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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五章 推进


第二乐章是四个乐章中篇幅最短的,差不多只有第一乐章的一半,曲式结构上没有明显的体裁特征。

        乐曲以低沉有力的管乐开始,比较长的一个主题呈现,然后弦乐对主题进行变奏,接着管乐再变奏,一共交替了三次,变奏五次。

        作曲家在这把经验和技巧卖弄得很好,每一次都产生了微妙的色彩变化,从沉稳到宏大,宏大之后再华丽,然后又轻灵了一点,还可以续以欢快,最后的变奏之后接上过渡,音乐则有了一种平缓中隐隐上升的趋势。

        观众席上懂行的人在这时候做出了一些反应,抬抬下巴提高注意力或者做出审视思考的神情,表示他们专业敏感地发现了作品开始动真格了,这第二乐章的短短开头可能不是特别悦耳,但是组曲家所表现出来的诚意是足够的,有天赋巧妙和雕琢精心,对得起台上的投入和台下的专注。

        然而就在大家期待着挺乐曲会怎么朝预想法相发展时,作曲家又调皮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让弦乐“颤抖”起来,然后管乐也开始“不安”。

        简直不合常理有悖理论啊,短暂的片刻中,可能会有人质疑是作曲家在这犯了什么错误或者是乐团出了什么纰漏。

        刚稍微一缓,那种不和谐的颤抖和不安又来了一次,而且还加剧了,加长了……然后又消失。

        或许会有人想不会变本加厉再来一次吧?

        真的就来了,而且这一次已经不再是试探或者酝酿,动真格的了,弦乐开始剧烈波动,管乐似乎不收控制的摇摆。

        到这里,台上出来的音乐,对大部分人而言,已经完全没有悦耳可言了,正常的美的享受几乎消失殆尽。

        可音乐的“审丑”取向才刚刚开始,短短两个小节间,弦乐从波动变成了翻滚,翻滚变成了倾覆,管乐摇摆到断裂,破碎,陨落。

        太让人猝不及防,看过乐谱的人似乎也被舞台上音乐形象的瞬时崩塌吓到。杨景行以前从来不会干这事,他的风格向来是为讨女孩子喜欢把音乐弄得漂亮动人。当然,观众席上更多的人不熟悉杨景行,但是就算是资深专家,也应该没接触过什么作品,会在这么短时间里完全翻脸。

        然而舞台上的破坏欲才刚刚开始,刚刚这个出其不意的惊吓只是开胃菜,接下来才正式开饭。

        在崩塌到各方因素综合起来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后,音乐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了乐章刚开始的的管乐主题,这次是木管先开始。

        音符还是一样的,节拍也没变化,但是指挥和乐手还是利用剩下的空间,对音乐色彩进行了仔细的雕琢,和刚开始又不完全一样,这种感觉在铜管和弦乐先后加入后变得更明显。

        不过比起前面的天翻地覆,现在的旋律简直太美了。

        可就美了那么一遍,乐曲看似刚要把这个沉稳的主题扩展发展开,画风突变,作曲家的破坏技巧更加熟练,只用了一个小节,就把原本的沉稳分割开了,各声部从一个共同的主题中分裂开去,然后各声部都用自己的拿手绝活变现出撕裂的剧痛和丑陋,小提琴的凄厉、小号的悲鸣……

        这是第一道主菜,还好二楼的都是些见多识广的,只有少数外行表现得有点不适应,大部分人都处变不惊,只是有点细微神情反应。

        第二道菜,观众好像突然被拉到截然相反的视角,宏伟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第三道菜,作曲家和台上的音乐家们一起,用一种全新的烹饪方法,把前面那个华丽的主题变奏尽快地涂灰抹黑,直到乌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毫不留情。

        第四道菜,轻灵流淌的主题变得异常沉重举步维艰,甚至完全陷阱泥塘,糟了灭顶之灾。

        第五道菜继续玩花样,欢快的节奏被瞬时打断,而且似乎永远定格在

        这上菜速度飞快,别说吃了,听众根本就来不及细看,下一个惊骇就又来了。简直就是残忍,一段段动听的旋律,一串串优美的织体,在上千听众面前活生生地粉碎撕裂,而且做出了势如破竹摧枯拉朽的姿态。

