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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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陪着兰因在屋中用饭。
兰因并没有把人请到花厅中规中矩用圆桌吃饭,而是让人摆在窗边,此时雕花红木轩窗半开,露出外头的庭院,乡下虽然不及伯府富丽堂皇,却自有一派闲情逸致的好风光。
院子里种着九里香。
白色的花,有些含苞待放有些已然盛开,昨夜一场雨并未让它们伶仃消落,它们依旧在春风中迎风舒展,待那春风拂过,那花苞上的露珠便从那绿色的叶脉上一点点垂落,它们落在那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然后在地上一点点洇开湿润的痕迹,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
兰因吃得怡然自得,许氏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来时并未多想,她和所有人都以为夫人只是因为生气所以才会搬到庄子,只要家中有人来请,她便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可现在看,显然不是这样的情形。
她在夫人的身上看不到一点生气和不甘的痕迹,只有解脱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这既让她觉得奇怪,又不知道这满腹的话该从何说起。
“尝尝这个梅子小排。”思绪万千间,许氏看到兰因给她夹了一块梅子小排,还未开口便已听人说,“我记得你素来是喜欢吃这些甜食的。”
短短一句话就让许氏心下微暖。
她祖籍是在苏州,只是来了汴京后便很少吃。
寄人篱下总是不好受的,连喜好也全不由自己来。孙氏虽是她的姨母,但她母亲只是庶出,姨母能留下她已是开了恩德,又岂会去记她的喜好?许氏记得上次也是在夫人的屋子,因为多用了两块糖醋里脊,自此之后夫人便吩咐厨房每日给她准备几道苏浙小菜。
夫人是好人。
即使她曾因为萧业屡次冒犯她冲撞她,她也从来不曾同她置过气。
看着面前这张雅静的脸,许氏忽然想起她生产那日,女人生子仿佛一脚踏进鬼门关,那个时候她深爱萧业期盼着他能来看她,可萧业却只是在知道后点了点头,嘱咐稳婆照看便去办他的公务了,反倒是她一向忌惮的兰因在危难关头不顾产房血污冲撞,亲自来到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说,“活下来,你的孩子只能你自己来护,难道你想让他出生就没有娘吗?”
其实许氏知道兰因是骗她的。
便是没了她这个亲娘,有兰因在,她的儿子也不会没有人保护。
她是个好人,一直都是。
他们这些人为何会在兰因走后如此念念不忘,不仅仅因为他们需要一个能庇护他们的夫人,更因为他们都曾受过她的照拂。
她以真心待人,才有如今的良缘。
许氏记得生产之后,她曾靠在床上问过兰因,“夫人不怨妾身吗?”
她是姨母做主抬给世子的。
那个时候姨母还没那么喜欢夫人,因她无孕,即使她有一身功劳也全成了过错。
没有女人会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别的女人,即使这个女人从未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可那个时候夫人是怎么回答她的?她手里握着一碗鸡汤,一点点喂给她,垂着鸦羽般的睫毛说着,“这世上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何况女人能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已是不易,又何必太过苛责。”
她觉得兰因傻,想嘲笑她,却又忍不住想哭。
从来没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她从七岁起没了爹娘的庇佑后便失去了一切可以骄傲的资格,她在萧家虽是表小姐却从小就要伺候孙氏,洗脸梳头、穿衣打扮,既是为了能够在萧业身边有一席之地,也是为了自己能在萧家过得容易些。
那日她看着顾兰因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自那日开始,她便再未使手段去找过萧业,安安分分过着自己的日子。
这样过了大半年,她与萧业的感情倒是越来越淡,与兰因反而越来越投契。
……
旧日记忆在眼前转瞬而过。
许氏垂下浓密的羽睫,她看着碗中的那一块梅子小排,就着米饭一点点咽入喉中,甜意在齿间流窜开,眉眼也渐渐舒展开来。
“府里的人都记挂着您,知晓我来找您都托我给您带话,请您早些回去。”她看着兰因说。
顾兰因听到这话,笑了笑。
她低着头,用梅花汤勺拌开碗中泡饭,兰因尾指上翘,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怕是得让他们失望了。”说完见对面女子只看着她沉默却不说话,她笑问,“不劝了?”
