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曙光在前头

“杨老师来了！”我刚走到站台进口处，就被周小娟发现了。她这一喊，学生们都纷纷站了起来，朝我露出欣喜的笑容。

          “怎么，都恨不得就到家呀！”我径向围成了一个圆圈的学生们走去，“你们心里呀，就想把我这个班主任甩掉罗！”  

        “杨老师，您坐这儿吧！”罗鸣挪过一个小书籍，把它放在了“学生圈”的中间。  

        空荡荡的站台上，基本上只有我们这些带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我瞅瞅腕上的手表，时针正好指向八点。客车要在上午十一点到站，时间很充裕。  天气不是太好，虽说现在是初夏，却显得有些阴暗、晦涩。整个天空灰蒙蒙的，随风飘动的浮云，遮住了早晨的霞光。

        “杨老师，您的病好了？”我的学生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好了，好了！”我微微一笑，“你们是今年毕业的学生里最后一批离开校园的。我要是不来送你们一程，恐怕以后就要忍受那四面八方的埋怨甚至于咒语罗！“  “年轻人！你们都买了票吗？”我正在和学生们愉快地交谈，突然一声嘹亮的男高音打破了氤氲融洽的氛围。一位面容清癯、身材结实的中年男性民警出现在“学生圈”的边沿。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嗬嗬！是你呀，杨健老师！你好！”中年民警笑着向我伸出了有力的双手，“怎么！带着你的部下到我的防区折腾来了？”  

        “卢局长同志！”我赶紧握住他伸过来的那双宽厚有力的大手（原来他是学校所在城市火车站铁路派出所的卢所长，听说不久以前已经提升为局长了），“怎么？你这个‘铁’局长，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向学生娃娃们敲竹杠吗？”

        “报告‘铁’所长！”罗鸣同学“刷”地来了个双脚并拢，用一种装腔作势的腔调放大了喉咙音量说：“我们是江西省农业机械技术工人学校的应届毕业生，为了及时返回日思夜想的可爱的家乡，正在此地等候时代的列车！你有何吩咐指示，请立即下达，我们保证坚决执行！”

        “铁”所长似乎被逗乐了，“小伙子们！大姑娘们！现在的社会治安比较成问题，你们可要盯住自己的行李包哟！”卢局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向我作了个告辞的手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我们。

        “杨老师！”周小娟走到我身边，“同学们一直都在等您呢！”

        “女士们！先生们！”只见罗鸣站在小小的书箱上，眉飞色舞的发表起即兴演讲，“我们这群倒霉的农机毕业生，并肩作战的时间已不多矣，古人云：‘夏宵一刻值千金。’在这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的时刻，诸位应该开动脑筋，解放思想，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还是请杨老师来说说吧！他朝我吐吐舌头，跳下小书箱，钻进“学生圈”子里去了。

        周小娟瞪了罗鸣一眼，她从裤袋里拿出几张白纸，擦去了小书箱上的灰尘。

        “同学们！”坐在小小的书箱上，望着这些年轻可爱的青春面孔，我这个即将卸任的班主任，心情跌宕起伏，“你们悄悄放在房间里的礼物，我只有收下了。……二年来和你们朝夕相处，师生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感情。看着你们淋浴着党的阳光雨露茁壮成长，顺利地领到了毕业证书，我心里是真的高兴啊！我……真舍不得和你们分开……“

        “杨老师，我们也舍不得离开您哪！”“学生圈”的学生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嚷嚷道。

        “哎哟哟！”周小娟尖声叫了起来，“瞎了眼睛吧！踩我脚了！”她举起娇小的拳头，狠狠地揍着罗鸣。

        罗鸣一边用胳膊肘抵挡着，一边继续装腔作势地说：“同学们！在这分别的前夕，我们大家都把自己的想法说一说，也算是本班的最后一次民主生活会，怎么样？”班上年龄最小的贺波波，忽闪着一双充满稚气的大眼睛，装出了一副庄重的口吻，“各位哥哥姐姐们！我想到一个问题：我们都要奔赴新的工作岗位，今后要为四个现代化做出贡献，这是勿庸置疑的。不过——以后肯定还要谈恋爱、结婚成家呀！小弟弟我非常希望哥哥姐姐们公开的介绍介绍你们的恋爱罗曼史。眼看我们就要各奔前程了，你们再打埋伏，就失去现实意义了。”    想不到未满十八岁的贺波波会提出来这么一个富有吸引力的问题，真是少年老成啊！

