手里拿着短剑。眼睛挺大,声音很尖。”丁兰恨恨地回忆道。
叶玄心中一寒,是云洛!
他方才初闻此事,脑中也曾闪过云洛的名字,但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云洛本是南方人,与“夕霞派”即便没交情,至少有钦仰。就算一言不合切磋起来,想来也不至于“掌掴”人家。他与云洛相交虽浅,听鬼蛾念叨却多,怎么也不觉得这是个会“当众扇人耳光”的姑娘。“枯荣城”中本多商旅、游侠,又兼“莫问塔”树大招风,城内有些不在自己视野中的高手毫不稀奇。
云洛师承“无用散人”,却从没在江湖上行走过,因此“夕霞派”诸人,也根本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小高手。
云洛。这几乎是所有能想到的名字中,最让叶玄难为的一个。怎么办?要装不认识,或者干脆说那不是自己的人吗?若说出这话,以后如何面对“云大”?自己出城前叫残影拿“腥芒”去撩拨她,又算怎么回事?
可是,可是,云洛又算什么人呢?有必要为了她得罪“夕霞派”吗?若是在“枯荣城”中,一冲动、一咬牙,将这烂事替她抗下也罢,可这是在路上,而且是南方的路。
这浩浩荡荡,满载金砖的驼队,有多少人不忿,多少人眼红。偏生“夕霞派”这些小娘,一个个背后深不可测,又盘根错节,他是哪个也不敢伤,哪个也不敢碰。惟恐一招不慎,惹得南人群起而攻。
叶玄思来想去,此时最合理的选择,还是假装不知对方讲的是谁,一切待回城后再说。正欲开口抵赖,忽觉背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炙烤着自己。那是鬼蛾的目光。
在这目光注视下,他发现自己说不出那句最该说的话。他不想让背后那双整日充满□□的眼眸,透出失望和鄙夷。他不能当着鬼蛾的面,背叛她的朋友。
道理上,叶玄并不认为保护云洛是自己的责任。而情感上,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这就是背叛!如果他说不认识云洛,如果没有了木青儿的淫威,这些人,一定会去找她的麻烦。
“是我的人。”背后一道赤炎化做甘泉,身前却有无数寒芒扑面射来!伴着几十道寒芒一并刺向叶玄的,还有仇诗迈目光中,不明所以的怨愤与问责:“不是配合的好好的吗,你这是干什么!”所有女徒都站在身后,仇诗迈神色中的含义无比明晰,懒得做丝毫掩饰。
“她平日甚少出门,今次也不在队中,我没想到会是她。”心乱如麻中,叶玄的瞎话仍是张口就来。
“既是贵府的人,今日需当有个了结。”“既是贵府的人”六字,自仇诗迈口中吐出,冷得几乎连坚冰都能冻结。才受三徒忤逆,又遭叶玄戏耍,她的圆滑,眼看要被怒火烧穿。
“仙子教训得是。叶玄御下不严,以致贵派弟子在‘枯荣城’损伤,这便给仙子赔礼了。”叶玄语罢,双手抱拳,对着仇诗迈一揖到地,躬身良久不起。
仇诗迈胸中几欲喷薄的怒火,随着叶玄将头低得越来越深,渐渐收敛,而后变得和缓、微弱,最终为寸寸流逝的光阴所熄灭。
“先生不必如此。”仇诗迈右手轻伸,虚抬叶玄左臂,并不触碰。叶玄借势起身,眼望仇诗迈,满脸歉疚。夕霞众徒瞧着叶玄诚恳的模样,半数怒气已消。她们哪里知道,叶玄心中歉疚是真,所歉的,却是“搭戏拆台”之事。
仇诗迈没有想到,叶玄不仅舍得赔钱,身段竟也如此柔软。且不论这“城主”是真是假,既给摆在了台上,那就是“木叶家族”的脸面。方才叶玄所行之礼,已是除跪拜之外,最重的礼节。“弟子”挨“部从”一记掌掴,“掌门”受“城主”长揖一拜。怎么算,夕霞派的颜面都已找回。
这仇结的荒唐,解的窝囊。叶玄不用回身,就能看见残影的摇头轻叹,鬼蛾的揪心愤懑,寒星的冷眼旁观,孤雁的嗤之以鼻。只有木青儿永远站在他身边,不悲不喜,不言不语。
叶玄起身后,又朝向丁兰抱拳,浅浅躬身道:“丁姑娘受委屈了。”
“冤有头,债有主。你替她赔礼可做不得数!”丁兰就这样大喇喇站着,对叶玄所行之礼,既不避让,也不回谢。
“去你妈的!”鬼蛾再也忍受不住:“少主给你赔礼,你不跪领,想找死吗!”