        第六道菜,直接就把桌子掀了,完全断绝了听众还能见到一两个能吃的菜的奢望,然后树立起一个简直恐怖的音乐形象,气焰嚣张地站在那里。

        恐怖的气氛中,第二乐章结束了,嘉嘉可能受了点惊吓。

        观众席上下,和第一乐章结束时完全不同,各种各样神情,窃窃私语简直要响成一片了,不知道是在谴责作曲家的态度恶劣,又或者惋惜自己面对丑恶的无能为力。不管说的好坏,愿意说一下也算是件好事。不过身边的老师和前辈都没和杨景行说什么,甚至都没看看他。

        搞破坏也不容易,台上连立新似乎也被这五六分钟累得够呛,却只有短短几秒钟时间修养调整精神。

        第三乐章,非要套公式的话算是狂想曲和进行曲的结合体,乐曲具有一定的炎黄民族色彩,借用了一些传统音乐素材,但是在曲子中已经面目全非,只有专业的才能分析出来。第三乐章还是篇幅最长的,听说乐团排练的时候是十五分钟,这个乐章也是色彩变化最复杂,作曲家在谱子中标注最频繁的。

        在第二乐章的大部分时间里都狂乱难以自持连立新,现在的起始动作特别缓慢,翻乐谱的同时脑袋低沉下去脖子那么慢慢一转,艺术极了。

        小号响起,似乎第一个音符就听得出忧伤,那么幽婉地呈现出一个有如哀乐的主题。哀乐当然应该严肃的,可是小号跟着就乱了,似乎糊涂了,进而失去理智了,把哀乐主题发展得六神无主灵魂出窍。

        还好,弦乐上来了,管乐也继踵而至,好几个声部,旋律暴发富再次炫富,不过这次是走的悲伤路线,低音提琴和大管持续地低音铺陈无比沉重,大提琴在呜咽、小提琴在哀泣、圆号在悲歌。

        慢慢的,失去理智的小提琴被别的声部拉了回来,开始和大家统一步调色彩。

        当整个乐团终于凝聚在一块并开始共同表现的时候,成就了铺天盖地的悲伤、天昏地暗的绝望,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这里连立新的指挥动作简单了,从后面看上去,他好像是双手捧在胸前的,脑袋向天仰着,整个人好一会都没动作,估计是在用眼神指挥。

        音乐会之前龚晓玲建议李迎珍准备纸巾或者手绢的时候,李迎珍笑说不用,她没吹牛,现在也只是眼中闪光,还远用不上那些东西。

        乐曲还在变本加厉,各声部旋律越来越过分而且配合得越来越好,简直把那种悲痛弄得波涛汹涌了,甚至宽广宏伟起来,让人无法躲避或者无视。

        贺副校长倒是有点激动,瞪着眼睛盯着舞台似乎有啥仇恨,一直捏在手里的节目单有些抖动。

        不管再怎么悲痛,对耳朵而言,现在的音乐至少比第二乐章的那些乐于接受得多。

        总不能一直煽情啊,定音鼓不知什么时候响起,慢慢越来越大声,节奏越来越鲜明,然后带动了其他声部的逐渐转变。

        在定音鼓达到明锐果敢的程度后,其他声部也到达了情感转变的分水岭,各自前进发展,进入下面更复杂的阶段。

        先是铜管们最先从悲痛中醒悟,巧妙的连接后奏响了进行曲的号角,信心和力量由弱变强,还得到弦乐的呼应,并且逐渐达到高潮。

        不过小高潮很短暂,进行曲跟着也消失了,乐曲又开始悲痛,甚至是恐慌。

        然后进行曲又上来捣鼓一会,再度制造一个小高潮。

        接着又开始另一种悲痛,不过这次是以一点点希望的感觉结束。

        进行曲再继续……

        第三乐章算是作曲者在这首作品在从技术理论层面上的首次卖弄,第一乐章是旋律精彩,第二乐章是立意新颖,这第三乐章就可以让浦音作曲系吹出“独到、开创、颠覆、非凡”如此之类的文艺界厚脸皮词汇了。