        “音乐家！你开个头，你先说！”贺波波把进攻的目标对准了罗鸣。

        罗鸣是班上的文娱宣传委员，能歌善舞，还会鼓捣好几种乐器，虽然水平一般，但迷惑迷惑女同学还是绰绰有余的。“音乐家”最初是班上的女同学给他起的外号，后来男同学也习以为常地接受了。    

        “嘿嘿，这个……”罗鸣使劲地揉搓了一阵子蓬松凌乱的头发，“这个嘛，唔唔，哦哦……”    他的喉咙里叽哩咕噜地“哼哧、哼哧……”了好几遍，“承蒙诸位厚爱抬举，鄙人不胜荣幸之至！”罗鸣的劲头来了，他根本不顾周小娟朝他频频传递的眼神，喉结部位连着干咳了几声，嘻皮笑脸有声有色地描绘起自己的恋爱情节，大家都被他声情并茂的叙述给牢牢地吸引了，讲到煸情处，女同学的脸被逗得笑成了茶钵里，——只有当事人周小娟，两只纤纤小手紧紧捂住耳朵，羞答答地勾头不语。

            听着罗鸣绘声绘色的卖弄情史，看着他那张表情丰富的不方不圆的脸蛋，一些有关他的轶事野史，就像电影镜头般一组组、一卷卷地呈现在我的眼帘…

        “现在由关瑞齐同学坦白交代！”罗鸣的演说被贺波波同学的高声大嗓给打断了，这些天真活泼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又把矛头转向了关瑞齐。

        “那——你们找许金星问去吧！”腼腆文静、苗苗条条的关瑞齐可能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她不停地缠绕着乌黑的辫子，丰满的椭圆形脸蛋上，急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不行！就是要你自己说！快说出来！”众人根本不想放过她。……

        我从遐想中拉回了现实。却见文质彬彬、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黎虎，直愣愣地呆立在“学生圈“外。俄顷，却又耷拉着脑袋，沿着站台一侧，缓缓地踱来踱去，水泥砖块铺砌的候车站台台面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伙计们！马上轮到我们托运行李了！这里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嘈杂的混合“音响“播放的正热闹，许金星急匆匆跑了过来。“‘老牛’！你来的正好，都在等着你亲自交代你和关瑞齐的恋人关系的大问题呢？”贺波波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我只得出面干涉内政了——我先在许金星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大声嚷道：“同学们请不要误了正事！许金星，你负责办好大家的行李托运手续。哦，你特别要注意照看一下黎虎的行李，他好象已经魂不守舍了。”“贺波波！你留在原地看好行李，其余的人都跟我走！“许金星手一挥，这些调皮的小伙子都听话地尾随他去了。我也提醒了贺波波一句，要他不要走神，看好行李。就去找黎虎了。

        黎虎默默无言地闷坐在石头上。“有什么话就干脆利落地说出来吧！闷在肚子里会憋出病来的。你这个闷葫芦呀，得好好改造改造你的臭脾气！”

        “杨老师——”黎虎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您一直对学生关心备至，体贴入微。有一次我生了病，您忧心如焚，陪我去医务室看病，煮面条、蒸鸡蛋羹给我吃；逯伟康扭到了脚，是您背着他去医务室扎银针；贺波波裤腿开了一个口子，您给一针一线的缝好；许金星理论力学课跟不上，您抽出时间给他补课；……可是，我还是想冒昧地冲撞您几句！就是因为您让我认识了颜萍丽！我——我受不了啦！”

        黎虎的情绪似乎越来越激动，英俊的脸庞还暴露出几根青筋。我径直走到黎虎身边，从裤带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去他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地跟老师说出来吧！”

        “她——颜萍丽，她说——”，黎虎从口袋里掏出两封信，塞到我的手里。

        我抽出信笺，厚厚的一大摞。其中一封信的字迹很熟悉，原来是颜萍丽的父亲写给女儿的。“萍丽吾儿：为父今日简直气得发抖，特写一信于汝。风闻汝在校与一异性过从甚密，已经到了谈情说爱、卿卿我我之地步，为父犹不敢相信。然数日之前，接到汝校来信一封，把汝在校的各种恶劣表现详细予以陈述。为父已是风烛残年，只有汝独苗一根，实指望汝能安心读书，求得一技谋生手段。纵不能出人头地，名列烟阁，也应洁身自好，静心寡欲。讵料汝竟然把老父平日的教诲置若罔闻，弃之如敝屣，一昧的追求风花雪月，我行我素，沾风吃醋，恬不知耻。汝的种种所作所为，实令老父痛心疾首也！……