叶玄原没指望丁兰能有什么得体的回应,只盼她冷哼一声,自己再与仇诗迈谄媚几句,这事兴许还能滑过。见丁兰如此不依不饶,心头也自火起,忽闻骂声乍响,一时竟有些恍惚,还道是自己没忍住,将心中言语放了出来。
“小蛾,住口!”平日温情脉脉,今时恶果方显。叶玄刚刚还在心中暗讽仇诗迈御下无能,怎料过不片刻,自己这边也溜了缰。叶玄这时真想回身抱她一下,再狠狠抽她一个耳光!他知四人之中,就属鬼蛾对己最是关切、疼惜。可是她这一骂……自己方才之辱,岂不全他娘的白受了?
“苍”一声响,吕凌已将长剑拔出,遥指鬼蛾眉心:“贱种。”
吕凌平日话少,开口字字诛心。她只听得一句,便猜出对面这女子不是什么大户出身。见吕凌拔剑,丁兰、小贝也跟着亮出兵刃。转瞬间,金铁擦蹭之音四起,夕霞众女徒几乎全数亮剑,只余一个身着“象牙色长衫”的女子皱眉不动。
木青儿右手紧握“玄竹”,左手中指轻轻划断了系着“暗水”的白蜥皮肩带,背后重剑应声而落。
见木青儿动,仇诗迈眼中寒芒隐现,身形顿时消失在原地。
“啪”一声脆响,众人侧目间,吕凌已扑伏在地,指着鬼蛾的长剑不知何时也到了仇诗迈手中。
“为师是不是管不得你们了?”仇诗迈扫视众徒,看也不看地上捂着左颊吐血的吕凌一眼。众徒悚然低头,没一个敢触师傅目光,便是如此,仍能感到被师傅眼芒扫过时,面上一片热辣,背脊冷汗涔涔。只有一个人,迎着仇诗迈的目光恭敬点头,正是夕霞派首徒“阮棋”。
“收。”令只一字,众徒兵刃慌忙归鞘,金铁相碰尽显瑟缩之音,全不似拔剑时的苍然豪迈。她们以为自己见过师傅发火,却从没见过师傅真正发火。
一个有眼力的兵士溜到木青儿身后,欲将“暗水”拾起,却全没料到此剑的分量,一把竟没拿动,复又双手使力,这才将重剑拖回阵中,看护起来。
仇诗迈深深吸气,复又翩然回身,望着叶玄幽幽道:“先生见笑了。”方才电光火石间獠牙一吐,她已瞧清对面情势:一心想要善了此事的唯有叶玄,木青儿则随时准备动手杀人。
“是我的人无礼在先。”叶玄沉声应道。
“丁兰之事,原当两方动手之人对质才算得公允,并非谁手上不济,谁就占理。”说到此处,仇诗迈侧目斜睨丁兰。后继续道:“叶先生未明原委,便先行赔礼,待我‘夕霞派’可算得诚意拳拳。迈恬为夕霞掌门,绝非不识好歹之人。‘枯荣城’内,贵我两派弟子的口角、嫌隙,今日就此了结。敢有私自寻仇者,以门规论处!丁兰,你可有话说?”