        在层出不穷的精彩乐思和精致扎实的结构支持下,乐曲在不断的小高潮中推向大高潮。

        弦乐的紧张慌乱,不会让管乐停下坚实的脚步,反而变得更加激烈。

        在似乎没有尽头的低音苦难中,中高音弦乐也不会放弃自己的信念,再怎么艰难,也会一步一步坚强推进。

        ……

        铺垫足够后,乐章准备进入最高潮,在木管虽然柔软但是一次比一次明亮的鼓励之下,铜管齐奏一次比一次恢弘明亮激昂,一次又一次,作曲者似乎有取之不竭的灵感,直到木管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后,铜管也终于爆发到了最高点,紧接着弦乐全体奏响,又让温暖瞬间充填了听众脑海,而且持续不断。

        管弦乐温暖好久之后,打击乐开始铺垫,慢慢加戏,别人则慢慢淡出,然后打击乐逐渐当起主角。

        几乎一瞬间,管乐弦乐再次同时出击,管乐澎湃地笼罩,弦乐恢弘地激射,所有的美好和光明,似乎都在这一刻汇聚并且放大,让音乐过于灿烂,听众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不过这个最高潮比较短暂,然后乐曲回落,进入乐章尾声,似乎又开始了忧伤地抒情,但是和开始的时候大不一样,没有绝望,倒是有希望。

        乐团都停了,场上一个音符都没了,连立新还在那轻绕了几下指挥棒干什么?

        楼上楼下响起了一些掌声,但是没成气候。龚晓玲从后面握了一下杨景行的肩膀,杨景行笑嘻嘻回头,看见龚教授是一副被音乐完全感动的神情,就连忙收敛了自己的贱。

        杨景行来不及回应周围的所有关注鼓励目光,台上第四乐章开始了。

        第四乐章,形式上看是两个回旋曲的错位结合,作曲家的把戏玩得比较多比较巧妙,如果让本科新生来分析结构,没准会弄得头晕。

        但是从情感色彩看,第四乐章和第一乐章似乎有点重复了,主要都是那种壮丽开阔的感觉,甚至时长都差不多。只是第四乐章要比第一乐章更具有浓烈的新鲜感,虽然素材不一样,但情感表现可算是第一乐章的豪华改进升级版,没准作曲家在第一乐章的收敛就是为了给第四乐章留更多余地。

        第四乐章的变化也不多,基本上从到位都在取悦听众的耳朵,不光好听而且大都是积极正面的音乐形象,只是偶尔会调节一下,再就是变换手法。

        如果做个听众调查,可能第四乐章甚至比第三乐章更受欢迎,但是如果放在作曲系来分析,第二第三乐章能大书特书,第四乐章的内涵就浅得多了。

        第一乐章有引子,第四乐章有尾声,尾声也比较长,最后通过弦乐的欢快节奏和管乐的铿锵表现出希望无限前途美好的样子。

        连立新的最后一个动作也是年轻活泼的观感,再稍微停顿一下只有一两秒钟,就不太矜持地转身过来面对观众席,带着一点点似乎高傲的微笑,下巴有点仰。

        掌声响起,到底是杨景行没地位没资历,这掌声的起势要比前面那些节目差得多,前面是节目一结束指挥一动作,全场立刻开始噼里啪啦,轮到杨景行这,虽然带头的人也不算少,但是后面跟上的人似乎还持观望态度,显得不是很果断。

        也不能怪别人,就看看作曲者周围吧,丁桑鹏没马上动手,校长没马上动手,贺宏垂更不着急,李迎珍似乎根本就没那意思……还是龚教授好哇,路楷平也给面子。

        不过连立新该是有点地位的,看他那姿势,做得越来越足,大家同行还是要给面子。所以掌声就逐渐热烈起来,整个音乐厅都加入了进来。丁桑鹏都抬起了老胳膊,李迎珍就也也稍微意思一下。