        再看颜萍丽写的信：“……神圣不存在了，风俗也就不讨厌了。高尚消失了，平庸就是正常的了。我想上大学的目的无非不过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存在价值。但是，也许是命里注定没有发迹，高考落榜了。迫不得已，只好跑到这个没有出息的什么技校。毕业以后连找工作都是大问题……你在我的眼里并不值钱，一开始，我只是想寻求一点儿刺激，玩弄一场爱情游戏。我的一切甜言蜜语，我的种种温柔多情，很快就蒙住了你的眼睛。后来，在与你的交往中，我发现你还是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曾经几乎就要摧毁我的坚贞防线。我濒临绝境的魂灵又在要求复苏。有时，我会彻夜不眠，我好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大千世界也许不是如我想像的那么狰狞可怕，人——这个社会进化过程中的高级动物，也不完全是自私的，也有好人。只是  ，我思想的飞轮长期沉浸在飘着铜锈的冰水里，一时间总是无法洗涤干净。我饱受折磨的浑浊的心灵深处，哀歌仍旧占据上风。……告诉你！给我爸爸写信的那个人是你的同班同学，一个令人相当讨厌的难缠的角色…

        我感情的波涛剧烈起伏，“颜萍丽的父亲是中学语文教师。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颜老师被下放到农场劳动，颜萍丽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七六年冬天颜萍丽母亲心脏病突发而死，颜萍丽孤独一个人，和一些社会青年厮混过一段时间。沾染了一些不好的社会习气。幸而不久之后也就是1977年的春天，颜萍丽的父亲恢复了名誉和工作，找回颜萍丽一道生活。颜萍丽在她父亲的管教下，学习进步很快，79年考入了技校，比你低一年级。去年初夏，你写的一首诗发表在《青春》杂志上，她很欣赏你的诗文，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我转交给你。我就给你们牵线搭了桥。本想在适当的时候跟你谈谈她的身世和家境，但是看见你们形影不离，为了不使你们纯洁的心灵蒙上一层浓厚的阴影，我就暂时没有对你细说，但也不是刻意隐瞒…”  

        黎虎的心情渐渐趋于平静，只是鼻翼还在微微翕动，“我在和她的交往过程中，一直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那么，给她父亲写信的人是谁呢？他这样做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我心里倏地腾起一团疑云……  

        “呜！——”一列怒吼着的火车，满载沉重的货物，风驰电掣般地驶过我们身边。“轰隆轰隆”的响声，震动了脚下的地基。  

        “杨老师！杨老师！黎虎！”罗鸣飞也似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出事了！”  我和黎虎都吃了一惊。  

        “许金星领着我们办好了托运手续”，罗鸣气喘吁吁地说，“关瑞齐她们去商店买东西，好久未回来，我和许金星就去找。在离火车站不远的百货商店，发现她们被——被逯伟康给纠缠住了！”

        “什么？逯伟康？”我惊愕了。“是他，领着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围着她们起哄打闹。见我们来了，那几个家伙不由分说，把我们推到商店后面的小胡同内，我一看情形不好，乘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撒腿就跑掉了！”

        “快走！”我一把拽住罗鸣，“黎虎，你就在这儿休息一会吧。”我和罗鸣心急如焚地小跑起来，穿出火车站，拐过百货商店，行至偏僻的胡同口时，只见小巷深处，几个长头发披到耳朵根，头戴蛤蟆镜，身穿花衬衫的小青年正团团围住许金星等人。一个家伙呲牙咧嘴地照着关瑞齐的脸颊上括了一个耳光，许金星气愤地抡起胳膊肘自卫，那家伙气势汹汹地冲着许金星当胸就是一拳，许金星疾忙侧身躲开。那家伙用力过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住手！”正当另一个小青年张牙舞爪地扑向许金星时，我大喝一声。“老东西！识相点！你他妈的滚一边去！”这个坏家伙气急败坏地“嗷嗷嗷”地狂叫起来，那张焦黄的南瓜脸上，有一道清晰的刀疤。

