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乱起（十二）

回春堂内室，那几个腿脚不便，没法行走的大娘们各自呆在床上，或脸色苍白，咬牙自语，或嚎啕恸哭，自以为再无活路。

        堂外传来男子高声喊话：“常大夫，你是好人，跟我们一起走吧。义军不会亏待你。”

        又有人嘻嘻笑着：“常人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常大夫，你要是不听人言，我等只好放火烧了你这回春堂，叫你再也见不到下回的春天。”

        常大夫正在医馆大堂，闻言胡子一翘，脑门青筋暴叠，就要冲出去跟他们理论，却被唐梅拦住。

        “我去。”

        她拄着拐杖，从里头一蹦一蹦跳出来。

        回春堂外围了数十个人，手里举着火把。

        “各位兄弟，医馆里头，还有受了重伤，不方便行走的兄弟姐妹。常大夫留下来，一来可以照料她们，二来，官兵若是来了，常大夫还能替她们打个遮掩。你们要是逼急了，常大夫是连人肉汤都不肯喝的烈性人，他要是一头撞死，你们也落不到一点儿好处。看在大夫也曾替你们抓药看伤的份上，何必苦苦相逼？”

        回春堂外，能走的人都挣扎着，随刘公道的队伍而去。剩下的，都是双腿尽废，或是伤势过重，无法行走的。

        此时也都纷纷哀求：“兄弟们，且看在我们的份上，放过常大夫。做人要讲良心，别跟那些狗官一样。”

        拿着火把的几人碰头商议了几句，像是意见并不一致。少许人往这边看了一眼，遥遥抱拳，随即转身离开。

        更多人留下来，鼓噪着，“常大夫，你替我们看病，官兵知道了，必然饶不了你。通贼的名头，你是跑不掉的。我们这会儿逼你，正是为了救你。你别不识好歹！”

        唐梅反击：“官兵才不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这话说得气虚声弱。她想起自己的家事，想起内室妇人陈述的冤屈，不由得暗想：官兵真的会这么干？

        回春堂的黑底金字匾额下，常大夫终于走出来，朝唐梅弯腰行了半礼：“唐姑娘，多谢你替我说话。”

        回头看着群贼，凛然道：“我救你们，是医家本分。将来便是官府追究，我也只有这句话说。你们想我主动从贼，那是绝无可能。”

        为首那人眼中闪过凶光，狞笑道：“那就只好得罪了。”手一挥，便要命令众人靠近点火。

        就在此时，回春堂里突然冒出几十张大弓，尽皆羽箭朝外。

        有人一声断喝：“放箭。”

        顷刻之间，箭如急雨，如天网，如落石，在数十步距离内，飞袭而至。

        那群人再没想到回春堂里居然有埋伏，吓得大喊一声，彼此推搡着，转身狂奔而去。地上留下许多火把，很快在融雪中熄灭。

        常大夫惊奇至极，回头看到一个男子装扮的丽人从里头出来。

        不由得惊喜意外：“郡主，你，你来了？这可是，可是……”

        本想说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郡主千金之躯，不该犯险。

        回头一想，郡主聪敏之人，哪里还需要自己提醒？且郡主周围被几十个被坚执锐的控弦之士层层保护着，想来自保无虞。当下不再多说，抱拳肃声：“多谢郡主救命之恩。”

        唐梅哼了一声，掉头就往内室进去。崔滢叫住她，问道，“你哥哥在哪里？”

        “他去了县衙。”

        “去做什么？”

        唐梅眼珠子一翻，“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去找那些大门大户的小姐寻开心。你没发现，我哥哥就喜欢那些扭捏作态，故作清高的女人。”

        崔滢手指头发痒，忍不住想替唐斌教训这个口不择言，桀骜不服管教的妹子。回头喝令，押着她，一起去县衙。

        县衙里能搜刮的都已经被搜刮一空，最后留守的人放了一把火。崔滢等人到达时，火势正烈，映红小半边夜空。

        唐梅没想到这里已是火场，吓了一跳。好在县衙对面的茶馆仍有看热闹的人，说里头男人都撤走了，只有厢房里的女人留下来。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却没有一个人往外跑。

        崔滢大致明白里头是什么人了，也明白唐梅故意教她来这里的用心。狠狠瞪了她一眼，吩咐侍卫进去救人。

        不过眨眼的功夫，侍卫出来回禀，里头女子全都赤身露体，宁肯被烧死，也不愿被救。

        唐梅怔怔看着大火底下逐渐垮塌的房屋。

        她领崔滢来这里，就是故意气她，故意要她难堪。要她看看，就算以前高高在上的人，满腹诗书的人，华服美衣的人，最后一样落得这样不堪的下场，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她这几日，与那些义军的大娘们相处融洽，在一起痛骂大户为富不仁，官府草菅人命时，心中畅快得意至极，只觉得天下贵人都该杀。

        然而从窗户上见到那些麻木空洞的脸，听到火场里凄楚绝望的哭声尖叫，看到有人突然发疯，想要奔出来，却被里头无数双手死死拉着，一起闷死在大火里，她却突然害怕了。

        最后一根大梁落下之前，烈火中里传出凄厉的笑声，最后，所有被烧死的人，临死前都在笑，笑得短促，笑得激烈，笑得癫狂，笑得如刀一样尖锐。

        崔滢站在县衙门口的空地上，指着那场大火，直直地盯着她，“我要是落到这样的境地，你就会高兴？”

