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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均天大王(八)


从门口进来的人四十多岁,一身衣服上有斑斑点点的血渍,半百头发散落,额头上有淡淡的刺字痕迹。

        他手里提着一把尚在滴血的长刀,眼睛直直盯着崔滢:“上一次,我贪心不足,中了你的奸计,才让你踩着兄弟们的尸首去朝廷领功。这一回,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尖哨子霍然起身,挡在崔滢面前:“刘公道,涞州出了何事?为何大王前来接应的人马迟迟未来?你又为何是这番形容?”

        “哼,”刘公道提着刀上前两步,森然道:“你是打定主意,要护住这个女人,不惜背叛大王和兄弟们?”大喝一声,持刀便砍:“那就与我一决高下吧。”

        两人在院中打斗起来。刘公道手里有刀,尖哨子取了两只铁箭在手里,点戳刺劈,直将铁箭当长剑用。刘公道知道他那箭上抹了见血封喉的毒药,不敢让他近身,双方彼此缠斗,僵持不下。

        唐梅正呆呆看着,刘公道忽然厉声道:“唐二姑娘,你是唐大郎的妹子,对么?你替我出手,杀了宁华郡主,我保你投奔义军之后,位居众人之上,成为光明圣女。”

        尖哨子避开他刀锋,趁他刀势用老,不及回防,铁箭刷地朝他面门刺去,刘公道忙噔噔噔后退三步。尖哨子趁机道:“你胡说八道。光明圣女尊贵显赫,只有均天大王能够认定,你何必空口说大话,哄骗小姑娘?”

        刘公道一举刀,重又跳上来,径直劈下,笑道:“唐姑娘你听见没有?光明圣女可是义军中最受人尊重的女子,你只要杀了郡主,立下这等天大的功劳,就能成为众星拱月的圣女,这等买卖,可是划算得很,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尖哨子纵身跳开,躲避刘公道的长刀,一边迅速游走,一边提高声音:“唐姑娘,你不要被他蒙骗。郡主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流之辈,你杀了她,对义军并无半点好处,哪里来什么天大的功劳?你若真杀了郡主,你哥哥泉下有知,定然不会原谅你的作为。”

        “我哥哥?他不会原谅我?”唐梅轻声重复,侧头看着崔滢。她早已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中去,浑然不知院中诸般打斗争吵,微低着头,额头汗水密布,薄而干涸的嘴唇微微翕动,似是在推算着什么。

        唐梅侧耳细听,勉强听到“招抚”“内乱”“青州”“光明圣女”几个词。

        她听不懂,也就不耐烦再听,只是怔怔看着这个女子。她额发被汗水打湿,脸上没有血色,嘴唇干得起皮,眉头打着结,照理说,这副形容十分狼狈,原该叫人厌弃。

        可是她专注到近乎燃烧的神情,却依旧让人忍不住想要久久凝视她,想要探寻她紧蹙的眉头间藏着多少筹谋,想要知道她认真思考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与答案。

        这是她哥哥倾心爱慕着的女子,是她偷偷羡慕和嫉妒着的女子,她曾经气急败坏地骂过她蠢货,也曾跟她一起滚在雪地里厮打。

        唐梅慢慢伸手,手指在包袱里探索,直到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她取出那件东西,在面前抬平,微微眯起眼,视线与漆黑的寸弩一起,平平向前,延伸向半尺外的目标。

        手指搭在弩机处,有些轻微的颤抖。

        视线的尽头,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眸忽然睁大,如同一支骤然睁眼的豹子。

        唐梅眼睁睁看着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弩身,一个沙哑无力的声音说道:“唐梅,你想要当什么光明圣女,杀了我没有用,甚至杀了招抚使也没有用——只有杀了刘公道,才是你真正的投名状。”

        唐梅眼睛离开弩机,怒道:“你胡说八道——”

        “你想想,”崔滢紧紧盯着她,“刘公道为什么孑然一身来到驿馆?他为什么一身是血,像是被人围攻过?谁要杀他?要见招抚使的人是谁?阻挠招抚使的人又是谁?”

        唐梅张大嘴,一个问题也答不出来。

        崔滢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因为,真正愿意接受招安的人,正是均天大王。”

        尖哨子听着她沙哑低沉的声音,不知不觉,停下手上的动作,直直看着刘公道,沉声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大王想要接受招安?”

        刘公道面孔扭曲,转头盯着崔滢,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你胡说,大王一心为穷苦人争一个公平清明的天下,岂会听信狗朝廷的花言巧语,去做什么狗官,听什么宣召?”陡然厉喝:“——唐姑娘,你还不一箭杀了她,永绝后患?”

        唐梅身子一颤,手指下意识便要扣动扳机。

        崔滢拼尽全力握住弩身,强撑着从石凳上站起来,眼睛亮得像要起火:“刘公道,你一意孤行,反对朝廷招安。如今早已被均天大王赶出涞州城,竟然还敢以他的名义招摇撞骗,蛊惑人心?”

        刘公道看一眼尖哨子,他目光晦暗,手上却仍旧捏紧铁箭,挡在自己的前进之路上。“尖哨子,你我是生死之交,我拿命救过你。这个女人却骗了我们不止一次,你是信我还是信她?”

