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均天大王（五）

崔滢拉着黑脸的崔浩，大步走进屋子。里头没窗，借着门口透进来的一点光，隐约能看见轮廓：屋里摆了一地，全是一人高的箩筐，上面用白布紧实地盖着。

        唐梅不见人影，不知道躲在哪个箩筐后。地上有个翻倒的箩筐，里头的大米洒落一地。

        丫鬟们也不急着找唐梅了，横竖这里只有一扇门，正被郡主她们堵着，唐梅怎么也插翅难飞。都围在那里，伸手去地上摸，纷纷惊奇：“这是做饭的大米。”

        有人放在鼻子下嗅一嗅，嫌弃道：“没香味，不知是哪年的陈米。”

        又有人笑话她：“你以为什么米都是有香味的？我们跟着郡主享福，吃的都是上等的碧香梗米。那些下等婆子吃的米饭，可不就是这样子的？”

        崔滢踮起脚，掀开就近两个箩筐上搭的布，里头也是白花花的大米。她松开崔浩，目光朝屋里打量一圈，心里估了估，这屋里的箩筐大约有五六十个，算下来，单这一间屋子里，就有六十石左右的米。院子里像这样的房子还有不少，若都如这间房一样，此处的粮食存量，可十分惊人。

        她回头，怀疑地盯着崔浩：“朝廷征收粮食，在夏秋两季。你为何一大早就囤了这许多粮米？如今多地春荒，这些粮米从何而来？”想起一个可能，不由得脸色陡变。压低声音，厉声问道：“你可是干了勾结漕仓二司，偷盗朝廷仓粮的勾当？”

        崔浩低下头，抚一抚衣襟，悠悠道：“姐姐忘了？去岁我去田庄给姐姐送东西，回程空车空船，姐姐特地托我，顺路运了田庄的粮食回来。我见府里库房都是满的，这不就自己出钱，买了这所院子，替姐姐存着？姐姐不说谢我，反倒冤枉我偷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崔滢眯起眼睛，狭长眼眸中闪过一道刺目的怒火：“你敢栽赃给我？”

        崔浩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在田庄时，姐姐既能弄到粮食招揽收留流民，那么多出些自己私留的，也是理所应当。方今天下，从一品阁臣到九品县吏，谁不是先私后公，自个儿内囊填饱了，指头缝里漏些出来，算是进贡给朝廷的孝心。姐姐这做法，才是如今的正路。说出去，人人才能信姐姐是个能结交的真人，不是那等供在墙上，铁面无私的伪人。”

        “再说，如今均天大王风头正盛，谁也不知道这股流匪下一步剑指何方。市面上粮价必定疯涨，常平仓的情况，姐姐大概也心中有数——早就被内外勾结倒卖一空。如今这满屋的粮草，到时便能变做满屋的黄金。小弟甘愿与姐姐分享，不也是为着姐姐的后路考虑？”

        他脑袋凑过去，崔滢几乎能感受到他面颊冒出的微微热气。他亲昵低语：“小弟这一片心，想的可都是姐姐。”

        崔滢后退半步，冷冷道：“若是均天大王攻打青州，你这满屋子的粮草哪里是黄金，分明是滴油的肥肉，招狼的诱饵。你以为你一个区区镇国将军——或者无权无兵、空有名号的东阳王府，能够守得住，卖得出，换得来银两，保得住身家？”

        崔浩轻轻一拍掌，一张脸笑得如春日早开的夭桃，眉眼流转：“姐姐教训得果然很是。姐姐在田庄时，便能未雨绸缪，早备武械，以待有事。小弟不才，倒也识得‘亦步亦趋’四个字。也仿着姐姐的榜样，提早买下了许多刀箭，就藏在这些屋子的地窖里。如此一来，姐姐可以放心了？”

        春日逆光落在他脸上，明明暗暗，阴影憧憧。

        崔滢注视他良久，缓缓道：“你轻飘飘放弃谋夺世子之位，止步于一镇国将军。你甘冒谋逆下大狱的风险，囤积武器粮草。你以前从未有过虐人的恶行，如今却以此为乐。”

        她说一句，崔浩脸上的笑容消退一分。等她说完，崔浩神色已晦暗不明。

        崔滢紧紧盯着他，声音虽低，却如春天第一通响雷，震得人头皮发麻：“崔浩，在你的前生，青州是否有事？”

        崔浩沉默半响，方轻轻一笑：“这算是姐姐的第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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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捉回唐梅的次日一大早，崔滢从王妃处请安出来，得知陈娇娘突然造访，不由得一惊，连忙赶回自己院子。

        黄桂儿跟陈娇娘有旧怨，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冷眼打量她。

        陈娇娘不跟她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只管坐着喝茶。抬眼见崔滢进来，忙起身迎过去：“郡主，这么急来找你，委实是有件事情，不知该怎么处置——就是郡主托来我们家的那个曲天成，他昨日在我叔叔书房洒扫时，笨手笨脚地，打碎几个古董花瓶，婶娘气得骂了他几句。谁知今日一早，发现他屋里空无一人，他的东西也一件不剩。我婶娘要报官，暂且被我拦着。我想着，郡主颇为看重这人，所以赶紧来告诉郡主，再向郡主讨个主意。”

