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均天大王（十四）

东城门下，奉三娘子头包红巾，一身大红短靠，胯/下枣红大马，在火光中鲜艳夺目。夜风生寒，吹得她心里如同结冰一样。

        五百骑甫一抵达东城门，还没等人马立稳脚跟，城门上就冒出无数人头，张弓搭箭，对着城下。城门大开，上百人马冲出来，后面跟着数不清的步卒，很快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城门又轰隆隆关上。

        城楼上冒出个绯袍官儿，几十个官兵簇拥着，朝下面喊话，让她们弃械投降，归顺朝廷。

        桑老四就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杆七尺二寸钩镰枪，压低声音道：“大嫂，他们马匹没有我们多，我们现在就跑，他们肯定追不上我们。”

        “大王呢？你忘了我们来青州的目的？”奉三娘子捏紧缰绳，眯着眼睛，一字字从牙缝里吐出来：“不见大王，我们绝不回兵。且看他们说些什么。”

        城头上推出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身形高大，衣衫褴褛，脑袋垂在胸口，不知是生是死。

        城头几十人高声呐喊：“匪首均天大王已经被我们捉住，尔等还不放下兵器？朝廷有好生之德，只要你们肯就此伏法，本官保你们性命无忧。”

        奉三娘手下骚动起来，桑老四使劲瞪眼，然而夜晚昏暗，又有火光相扰，终究看不清那人形貌，心里扑扑直跳，颤抖着问道：“那真的，真的是大王？”

        没等奉三娘回答，城头那官儿笑道：“本官数到十，你们若不下马投降，本官就先砍掉你们大王的脑袋，再扑杀尔等余寇。你们若不爱惜你们这大王的性命，尽可负隅顽抗。”

        “十，九，八，……”

        “怎么办，大嫂？”桑老四手心里全是汗。不止是他，五百匹人马几乎都安静下来，人人屏息静气，等着奉三娘子做出决断。

        奉三娘一直抬头望着旗杆。

        那人真的是大王吗？如果真的是大王，她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射杀在青州城头？她敢冒这个险吗？

        她想起那个英俊温和的少年，笑起来如春风一般温暖动人，决断的时候又可靠得像万年的山石，坚定不移。读书的时候，神情专注，仿佛全世界所有的人和事加起来，都不如他手头那卷薄薄的书册。与人说话的时候，却又发自天然地温和尊重，似乎任何人的言语都不是无价值的，都能让他有所领悟，从中获益。

        她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男子。

        桑老四看着奉三娘子，她神情温柔，目光沉静，似乎正沉浸在漫长的回忆中。他悄悄松开手，钩镰枪斜斜垂向地面。

        耳边忽然传来一奉三娘子尖锐高亢的断呼：“此人绝非大王，兄弟们不要被这狗官骗了。咱们一路杀进去，拔了这座青州城，风风光光地迎大王回城。”

        桑老四猛然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奉三娘：“三娘，你，你能看清那人面目？他真的不是大王？”

        有此疑问的人不止他一人。四周响起高声质疑：“三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更有人厉声道：“三娘，你是想借狗官的手，害死大王吗？大王如此信任你，你居然不顾他的生死，想要谋权害命。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城头听得一清二楚，绯衣官员笑道：“本官还道你们这些贼子虽然不将朝廷王法放在眼里，到底还要讲些兄弟义气，没想到居然如此小人心肺，可叹啊可叹！”

        奉三娘长笑道：“我家大王英明神武，有光明神护体，哪里是你们这些凡夫俗胎所能折辱？兄弟们，咱们跟着大王这么久，什么时候见过这些凡人能够与大王相提并论？那人绝非大王，多半是他们从哪里找来的替死鬼。别信他的鬼话，如今青州城的虾兵蟹将尽都在此地，我们一鼓作气，夺了此城，恭迎大王归位。”

        这番话说得大部分人热血沸腾，纷纷高喊：“杀进青州，恭迎大王！”

        原本此时就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出去，五百骑兵在城下开阔地带冲突，怎么也能把对方那人数虽众，却歪七扭八的阵势冲个七零八落，奉三娘却抬头望了一眼楼上，稍微迟疑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之间，人群中有人高声骂道：“大王明明就在城头，三娘你为着自己的私心，一心一意置大王于死地。我们不服。”

        也引来一些人应和。有人干脆撇开奉三娘，往城头扬声问道：“你这官儿说话可算数？只要我们下马，你可不能动大王一个手指头。光明神在上，你们是朝廷命官，绝不能当众出言不认。”

        那官儿笑道：“这是自然。我拿头上这顶官帽跟你们保证，本官说话算话，绝无半字虚言。”

        奉三娘眼看自家阵脚大乱，长刀往人群一指，厉声喝道：“谁在乱我军心？给我滚出来。”

        与她的喝声同时响起的，却是三三两两刀枪落地的声音，甚至奉三娘身周也有人大声道：“三娘，大王对我张猛有大恩，恕我不能再追随三娘了。”

