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祈祷

转眼便到了十一月上旬，窗外寒风呼啸，树影婆娑，似乎在向人们传达不详的预警。

        而提心吊胆几个月的事情，终将还是发生了。

        出租车上，顾知摩挲了下手机屏幕，视线停留在聊天框里最后一条信息上，许久不动。

        于黎：顾知，奶奶快不行了。

        屏幕亮了又熄，熄了又亮，顾知迟迟没有回复。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着出租车即将到达医院，她才动了动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而僵硬的手指，眼前视野有点儿模糊，她看了很久才认着字母敲下两个字。

        顾知：等我。

        发送完，她终于垂下手，任由手机屏幕熄灭。

        脑海中浮现起于黎奶奶和蔼可亲的笑脸，和那一句句温暖至极的关心。

        熟悉得犹如昨日才见过面。

        哪怕她想让时间再流得慢点，出租车终究还是稳稳停在医院门口。

        她付费下车，抬眼看了看这栋白色的建筑，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一刻觉得它从里到外都透着压抑和糟糕。

        ——她讨厌白色。

        刚到病房门口，于黎就从里边打开了门。

        他往日漂亮妖冶的脸此时苍白如纸，眼里黯淡无光。见到她，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却扯不住一点笑意：“进去吧，奶奶想单独对你说点话。”

        顾知步伐停顿了瞬，终究还是走进病房。

        门被人带上，她回头看了眼，于黎默默站在门外,脊背微弯，双手撑着栏杆，仿佛被什么重担压着，压抑得透不过气。

        她收回视线，一转头就看见奶奶正躺在床上朝她笑，精神状态看上去不错。

        顾知走到床边坐下，轻喊了声：“奶奶。”

        “欸！”奶奶笑眼弯弯，她伸出满是皱纹苍老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知知来啦。”

        熟悉的开场平淡无奇，顾知却眼眶一烫，心脏莫名酸涩。

        她应了声，声音很低，不想让她听出鼻音：“嗯，我来了。”

        奶奶依旧笑着，她似是忆起往昔，笑容里带着几分怀念：“奶奶第一次见到知知，就知道知知是个超级好的女孩。”

        “知知这么优秀，在学校是不是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呀。”

        顾知愣住，笑了声：“奶奶，您说什么胡话呢，我可糟糕了，没人喜欢我。”

        “奶奶可不信。”老人家一副看透了的表情，但也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感慨道：

        “知知真的是个很好很优秀的女孩子，奶奶很希望你能成为奶奶的孙媳妇。但是奶奶知道啊，黎黎跟你没缘分。”

        顾知怔住，有点儿意料之外，“奶奶……”

        “其实奶奶心里清楚得很，你们不是真的在一起了。”

        她指了指心脏，笑得跟个小狐狸似的：“奶奶这儿透亮着呢，知道你对黎黎没意思，是不是真的喜欢一目了然。”

        顾知不明白什么时候露出破绽了，头一次有点无措。

        “别担心，奶奶没生气。”奶奶安慰般拍了拍她的手：“其实我之前一直催黎黎找个媳妇，就是为了在我走后，他能有个伴，不会太孤独。”

        “黎黎从小到大都过得太苦了，身边只有我一个亲人。我怕我走后，他会做出什么傻事。”

        奶奶一次性说了很多话，似乎要把这几年所有未说的话都说完。

        她絮絮叨叨跟顾知说了很多很多，大多说的是于黎小时候的事儿。

        说到最后，她接过顾知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一口，声音明显慢了下来：

        “知知，奶奶超喜欢你的。所以不要放弃，知道吗？奶奶都没有放弃呢，奶奶现在很快乐，可以去见我家老头子了。”

        她说得语重心长，俨然是看出顾知身上的秘密。

        “不需要担心没人喜欢你，咱们知知很优秀，适合最好的。”

        “生老病死是常态，奶奶活到这个年纪已经知足了。”

        “奶奶会在天上向佛祖庇护，希望咱们的知知和黎黎都能得平平安安，得偿所愿，幸福长寿。”