“谨……谨遵师父之命。”丁兰瞧着倒卧于地,满口鲜血的吕凌,早已吓得不敢抬头。什么切齿仇恨,刻骨怨毒,在师傅冷厉目光的逼视之下,全都乖顺地缩回心底最幽暗狭小的角落。
“得蒙仙子宽仁,叶玄谢过了。”叶玄抱拳相谢,心中盘算着后续的应对。他知道,仇诗迈刚打了自己徒弟,绝不可能一回头就放驼队离山。若如此,她这掌门也不用做了。
“陈年小事,说开便算,先生不必挂怀。日半西垂,原不敢再耽搁先生赶路,只是,我瞧今日两边弟子初识,颇为热络难舍,不如就由得她们小小切磋一下,先生以为如何?”仇诗迈下山前便已决心,今日就算非动手不可,自己也绝不下场去碰木青儿。
叶玄终于等来了他极力想要避免的场面,只得苦笑应道:“仙子既有雅兴,小试一场无妨。”二人便如老辣的商贾般,一来一回,询好了价钱。仇诗迈的要价,是头面人物不动手。叶玄的要价,是只比一场。
各路武人于“心剑季”乱砍乱杀数百年,后强人尽废,余者少了血性,多了规矩,天下堕入“权剑季”。
近几百年,门派间的比武争斗,惯常是两个路数:头面人物多决生死;弟子、部从点到为止。两般规矩,均是同一目的,只为避免仇杀。
所谓头面人物,是指一门、一派、一帮、一族的至高战力,“夕霞派”不必搞清楚“枯荣城”内,“夜宫”与“城主府”究竟是何从属,也不用管宫主、城主是谁,“木叶家族”的头面人物,就是木青儿。头面不是头衔,头面,是打出来的。
头面人物决生死:意在打破双方战力之平衡。至高战力被灭杀的一方,事后即便想要寻仇,也多飞蛾扑火。头面对决,若有一方败而未死,伤愈后则极有可能率众反扑。
弟子、部从点到为止:意在维持双方战力之平衡,同时力求在少流血,不死人的前提下,拟出全面开战的真实结果。因此门派间“次等战力”的对决,多是三战取两胜,或五战取三胜。
这些经验与规矩,都是“心剑季”的无尽血火换来的。
丁兰这点破事,原是无需动手就能化解。怎奈仇、叶二人,没一个当得好家,致使场面失控,夕霞这边还流了血。不管这血是怎么流的,见血拔刀,也是规矩。仇诗迈此时只寄望于,能用对面一点小小伤损,换个“血债血偿”。
叶玄这边更是为难。虽然最恐怖的场面已被“仇诗迈”辣手压住,但接下来这“点到为止”的切磋,却是赢不得也输不得。若说“胡亢”与“墨白”算是南方武林的头脸,在南地武人眼中有如父、兄,那么“夕霞”则是南方武林的腰肋、结扭,一众豪强均视之如姊妹,便只轻刺一下,也是非同小可。此战若胜,恐引得护短之人同仇敌忾;若败,或撩得贪妄之徒蠢蠢欲动。
“阮棋,你就请‘木叶家’的高手指点一二。”仇诗迈唤出自己心腹弟子,语声柔和,全无方才与“丁兰”说话时慑心夺魄的冷厉。
“阮棋”是“夕霞派”的第一个弟子,当年正值“仇诗迈”伤心气苦,不知何去何从时,“阮棋”也与家中决裂,上山投靠。
“阮棋”上山时,真气品阶已修至“旱境”,只是未得名师指点,招式乱七八糟。她根骨奇佳,资质却凡。相较气、艺双绝,无师便可自通的“仇诗迈”,绝难相提并论。如今一身技艺,皆是“仇诗迈”为她量身所创,更是经年累月,一招一招喂出来的。一众弟子中,“阮棋”并非武功最高,却是与“仇诗迈”羁绊最深,最能懂她心意之人。
“弟子阮棋,拜见木先生、叶先生。”听得师傅呼唤,阮棋缓步走到仇诗迈身旁,持剑行礼。
叶玄同木青儿一并抱拳还礼,未与阮棋答话。踌躇片刻,低唤残影。
残影上前拱手,仍是一身陈旧的淡蓝衣衫,身形纤弱,语音清脆:“弟子残影,敬拜夕霞仙子,见过阮棋师姐。”残影之名一出,引得夕霞众女一阵窸窣低诧,眼前这瞧上去颇有些可怜的女子,与她们幻想中阴魅狡黠的“血筹官”全无半分相符。