“劝了,您会听吗?”许氏问她。
顾兰因笑着摇了摇头。
“既如此,我又何必多费口舌。”许氏瞥她一眼,说着竟也不再看她,低头吃饭夹菜,比起先前,她此时的神情和动作都变得自然许多。
她本以为兰因是以退为进,便想着来这一遭请她回去。如今想想,她来时就以为错了,她是顾兰因,不是其他女子,顾兰因从来就不屑用这些手段。
她有她的骄傲和尊严。
只可惜,有些人至今还未想明白。
想到今早萧业的表现,许氏有那么一瞬间想和兰因说起,但想想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他若舍不得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若不知道怎么做,便是把人绑回去也没用。
何况她心里也是有一抹私欲在的。
那个骄傲了二十多年的男人,从来不曾为谁低过头的男人,害她哭过怨过甚至恨过的男人,她实在是很想看看在他折断傲骨挽回一个女人时会是什么模样。
“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兰因的声音。
许氏收敛思绪,唇角却轻轻翘了起来,一副很好心情的模样,“没什么。”
兰因挑了挑眉,却没多问。
她从来就没有打听别人私事的习惯,旁人愿说,她洗耳恭听,若不愿,她也从不强求。
两人一道吃完午膳,许氏记挂自己的儿子便不肯再待,分别的时候,兰因喊住她,一会的功夫,停云手里拿着一双虎头鞋出来。
“早些时候做的,你给夷安带回去。”兰因亲自递给她。
许氏看着那双精致可爱的小儿鞋,默然接过后过了几息忽然看着兰因问,“您可曾后悔过?”
这一句“可曾”显然说的不是这回事。
顾兰因抬眸看她,不等她问,许氏便已看着她开口,“把我许给萧业,您后悔过吗?”她双手紧握虎头鞋,垂着眼帘哑声说,“当年若没有这回事,依照您对他的付出,您和他应该是能好好过日子的。”
姨母想把她许给萧业的时候,伯府还没出事,未想到姨母刚旁敲侧击跟夫人提起,还未定出个章程的时候,伯府就出事了,这一来,别说嫁给萧业了,整个伯府都变得人心惶惶,等事情解决,姨母感念夫人的付出,便是再想抱孙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让夫人看着办后便离开了伯府和伯爷去了庄子静养。
那会她以为她不可能再嫁给萧业了,没想到兰因会主动提及。
她亲自过来,问她愿不愿意嫁。
她当然愿意,只是那会她以为兰因是胜利者的炫耀,说了愿意后还冷言嘲了她几句,没想到几日后她真的如愿嫁给了萧业。
这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兰因倒是真的仔细想了想才记起这往昔之事。
后悔吗?
大概是后悔过的。
没有一个女人会真的愿意看着别的女人和自己丈夫恩爱。
可后悔有什么用?
无论多后悔,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选。
兰因还记得那次她和萧业提起此事,萧业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她,像是没想到这样的话会出自她的口,他第一个反应是问她是不是母亲逼她的。
她只说不是。
这事虽然的确是她的婆婆孙氏提起的,但确实算不上逼,那个时候她是伯府的功臣,她若不愿,谁也逼不了她。
可大夫说她子嗣艰难。
伯府能为了她那些功劳纵容她一年、两年、三年,难不成还能纵容她一辈子不成?萧业是伯府独子,他不可能一辈子没孩子,与其到最后被人逼到门面,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倒不如在这个时候应允,既能全了伯府的脸面,又能稳固自己的地位。
她只是没想到萧业会那么生气。
她记得那夜他看了她良久拂袖离开,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下步子,他转身看她,大红绸帘在他身后,他站在满屋烛火下看着她问,“顾兰因,你到底爱不爱我?”