        她的气息渐渐微弱，脸色肉眼可见苍白下去，顾知平生第一次感到什么叫手足无措：“奶奶……”

        奶奶摆了摆手：“扶我躺下。”

        顾知只好起身，扶她在床上躺好。

        奶奶朝门外瞥了眼，瞳孔渐渐浑浊，笑着低叹：“那小子现在估计躲在哪个角落偷偷哭。”

        “奶奶，我帮你把他叫回来。”顾知开口，才恍然发觉嗓音干涩嘶哑。

        “不用，让他一个人静静吧。”奶奶笑道：

        “知知以后记得帮奶奶多帮衬下他，这孩子笨，容易走弯路。”

        顾知点头，视线却不敢往她渐渐苍白的脸色上瞧。

        “好了，奶奶困了，想休息。”奶奶眼睛已经浑浊得不成样，嘴角却还是弯着的，

        “知知出去吧，过几天再来看奶奶。”

        顾知不肯走，她知道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然而奶奶却很执拗地看着她，嘴里不停嘟囔：“走吧…走吧，让奶奶睡会儿。”

        顾知喉咙发涩，站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妥协了，浓浓鼻音再也掩饰不住，声线沙哑：“那我明天再来看您。”

        仿佛只要给出承诺，明天依旧还能见到这个笑容灿烂似烈阳的老人家。

        奶奶只是笑着，并不应声。

        她顿了几秒，迈开僵硬的步子走向门外。

        刚打开门，就听见身后传来奶奶细不可闻的声音，透着真心实意的慈爱：

        “知知，要幸福呀！”

        这是一个老人对自己喜爱的孩子最大的祝愿。

        ……

        顾知是在楼梯拐角找到于黎的，他蹲在阳光晒不到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肩膀哭得一颤一颤，喉咙间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呜咽，似幼兽失去母亲时痛苦的哀嚎。

        顾知默不作声的递了包纸。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了口，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奶奶走了？”

        顾知嗯了声，声音很低，一个不慎就会被风吹散。她静静陈述，神情再也没有往日的懒倦与无谓：

        “她离开前是笑着的。”

        “奶奶让我告诉你，她很爱你。”

        “她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儿了，她让你勇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要被世俗约束。”

        “奶奶讲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儿，说你现在像个男子汉，不需要她操心了。”

        她每说一句，于黎的呼吸就重一分，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连话都零零碎碎说不完整，全是嘶哑痛苦的哭腔和沉重压抑的喘息。

        顾知第一次见有人能哭得这么伤心，哭得眼眶通红，眼皮浮肿，红血丝在眼底盘根错节，丑得跟先前漂亮的模样宛若两人。

        于黎哭到最后，眼泪已经流干，喉咙徒劳着发出嘶哑的低吼，企图用这抒发内心的难捱痛苦。

        原来失去亲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顾知已经有十多年没哭过了，此时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也不好受，但她哭不出来，只能移开视线静静站在旁边陪他。

        视线飘渺无痕，眼前似浮起一卷老旧的胶片，一帧帧全是奶奶的音容笑貌。

        耳边又回荡起她低低的叹息：“知知，要幸福呀。”

        画面骤然一转，父亲躺在病床上，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身旁的医生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那是十四岁的她，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可却连他的脸都没见着。

        人们常说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可那时的她却不知道这种荒谬的事情也能发生在她身上。

        太阳穴突突突发疼，顾知想从回忆中脱离出来，却还是被漩涡陷进其中，难以逃脱。

        终究还是于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嘶哑着问她：“你怎么了”

        顾知大脑犹如被针扎了般，疼得刺骨，面上却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事。”

        “走吧，去找医生开死亡证明。”顾知双手插进裤兜里，手心被指甲掐出血印：

        “让奶奶安心下葬。”