        崔滢眉头蹙起。

        笨手笨脚？一个如同尖哨子一样优秀的猎人和射手，他的双手必定稳定而灵活，怎可能笨手笨脚？

        他到底想做什么？

        陈娇娘是个胆大妄为的人，否则也干不出当街给王府镇国将军淋粪的壮举来。然而此时看着郡主凝眉沉思，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有节奏地扣着，不知不觉，心头震慑，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她思绪。

        好在片刻之后，崔滢已然抬起头来：“别拦着你婶娘，你们去报官，赶紧地，不要拖延。那几个花瓶也别说是打碎了，就说他受了主家责骂，心生怨怼，故而卷带私逃。”

        陈娇娘一怔，吃吃道：“可是，可是，他，他不是你的，你的……老朋友？”

        崔滢摇摇头：“他是危险人物。我不多留你了，你赶紧叫人回去告诉你婶娘，立即报官，迟了怕要来不及。”

        “啊，这么急？”

        崔滢已经起身，疾步往外走，轻声苦笑：“我也希望是我多虑，但愿事情还来得及。——对了，我来不及备车了，暂借你们的车一用，先送我去一趟青州驿馆。海月，你待会儿送桂儿去学堂，再去一趟和雍堂，禀报王妃，我受娇娘所邀，今日随她回陈家玩耍。”

        出了二门，她又叫了几个小厮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小厮们领命，纷纷跑起来。

        清摇小筑里，黄桂儿抹一抹嘴，笑得一脸灿烂地望着海月：“海月姐姐，你是不是想去跟着你姑娘？我看你眼睛都快把门洞子戳穿了。”

        “不如，”她眼珠子转动，悄声说，“我自己去学堂，你去追郡主姐姐。这叫做两全其美。”见海月犹豫，索性爬到绣墩上，居高临下拍拍她肩膀，笑眯眯道：“放心，我黄桂儿什么地方不敢自己一个人闯？”

        海月看着姑娘撇开她出门，心里本就如猫儿抓挠一样，哪里经得起黄桂儿的怂恿？把心一横，叮嘱几句，又抓了个小丫头去给王妃传话，自己喜盈盈地追出去。

        等她走了，黄桂儿觑了个机会，悄悄溜出院子，一径去了鹿鸣苑中她住了许久的小院。内室里，唐梅面朝里躺在床上，山月柔声劝她，她始终一声不吭。

        黄桂儿一头闯进去，趴到唐梅床头，在她耳朵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唐梅翻身坐起，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盯着她，急切问道：“真的？她又私下去找尖哨子？”

        “我听得一清二楚。”黄桂儿一撇嘴，悻悻道，“本来说好的，郡主姐姐今日亲自送我去学堂。为了这个男人，她可把她说过的话都忘光了。”

        唐梅咬牙怒道：“她昨日骂我给哥哥丢脸，她自己呢？我哥哥若不是为了她，不会离开我身边。如今他尸骨未寒，她就……走，咱们今日也去堵她，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黄桂儿向来唯恐天下不乱，闻言大喜：“好，咱们去问郡主姐姐去。”

        两人摩拳擦掌、意气风发，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好似又回到乡间纵横岁月。山月劝不住她们，为怕出事，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等出了门，唐梅拿钱雇了车，才想起问黄桂儿：“哎，桂儿，咱们去哪里找她？”

        黄桂儿一愣，仔细回想一下：“陈家？不对，好像郡主姐姐说了个地名，叫做青州驿馆。对，她去青州驿馆。”

        “那就去这个青州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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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驿馆。

        青州的大小官员都来了，百十号人按照官阶前后排好，直把驿馆门口的大街站成了知州大人点卯的官衙。

        辰时一到，陆尚书一身绯红官袍，手捧圣旨，出现在驿馆门口。一张国字脸上寒霜笼罩，朝四周一弯腰：“多谢各位今日前来相送。本官前去涞州招安，前途未卜。还望各位谨记我昨日与诸位说过的话，上体圣上仁心，下安百姓民意，精诚团结，守土固防，以防万一。”

        众官拱手高呼：“下官恭送陆尚书。尚书此去，必定一帆风顺，招得逆匪来归。”

        街头有知州请来的歌伎，临街拨弦，弹奏“易水歌”，铿锵悲壮，似激流泻瀑。知州又事先找来许多士绅围观，此时无不啮齿含悲，潸然泪下。

        陆尚书捧着圣旨，面色肃然，大踏步从人群分开的通道中走出。

        驿馆对面有酒楼。楼上一扇支起的纸窗后，一支漆黑羽箭静静指着陆尚书的心脏。

        一步，两步，三步……

        尖哨子隐在窗户后，默默数着陆尚书靠近的步伐。

        弓弦拉满，他几乎能听见从弓身传回的微微的震颤声音。

        他微微眯起眼睛，正要松手的一刹那，视角范围内出现一抹银白色的高挑身影，如同一支雪豹，从沉默的树林里无声跃出，一头撞上一身红袍的陆尚书。

        拉弓的手停在了将松未松的瞬间——他从来都是最优秀的弓箭手，他的手灵活如毒蛇，稳定如磐石，从未让他失望过。

        然而，就在他停手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有六七道残影，从临街的茶肆民居中，激射而出，朝街道正中那一红一白的两道人影飞去。

        他漆黑冰凉的瞳孔猛然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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