        然后更多人可能想起这是压轴曲目了,就更加多给点面子,掌声就更浓烈汹涌了一些。

        小半分钟之后,楼上的人才开始逐渐放下手来,毕竟今晚每个节目差不多都是这个待遇,一视同仁嘛,也算鼓励晚辈了。

        杨景行假装是把巴掌是拍给乐团和指挥的,本来想坚持一下,但是要开始像校长他们一样接受周围的祝贺了,不过校长得到的是恭维,杨景行得到的是表扬。

        唐青回过头,像是自己多年轻一样,摆个手臂枕在椅背上的姿势,说:“人生几件乐事之一,物有所值劳有所获,我们物有所值,你劳有所获。”

        杨景行嘿:“您也劳有所获。”

        唐青谦虚并顺便奉承年轻女人:“老师们才是劳有所获,辛苦了。”对李迎珍谄笑,忽略了贺宏垂。

        李迎珍呵呵一下:“您也是……丁老,您累了吧?”

        丁桑鹏这才稍微回头:“还好还好。”

        校长这就跟杨景行商量:“稍微说一下了就送丁老回去……”

        上面都安排开了,但是楼下的掌声都还没歇呢,看样子亲友团挺卖力的啊,三零六的大部分都还在机械重复呢,并且回头看看或者仰望。

        连立新也放下了自己的姿态,变得随和随意一点了鞠躬感谢观众,然后要求乐团也感谢观众。

        主持人上台了,这么晚了当然要抓紧时间……

        楼上这群人真不礼貌,毫不留意主持人的声情并茂,只是围着丁桑鹏忙成一团。

        丁桑鹏的第一个要求是见见连立新:“……杨景行,应该感谢。”

        老师帮杨景行表态,那是当然的了,必须感谢。就今晚的表现而言,爱乐对杨景行第一交响曲的处理明显比其他曲子要精细,稍微会听的都能发现。但是其他作曲家好像都没表现出啥意见呢,校长和副校长都急着叫人去请指挥过来,或者还是去休息厅坐坐。

        “就在这,余音绕梁嘛。”丁桑鹏居然说了个俏皮话,老脸上的笑容简直有点灿烂:“大家有什么想法感触,交流一下。”

        当然是政府先来,市政协的感触是丁老为国家音乐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在今天得到了有力的侧面证明,为什么这么多优秀的音乐家齐聚一堂,为什么大家这么激动……

        老干局的人敬佩丁老继续发光发热的精神……

        校长居然不随着政府的脚步趋势,而是笑着对老人说:“唐老刚刚说人生乐事,我觉得,后继有人也是乐事一件。”

        唐青哈哈点头赞同。

        丁桑鹏点着头却又严肃了:“后继有人,一直都有……看到你们能团结一心把音乐事业做到更好,我很开心。”

        校长严肃诚挚表白说:“我们都跟您是一条心!贺教授、李教授、路主任、龚教授,都尽量不让您操心。”

        贺宏垂点头:“作品我们早就有分析,有定论,只是一直没机会好好跟您汇报。”

        丁桑鹏摇头笑:“不用不用,作品就交给听众评价,我们说了不算。”

        还是有些人坚持认为丁老说了就算,然后就讨论起艺术来,纷纷赞叹今晚真是精彩纷呈,不光著名作曲家们,杨景行的交响曲也是令人耳目一新,那是非常出色,那是极其难得。

        路楷平终于听懂了,也跟丁桑鹏表白:“钢琴系跟作曲系跟学校也是一条心,这些工作李教授和我们肯定都是好好配合……恭喜作曲系取得这样好的教学成果,国内院校首例呀,纽爱合作!”

        贺副校长的境界眼光早打开了:“丁老支持,校长领导,学生争气,钢琴系也一样,呵……”

        杨景行想逃,跟李迎珍申请:“我去看指挥来没。”

        官压几级的也有,但李迎珍还是点头放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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