        顾知后三天都在帮于黎准备奶奶的后事，忙得脚不沾地，学校那边也请了假。

        奶奶的葬礼定在乙亥年农历十月十二，恰好是立冬。

        天公作美，这天天气虽冷，阳光明媚气候适宜，是个黄道吉日。

        葬礼办得很简单，于黎只邀请了奶奶生前最好的亲朋好友和邻居。

        庄严的教堂里，顾知一身黑衣，静静看着碑台上老人黑白的相片。

        她依旧是笑着的，即使是黑白相片也掩盖不住她眉眼弯弯的样子。

        教堂有低低的悲歌萦绕耳边，有人绷不住情绪，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

        这声犹如炸响的惊雷，抽泣声接二连三响起，到最后全场除了江俞和于黎，其余人都泣不成声了。

        于黎站在最前面，脊背挺得笔直。

        他这回倒是没哭，只是红了眼眶，但顾知很清楚，他心里不比别人好受多少。

        直到葬礼结束，他都没掉一颗眼泪，全程红着眼眶，抱着奶奶的骨灰盒送走一批批人，平淡地接受别人一声声节哀顺变。

        顾知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站在于黎旁边，垂眸看着他怀里的骨灰盒，嗓音有点儿哑：

        “于黎，你信佛吗？”

        于黎说：“我不信，但奶奶信。”

        顾知扯了扯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她走之前告诉我，会祈求佛祖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得偿所愿，幸福快乐。”

        于黎没说话，眼眶却又红了几分，用手一摸，温度炽热滚烫。

        顾知低低的声音在寂静空气中散开：“其实我很羡慕你有个奶奶。”

        “起码你拥有过近二十年幸福时光，而我什么都没有。”

        七岁前的记忆对她而言已经很模糊了，那就像场虚无缥缈的梦，所有的恩爱和欢声笑语对她而言都是场讽刺。

        相比现在，她更觉得那七年是自己偷来的一场梦。

        正所谓得到过再失去，比从未得到过更痛百倍。

        每次梦回记忆交织，从天堂掉进地狱的滋味简直钻心剜骨。

        她更希望自己从未得到过那短短几年的温暖，这样的话现在还能好过一点。

        “所以，以后对自己好点，奶奶在天上看着你呢，不要让她老人家失望。”

        于黎怔忡片刻，好一会儿才点头，声音很低很轻，却很坚定：“我会的。”

        奶奶被葬在市中心那处寸土寸金的墓园里，正是顾知父亲所在的墓园。

        本来按于黎现在的积蓄是负担不起的，但顾知主动垫付了大半费用，两人给奶奶买了处风水极好的墓。

        于黎问：“为什么执意要葬在这里。”

        顾知抚摸着崭新的墓碑，一遍又一遍描绘着那凹进去的几个字，好半晌才说：

        “奶奶笑起来像太阳，她值得最好的。”

        “再说了，奶奶喜欢热闹，葬在她从小生活到大的市中心，再好不过了。”

        于黎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垂下眼帘看着那块墓碑，眼底滚烫。

        “谢谢。”

        “谢什么。”顾知笑，身影沐浴在阳光下，眼角狭长弧度漂亮，肆意张扬的恣意又回来了，“我很喜欢你奶奶，有时候甚至在想这是我奶奶就好了。”

        于黎也笑了，沉寂数日的眉眼总算舒展几分：“那可不行，奶奶是我的。”

        “但你作为奶奶最喜欢的孩子之一，我不介意你多来看看她。”

        顾知嘁了声，“那还用你说。”

        沉重的气氛云开雾散，连空气都快活了几分，顾知知道于黎不是想不开的人，甚至比一般人都要容易接受现状，不然当初也不会找上她。

        “那我先回去了，失踪三天，他们肯定炸开锅了。”

        “好。”于黎还想留下来陪奶奶聊会儿，他认真对顾知道：“你这一个月帮了我很多，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绝无二话。”

        顾知抬腿往外走，头也没回，伸出胳膊背对着他挥了挥。

        身影纤薄却不失力量，明明外表漫不经心，骨子里却比谁都滚烫。

        于黎读过的书很多，却找不到任何一句来形容顾知。

        她就像黑夜里一把火，可温暖他人，也可焚烧自己。

        过了很久，他终于想到一句很贴切她的句子－－

        世间放荡不堪，百鬼夜行，独她浑噩其中，却犹为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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