        尖哨子盯着他:“你说实话,大王是否真的想要接受招安,去朝廷做官?”

        刘公道见他质疑自己,正要发怒,与他目光一触,忽然心中一动。当即转念,缓缓点头道:“我不瞒你,大王确有此意。”

        “你的伤……”尖哨子垂眸看着他身上。

        “——不是大王的意思。”刘公道截住他的话,“涞州城内情势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先跟我一起,杀了这女人和招抚使,断了大王的念想,我们再做打算。”

        尖哨子皱眉,“要坚定大王造反之心,杀了招抚使也就足够了,为何一定要杀郡主?”

        刘公道张张嘴,又闭上。

        唐梅看看眼前虚弱得似乎马上要倒下,却终究没有倒下,反而直直站着的崔滢,又扭头看看站着争论的刘公道,尖哨子,心里七上八下,已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崔滢再度发声,冷冷道:“因为真正的均天大王已经死了。”

        短短一句话,如同落进深潭的巨石。

        尖哨子耳朵里传来轰然一声巨响,霍然转头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刘公道也慢慢转过头,盯着一脸苍白的崔滢,目光阴冷:“你在胡说什么?”

        崔滢虽然连站着都显得吃力,却毫不示弱地回瞪他:“我初时还在奇怪,为何这均天大王占领涞州城后,诸多行事,与此前迥异,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她随安抚使一路行来,路上也曾遇到过踟蹰行走的乡人,安抚使召来相问,问出的情形大出他们意外。

        均天大王占领涞州城后,并不让人大肆搜掠村庄,反而派出人马,四处张贴安民告示。告示中称,均天大王替天行道,分田地,均富贵。乡间地主豪绅杀了之后,土地全视为无主之地,按鱼鳞册重新颁发田契。凡涞州城下土地,俱按户籍人头,凡十岁以上,不分男女,一一分得良田五亩,或薄田七亩。

        此前四散逃命的老百姓听闻消息,初时不敢信,又怕官府事后追究,并不敢回去。然而时日一久,粮食殆尽,连树皮草根都被挖了个干净,终有些胆大的悄悄跑回去,果然得了均天大王所授的田地书契,一并还能按月支领粮食,直至秋粮成熟。消息传开,老百姓欢欣鼓舞,扶老携幼,纷纷回归故里。——至于将来是否会被朝廷问罪一节,现下却顾不得了。

        安抚使听了后,眉头紧锁,如有重忧。良久之后,方才冷冷骂了一句:“其心可诛。”

        崔滢明白他的意思。在陆尚书眼中,原本这只是一群徒赖武力四处流窜的匪徒,或抚或剿,都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他们居然代行天子之责,牧首民众,安民授田,这是要收天下民心,是要颠覆朝廷根基的釜底抽薪之策。

        这是打算长期与朝廷对峙的态势了。

        崔滢看着刘公道,一字一字道:“安民,分田,屯城,这分明不是均天大王以前的作风。此前你们无论打下哪座城池,大如苏杭,小如昌县,都无法据守,只能大掠全城后仓皇退出。如今却大有在涞州安营扎寨,修城驻防,裂土固守的意思。这样的谋划,绝非你们自己能够想到。一定是有人替你们指出了此前的短视愚昧,加以改进,方有涞州城如今的气象。”

        刘公道紧闭嘴唇,看样子竟是默认了。

        唐梅几分怅惘、几分嫉妒,□□在崔滢手掌下斜斜向下,拿眼瞅着崔滢,心中嘀咕:为什么她就能推算出这些来?为什么她唐梅就半分也想不到?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崔滢的目光从刘公道身上移开,落到唐梅身上。

        唐梅“啊”了一声,茫然不解:“你问我吗?我也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崔滢丝毫不在乎她的回答,她再次轻声自问:“这个人,会是谁呢?”

        刘公道脸色铁青,正要说话,却被她轻柔的语声打断:“刘公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甚至杀我之心,比杀招抚使更为急切?更迫不及待?”

        尖哨子脸色渐渐白了。他用力捏住铁箭,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掌心里沁出厚厚一层汗水,手臂因太过用力而僵硬发酸。

        崔滢抬起眼,望着刘公道,下了结论:“因为在那个人心中,必定十分在意我——甚至,他想要被招安,多半也与我有关。——你一定是这么想的。”

        夜风寂寂,掠过院中四人的头发,衣衫,冰凉的四肢。刘公道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嘴,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公道,你以为杀了我,他就会如你所愿,从此走上反抗朝廷的不归之路么?”崔滢轻轻叹了口气,“你大错特错了呵。”

        “他想到的,看到的,远远不是你这点鼠目寸光所及的内容。他不是为了我才想被招安,他只是,”她顿了顿,眼睛忽然掠向门口,轻声道:“他或许只是,对于心中的疑问,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大门外,十来个黑衣人勒着马,静静矗立在夜风中。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挺拔,脸上带着半截黄铜面具。遮住上半部分脸面。面罩之下,只露出清劲有力的下巴,一张薄而柔润有肉的淡红色嘴唇。

        此时,嘴唇微微翘起,一句没有人能听到的低语透在春日的夜风中,缱绻温柔:

        终究是,瞒不过你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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