可还没等到她的回答,他却又冷笑一声离开了。
那之后,他几日不曾回家,回来也只是托徐管家给她带了句话“如你所愿”,他如她所愿纳了许氏,可与她的感情却又淡回到了最初。
兰因并不认为没有许氏,她和萧业的感情就能固若金汤了。
在他们这段婚姻里,许氏从来都不是他们的绊脚石,甚至就连顾情都算不上,顾情的存在只是让她对萧业对这段感情感到失望,可她活在这世上依靠的从来就不是男人的爱,没有爱情,她也能做金尊玉贵的世子夫人。
是萧业的态度,是他三番五次的不信任,是他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和不听解释的盖棺定论才让她迫不及待想从这段可悲的婚姻里挣脱出来。
只要想到那个除夕,她被萧业赶出家门,无论她怎么解释,他都只是站在长阶上冷眼看着她,她就不想再与他多说什么了。
窗外春风轻拍树枝,发出细微的声响,而廊下风铃阵阵,兰因从过往记忆中抽身回来,她看着许氏说,“不后悔。”
许氏默然看了她良久,最终说的却也只是,“萧明川不值得。”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萧业的名字。
屋中下人俱瞪大眼睛,兰因也有些惊讶。
可许氏却说得十分快慰,她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在兰因面前,她从不需要伪装掩藏自己的心思,她紧紧握着手中的虎头鞋,与人屈身一礼后方说,“过些日子再来看您。”便在兰因的注视下往外走去。
顾兰因颌首,又与停云说,“去送送。”
……
“您先前实在是太大胆了,若是世子知道,肯定又要与您生气了。”马车向城门方向驶去的时候,莲心蹙着眉与她说道。
许氏却是一脸不在乎的模样,只握着手中的虎头鞋,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知道便知道,难不成我说错了吗?”
放在半年前。
许氏也不会想到面对自小爱慕的人,她会变成这样的态度。
“他会后悔的。”她语气淡淡。
不等莲心再说,她垂下眼帘,忽然声音变得很轻,“……我也后悔了。”
她尚在闺中的时候也曾有人来求娶她。
她在苏州老家的旧相识,也是她父亲的学生。在她还不认识萧业的时候,她也曾听从长辈的玩笑应允要嫁给他,可惜当他满怀诚意来汴京娶她的时候,她已满心满眼都是萧业。
面对那个望着她时会红脸的男人,她也只是站在长阶上,低头望着他轻飘飘道一句,“幼时玩笑,公子怎么还当真了?”
“莲心,你说他……如今可还好?”
莲心从小就跟着她,自是知晓她说的是谁,听出妇人话中的哽咽,她也倏然红了眼眶,“姨娘……”
“他得好啊。”
“他好,我才能心安。”
许氏想笑,眼泪却先滑落,她忙拿手去擦,可眼泪就跟止不住似的,她像是终于崩溃了,捂着脸无声痛哭起来,可也就一会的功夫,那个先前在马车中痛哭的女子除了眼睛微红了一些,竟已瞧不见她先前的失态了。
她掀起车帘,目光正好与一辆从山道上过来的马车对上。
暗色车帘被风掀起。
许氏看到马车中静坐的一个青衫男人。
男人手握书卷,闲坐于马车之中,似察觉到什么,他掀起眼帘朝她看来,那是一双极为冷清也薄情的眼,如久不见光的寒潭,只一眼便让许氏如坠寒窖。
许氏在他的注视下竟不自觉打了个冷颤,直到马车擦肩而过,瞧不见男人的眼神了,她才觉得身上的压迫没了,她悄悄松了口气。
或许是男人身上的气势太过凛冽,她甚至不敢去看马车去了何处,也就不知那辆马车正是通往她来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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