鬼蛾知自己闯了祸,又见那骂自己“贱种”的女子已被搀走,便站在叶玄身后垂首不语,没有争着出头。她也明白眼下这局面,还是交小影去收拾更为妥当。
“要我输给她吗?”趁着与“阮棋”相互虚伪的空当,残影轻声询问叶玄。是请示,也是讥讽。
“我心绪已乱,情势你自己判断。你不能死,也不能残,就只这个命令。”叶玄低声应道,语中透着疲惫。他没有余暇生气,只知骰子非掷不可时,应该把注下在残影身上。这是家族中唯一能够帮他决断,替他决断之人。
“知道了。”残影语中透出三分歉疚,七分柔情。说罢走入场间,双刃“晏鹊”拔出时,系着“皮制刀囊”的“腰带”被刃锋划开,跌落于地。强者过招,只争纤毫,是以动手之前,剑鞘要扔,刀囊要弃。
阮棋也持剑走入场间,长剑出鞘前,又对残影行了一礼。残影持刀回敬,恭谨不言。高手对决,若笃定不想杀人,“使兵刃”倒比“空手”更安全些。贴身比拼拳掌,几乎每一式都要朝对方头脸胸腹招呼,使刀剑时,反而更有机会去损对方手足,伤而不杀。
“切磋参照,点到为止。”仇诗迈淡淡一语,定下场间基调。复又继续道:“依礼,胜负、终始,均由叶先生定判。”这又是个“权剑季”武人琢磨出的虚伪,由于此处是“夕霞派”地头,场间亦无德高望重的外人在场,是以这场较量的胜负,交给“客方”裁决。何时起手,何时休罢,也全听叶玄号令。双方若有伤损,那也是叶玄未能及时叫停之责。
“中招、倒地、损血、认输者负。切磋参照,点到为止。这就开始吧。”叶玄皱眉下令。
二人闻声,并不擅动。温婉、俏皮的两道目光交织碰撞,渐渐化成同一道凝重。
残影倒悬双刃,执握掌中,缓缓抬臂护于头脸,宛如“蛇口血张”时倒竖的尖牙。阮棋侧身相对,右手长剑微抬,剑峰斜指地面,并不直逼残影。
倏忽间,残影身形消失在原地,正与方才“仇诗迈”偷袭“吕凌”时的情状无异。眼力稍差之人,只觉她消失的同一刹那,便自阮棋左前方冒出,宛若破开了虚空一般。然而又与仇诗迈不同,那淡蓝一闪即隐,转瞬又在阮棋侧后出现,如此这般摇闪滑纵,身形始终没有欺进“长剑所及之方寸”。
残影能觉察到,阮棋虽只腰身微拧,剑尖轻颤,却分明跟上了自己的节奏。若想单凭身法将她晃晕,只怕对方还未凌乱,自己先要力竭。
“失礼了。”残影在阮棋身前七步处站定,浅笑着为自己看轻对手而致歉。说罢不待对方回应,持刀抢步上前。这次身形直进,不再取巧。剑长刀短,阮棋根本不理对方手上动作,探身挺剑,直刺残影左膝。
残影却未后撤,轻鞋之下双脚也不见有何动作,身子竟霎时向右“平移”了半尺。阮棋一刺不中,翻腕向内横削,“叮”一声轻响,残影左手短刀不知何时已由“反握”改为“正握”,刚好挡住削向左膝的长剑。刀剑交击之音悦耳绵长,却比旁观众人预想中要小声得多。
右手长剑为左刀所抵,阮棋空门已露,正凝神防她右刀挺进,不料残影并未出刀,右脚闪电般蹬向自己小腹,速度竟似比手还快。阮棋此时已撤步不及,小腹一缩向后坐倒,臀部即将撞到地面时,左手着地一挫,身子向后飞掠,同时长剑直挺,封住身前门户,打了个踉跄方才站定。虽不算输招,场面却是狼狈之极。
叶玄在旁瞧着,面无表情。心底却忍不住暗赞。
“木叶六式”之中,“鬼蛾”主修的是“无痕手”和“阴风指”;“残影”主修的是“岚步”和“鹊桥”。
也是这残影天纵奇才,竟依着自己心性,将“鹊桥”练到了双刃之上,方才挡住阮棋长剑那一刀,绵软阴柔,正是“鹊桥”之劲;“岚步”本是闪避、偷袭为主的功法,主要招式原是“踩脚趾、踹膝盖和撩阴腿”,却被残影改成一套攻防有度,肆意开阖的腿法。