        唐梅本要硬气回答，对。

        喉咙突然发干，那个字卡在嗓子眼上，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原本以为，她是极痛恨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的。可是，这一刻，她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顿悟，她们和她一样，都是女人，都是人啊。

        ——————

        钟楼之上，唐斌慢慢伸出手，直到一把攫住羽箭，尖哨子都没有射出那只箭。

        唐斌长而有力的手指飞快摸了一遍弓背，赞了一声，好弓。

        尖哨子冷淡的眼睛看着他，没有注意到，他指甲缝里弹出白色的粉末，悄悄渗入牛角与木架的嵌合处。

        唐斌收回手，尖哨子慢慢收回弓。

        “你知道我是谁。”唐斌说，“但你不想杀我，还找机会帮我，为什么？”

        “我想见你们的郡主。”尖哨子回答。

        唐斌意外。稍一沉吟，点头道：“好。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替你引荐。”

        眼下他急于赶回医馆，没时间与他纠缠。

        没想到他这一答应，尖哨子就理所当然地跟在他身后。唐斌忍不住回头：“你不必跟着我，郡主眼下不在城中。”

        “我没别的地方去。”

        唐斌愕然，无话可说。两人匆匆回到回春堂，唐斌一抬头，便见到崔滢从里面出来。

        火光下容色明丽，美玉无俦。

        郡主怎会在城内出现？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虽然答应尖哨子，却只是一时托辞，在确定他用意之前，可没想过真让他见到郡主。

        想到他那劲急的长箭，心头一紧，来不及跟崔滢打招呼，已经下意识飞身上去，挡在她面前。

        崔滢还没看清来人，就被他挡住视线。眨眨眼，莫名其妙。

        尖哨子眼睛尖，已经看到一个男扮女装，明丽如美玉的人，又看唐斌如此紧张，不惜舍身相护，顿时猜到那人是谁。

        他开口：“郡主，我愿投诚。”

        崔滢这才听出声音来，她也怕这人的箭术，躲在唐斌身后。踮着脚，趴着他肩膀，探出脑袋。

        她与尖哨子对视一会儿，傲然一挑眉：“好，我说过，只要是愿意投诚的，我都接受。”

        她说话的时候，气流吹得唐斌耳根子发痒发红，他猛地吸一口气，低声反对：“郡主三思，这人居心叵测。”

        尖哨子负手站在那里，耳朵动了动，慢慢地说，“有时候，一念之间，就足以让人生天翻地覆。”

        崔滢心中一动，问道：“何为一念之间？”

        “我只能单独告诉郡主一人，这个答案，一定会让郡主满意。”

        崔滢起了好奇之心，笑道：“好。我等着你兑现诺言。”

        尖哨子点点头，走到医馆里，找了张凳子坐下。

        贼兵退走后，医馆里更加忙乱。伤员病员挤了满满一堂，又有无家可归的人，扶老携幼地在回春堂里躲避风雪。

        诺大的堂子里，几无下脚之地。

        唐斌跟了崔滢出门，走了一截路，两边房屋的大火已经大致扑灭，一半靠的是众志成城，友邻互助，一半靠的是天降细雪，浇灭火头。

        侍卫不敢远离，三三两两跟在她二人身边。崔滢从披风里拿出一件青绿色的物事，递给唐斌：“物归原主。”

        是袖弩。唐梅滚下山坡时，袖弩掉在雪地里，被崔滢拣了回去。

        唐斌没有伸手去接。他抬眼看着崔滢。

        崔滢明白他的意思，气恼之下，随手扔给他：“我不稀罕。如你所言，我有侍卫。你拿去给唐梅。让她好生藏起来，这是万不得已的救命玩意儿，不要再轻易露出来。

        唐斌只好伸手接过。他有些难过地想，郡主大概永远也不需要他的帮助。

        虽然知道崔滢会不耐烦，仍然忍不住低声说：“郡主，尖哨子心怀叵测，不值得信赖。”

        “是吗？”崔滢冷冷道，“多谢你提醒。”

        她心里仍在恼他不肯听话，轻贱性命，冷着脸不跟他多话。

        唐斌捏着袖弩，回到回春堂。把袖弩交给唐梅时，唐梅问他：“哥哥还是要跟郡主回去田庄吗？”

        他点点头。

        唐梅收起袖弩，很认真地跟他分析：“郡主说过，她的凶煞已经避过了。你没必要老是跟在她身后。如今朝廷昏君当道，奸臣揽权，正是改朝换代的好时候。哥哥能文能武，只要投了义军，一定大有可为。将来封王封侯，不在话下。”

        她掰着手指头，神采飞扬，“哥哥，你说你将来要是封王封爵，取什么名号比较威风？长胜王这名字吉祥，安平王一听就很贵气。你喜欢哪一个？”

        唐斌哭笑不得，敲敲她脑袋，问道：“你打哪儿听来的昏君当道，奸臣揽权？你知道当今天子是什么人，朝堂之上，群臣各姓甚名谁？”

        唐梅这可答不出来，只好翻个白眼耍赖：“我管他们是什么人，可是他们让老百姓活不下去，纷纷揭竿起义，这难道不是事实？这不是昏君和奸臣，难道还是圣明天子，是忠臣清官？”

        两兄妹在回春堂里斗嘴，尖哨子看到崔滢从回春堂大门经过，起身出去。

        “郡主。”他站在三步外打招呼。

        崔滢目光落在他手里那把弓箭上。她忽然说：“尖哨子，教我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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