        却是个二十多岁的粗豪男子，长／枪落地，人也翻身下马，高举双手朝朝廷人马走去。

        奉三娘怒喝：“张猛，你敢违我将令？临阵投敌？”双腿一加马肚，赶前两步，左右长短刀毫不容情劈下，张猛来不及回头，身子往前一扑，背上献血飞溅。

        桑老四大惊：“三娘，手下留人！”

        五百来人此时分裂成数支小团队，彼此高声怒骂，刀枪对峙。奇怪的是，面对义军内乱，城头那几百个射手，城下的骑兵步卒全都按兵不动，只把他们围成一圈，却并不趁乱进攻。

        唐斌带人到达，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离奇的场面。

        徐盛被隔在外围，无法冲进朝廷的包围圈，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唐斌带人从林中掩来，不由得大喜，忙上前来，把适才的情形一一跟唐斌禀过。

        “三娘做得没错。”唐斌听后，只说了这样一句。便带着他们这二十来个人，从藏身之处驶出，纵声长笑道：“均天大王受命于神，大道一日不申，天下一事不公，本大王便不死不灭。谁敢定本大王的生死？”

        他领着这二十来骑，迅如闪电，绕包围圈外面飞奔，眼见有防线薄弱之处，便举刀杀入。

        青州兵卒眼见他们气势汹汹杀来，顿时吓得大叫一声，四散奔逃。被他们轻而易举冲入包围圈，与奉三娘会合。

        唐斌一马当先，经过张猛身边时，弯腰从地上将他抄起，迅速看了一眼伤势，递给徐盛在马上抱住，口中高声笑道：“张猛不尊将令，本该受罚。三娘下手有分寸，这两刀略施惩戒，不是致命伤。兄弟们放心。”

        莱州人马见了他来，欢呼雀跃，都欢喜叫道：“大王，大王，果然城楼上那个是假的。三娘英明，大王神威护体。”士气一时高涨。

        奉三娘骑在马上，看着唐斌朝自己奔来，心中酸热，又想哭又想笑。唐斌到她身前，面具下方嘴唇微弯，温声道：“三娘，多谢你带了全副人马来救我。你处置得很好。”

        他适才在外围疾驰时，已发现青州士兵人数虽是己方数倍之众，却畏怯避战，一见他们这二十来人杀来，争先恐后走避。可见奉三娘倾巢出动的决定是正确的。若来的只是一两百小股人马，说不定对方胆气一壮，便有被人蚕食之虞。

        奉三娘咬咬牙，眼波朝他脸上一转，似怒似喜地轻声骂了一句：“老娘当然处置得好。你要是晚来一刻，我就当你真死了，这就冲进城里为你报仇。”随即声音一振，高声道：“恭迎大王归位，我等谨遵大王敕令。”

        东方既白，天色将亮，数百人气壮山河的高喊声从城楼下传来，到得城楼顶上，仍旧不减声威，绯袍官儿脸色大变。

        身后传来一个优雅悦耳的女子声音：“太守，剿杀匪首的功劳，不如让与我来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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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斌待众人欢呼声稍歇，方提高声音，徐徐说道：“众位兄弟，我们这次远来青州，并不为争抢地盘。昨夜来，今日走，都只在我军一心之间。”

        高举左手，长声笑道：“均天之号所到之处，尽皆我旗下之地。我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且看谁能阻我行踪？”

        几句话激得众人豪气油然而生，纷纷高举左臂，轰然齐喊：“正是，大王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谁能阻我？”

        不等他们喊完，外头包围圈呼啦啦散开一片，全都收缩到城墙两边。

        桑老四看看左右，眉头紧皱，跟奉三娘说道：“会不会是官兵使诈？”

        唐斌长笑道：“青州太守如此恭敬，礼送我等，这可大大的却之有愧。来日陆尚书面前，本大王一定替太守好好表功。”

        一拍马头，当先一骑，便朝城外缓缓行去。

        姿态优雅，马步徐缓，哪里似是在成千兵马的围困之下？反倒是闲庭信步，笑看落云。

        青州兵马全都缩在城墙下，城门未开，他们不能进城。然而那副挤挤挨挨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贴到墙上去做壁花。

        涞州人马见了青州兵马的熊样，不禁哈哈大笑，长／枪长刀，朝着他们指指点点，一面高声嘲笑，一面跟在唐斌身后，朝城外有序撤离。

        眼见他们便要走出数丈开外，城头忽然传来一个遥远的的女子声音，似是冰水凝成一条细线，远远地绷直疾射而出。

        她说：“大胆贼子，竟敢视我青州为无人之地？尔等来去自如，有没有问过我手中强弩利箭？”

        唐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骤然停住，片刻之后，如同疾风一般转过身子，朝城头遥遥望去。

        彼处有十来个士卒抬着一张长臂强弩，弩身前倾，弓弦已经拉满，一组黑羽长箭架在张开的□□上，笔直对着唐斌。

        一个披着纯白狐裘的高挑女子身子微侧，静静站在强弩之后，瞧她姿势，必有一只手正正放在扳机之上。

        一只洁白如玉，纤长柔软的手。一只曾喂过他吃食，曾在他胸口慢慢画圈，曾执狼毫为他通宵校正作业的手。

        奉三娘也仰脸望着，慢慢说道：“果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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