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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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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声劝慰的应当是大房主母朱氏。她声音则小了很多:“宝如和兰茵皆是明德的妻子,  这边来的都是官老爷人,  他总得照应着些,是不是?”

        忽而,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你若再不出来,  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  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  哭声盖过锁啦,  直冲云宵。

        *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  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  墙纸也是新糊过的,  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  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  相对而坐。

        当然,  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  上面空无一物,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  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  她嫁的太仓惶,  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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