“木叶六式”练到她身上后,改动之多,改动之奇,俨然已有自成一脉之势。若有一日叛离“夜宫”,以她一人之力开宗立派,也属寻常。
木青儿性情寡淡,甚少思虑,却莫明总感觉终有一日,残影会跑。叶玄则认为,那是师姐早年间落下的心病所致。
阮棋狼狈后撤,残影并未追击。一则不想冒进,二则也是不屑。她想端端正正地将对方踹倒。阮棋那边化险为夷,也摸清了对方路数,似乎残影的“双刃”主要用作防御,攻敌则以“双脚”为主。
阮棋不再困守,挺剑抢攻。迫近残影身前时,剑尖一抖,三道寒芒分刺双乳、小腹。阮棋心性质朴,剑路端严,这一式仿的是仇诗迈的辣手,有形无神,并不指望以此克敌,只求将对方笼在自己剑光之内,逼出破绽。
怎奈残影全不判她剑路虚实,直接纵身后掠,将这一招避了。阮棋手腕一翻,挺剑再进,这次长剑如蛇信般上下颤动,舔向右腿、右膝,这一剑不是虚招,也不为逗出残影短刀。残影却出了刀。
依旧不判对方剑路,双刃一反一正,如摇桨般向下斜划,直接将右腿、右膝全部封住,终于仍是“左刀”荡开了长剑。
剑峰稍一偏转,阮棋“左掌”已从“肋下”迎出,准备硬接残影鞭来的“左脚”,无论是震断了对方脚骨,还是踢折了自己手腕,这一战,就算是没出人命便了结了。
只是这一次,残影没再出腿,荡开长剑后一个滑步,欺进剑圈之内。距离稍一拉近,“双刃”立转狂暴,如“群鸦归巢”般扑向阮棋面门。阮棋迅疾撤步,回剑横封,欲将残影逼出一剑之距,却感残影身形如鬼魅般粘着自己,怎么退也甩不脱,怎么转也绕不掉。
剑长刀短。身位一近,长剑立显笨拙,当即左支右绌。却在这时,残影手中“双刃”突又敛了狂暴之意,刀路顿转轻灵,忽上忽下、忽反忽正。阮棋只觉身前这病弱女子,每只手臂似有三节一般,终于眼睛一花,步下一乱,左乳被划开一道浅长血口。
“住!”叶玄见状急忙叫停。残影不等叶玄发令,一招得手便即跃出圈外。阮棋胸上一痛,急忙将伤处捂住,也不知身子被叶玄轻薄了没有。
“阮棋师姐,承让了。”残影将双刃归入左手,抱拳郑重相谢。
“残影师姐技高,阮棋认输了。”两名各位其主的战将,斗罢后又一次做作地互称师姐。
“残影能得侥幸,全仗仙子爱护。叶玄谢过了。”言下之意,残影此番能赢,全因“仇诗迈”未将最厉害的弟子派出。其实叶玄哪里辨得清对面深浅,只是句虚伪客套。未动手时礼敬有佳,此时打赢,更需谦逊。
“先生无需过谦。胜负分明,场间有目共睹。夜宫人才济济,夕霞甘拜下风。”仇诗迈坦然认输,毫无扭捏。一方轻伤了事,输得也不算难看。颜面微损,祸根已拔,虽不如小胜来得体面,也算个不错的终局了。
“仙子言重。天时已晚,我等尚有一段小路要赶,今日就不多叨扰了。还盼仙子闲暇时驾临‘枯荣城’赏玩,好叫在下一尽地主之谊。若来日再渡天河,叶玄也必亲至‘夕霞山’拜望仙子。”叶玄生怕耽搁久了再生祸端,只盼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仇诗迈也是一般想法,只求尽快将这瘟神送走。至于来日亲至“夕霞山”拜望云云…还是不来的好。“枯荣城”虽即富且强,然而自己如今只求安逸守成,并无再多雄心野望,这群偏处西北的豪强,实无太多结交的价值。“既如此,只好相盼来日再叙,迈领众徒恭送诸君了。”
语罢双方众人行礼道别,阮棋不便抱拳,一手护着左胸盈盈下拜,以女子礼相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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