        “哦——杨老师，”小青年后面闪出一张熟悉的国字脸，他对那小青年使了个眼色，小青年悻悻地收住了手，用凶恶的眼光瞅着我。

        “逯伟康！你搞的什么名堂？你昨天不是说一个人先走吗？”我很恼火。

        “我——在我姑父家里住了一晚。”逮伟康在我面前多少有点惶悚，勾下了头，不敢直视我灼灼逼人的眼神。“杨老师！别听他瞎扯！”周小娟气喘息未定地说，“刚才，我和关瑞齐在店里买水果时，逯伟康突然冒了出来，他指使小流氓侮辱关瑞齐，幸好许金星和罗鸣来了，小流氓就把我们逼到这里，正要对我们大打出手！”

        我的头顶似乎被被重重地挨了一木棒，眼前直冒金星。逯伟康——这个曾经担任过班长的优秀学生，竟然会做出这种卑鄙的勾当。他多次给关瑞齐塞过求爱的小纸条，可关瑞齐却没有答茬。为此事，我曾经找过逯伟康，逯伟康也信誓旦旦地向我拍着胸脯说，他绝不会做出什么违背理智的事情。有时，他彻夜不归，同学们向我反映过，说他和社会上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密切。我几次找他谈话，他却矢口否认，说是去他姑父家里了。……我心中的愤怒直往脑门顶上冲：“你！你！——”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

        “哼！哼哼！”逯伟康端正的国字脸上呈现出一丝冷笑的痕迹。他满不在乎地抄着两只手，用矜持的口吻说道：“你这个以教唆学生恋爱而出了名的“红娘老师先生”，很快就要结束你充当班主任的光荣使命了。我逯伟康素来宽宏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今天就饶了你们，后会有期！”话音刚落，他把食指放入口中，吹出了一声刺耳的口哨后扭头就走了。那几个小青年也和他一样，吹着尖利的口哨，摇头晃脑地跟着逯伟康开溜了。  

        “不准走！”我简直怒不可遏。  

        “哟嗬！你这个老家伙还想显摆恧威风？”逯伟康回转身来，“要不是看在平日里你对我还算是不错的情分上，本尊今天就…”他对那几个小青年使了个眼色，那几个家伙恶狠狠地冲向许金星等人就要动手，我奋不顾身地站在了他们中间。

        “王老二！”一声炸雷从天而降，正在这紧急时刻，卢所长（局长）和两位民警及时赶到了现场。  

          “好哇！又是你们！几个屡教不改的坏蛋！王老二！又是你！又想蹲号子？”几个小流氓个个吓得惊慌失措。  “小雷，你把这几个惯犯带走！”年轻民警威严地吆喝了一声，几个小流氓服服帖帖地跟着两位警察走了。  

        “卢局长！太谢谢你了！你真是‘及时雨’呀！“我激动的一把抓住了卢局长的手。

            “哪里哪里！”卢局长反身从人丛中拉过一个年轻人——原来是黎虎。”我正在办公室审阅公文，这个小同志急急忙忙地闯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就跟着他跑来了。——嚯！是你这个小混混！跟我走一趟！”卢局长把躲在人丛里的逯伟康给一把揪了出来。  

        逯伟康的身体有些打摆子了，他的好看的国字脸变得腊黄，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望着我。“杨老师！我错了！”他“扑通”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一行浑浊的泪水顺着那张标准的国字脸庞，一点一滴地落在了我的裤子上，似乎冰冷了我的心房。

        “旅客同志们请注意！旅客同志们请注意！”车站的高音喇叭响了，灌入耳帘的是甜美的女性嗓音，“由北京开往南昌的第一零八次特快列车，很快就要到达本站。请旅客同志们收拾好随身携带的行李物品，……”  ……

        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进站了，旅客们有条不紊地上了车。  有一节的车厢门窗打开了，只见我的学生们都竭力把脑袋瓜子往车窗外面伸…学生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里都流出了惜别的晶莹的泪水。周小娟等几个女同学“嘤嘤”地哭了起来。  

        “呜——！”列车的汽笛发出一声长鸣，列车缓缓开动了。  在学生们夹杂着哭声的激动的告别声中，我只是不停地机械地挥舞着已经麻木的手臂，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再见了！我亲爱的同学们！祝你们旅途顺利！一路平安！惟愿你们今后的生活道路永远一马平川！一帆风顺！未来的世界必将属于你们——八十年代新一辈！……                                                                                                                                                                            

                          

                                2021-3-01于本人寒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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