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田庄（十二）

唐梅的请求，唐斌是很愿意答应的。但是这却要麻烦到郡主，他不知道怎样去开这个口。

        接下来的日子，他不能再一天到晚呆在内院。只能每日里去探望三回，也就隔窗问问情形，每次都是山月或海月在里面代答。

        好在郡主的病日渐好转，传出话来，三日后在学堂考较功课。

        他想着，到时候见了面，再寻机委婉探问。若是郡主不乐意，他便每日回家，把白日所学，再转教妹子，也是一样。

        这几日，他便把第一日郡主教他的古怪字符教给唐梅，顺便也温习了功课。闲下来，就去厨房帮工，或是在田间看庄户干活。

        他自小聪明，见过不忘。小时候认识一个来村里干活的木工，在旁边看了一年，便学了个七七八八；照顾过采药受伤的药农，也跟着学了一手辨别草药的本领；就连常大夫与他们住了两日，也十分喜爱他，口授了许多药性方子，颇有想要收他为徒，传授衣钵的意思。

        干起农活也是一把好手。有时候见人家劳累，或是家里因事一时半会儿少了劳力，他也当即下地，帮上一把。

        不过十来日，周围住得近的庄户都知道庄子里来了个长得好看，又勤快和气能干的后生。

        他替养鸡的人家用竹子编鸡笼，就与别家不同。特意做成上下三层。上层用干草挂着几个窝，方便母鸡飞上去下蛋。中层养鸡，下层收集鸡粪。中层与下层之间，又用树枝和柳絮交叉间隔，让鸡粪能够透过缝隙漏下去。

        做成之后，那家人欢喜感激不尽，到处去宣扬。后来再有许多人来求，他做不过来，就把这法子教给别人。

        到后来，母猪生崽、小孩生病这样的事，若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郎中，也都喜欢叫他去看上一眼。他似乎也总能想出些办法。

        他唯一头痛的事，倒是妹子。

        郡主教他那些弯弯拐拐的字符，他觉得新奇极了，一天之内就能背下。还能照着画出来。

        可是妹子却怎么也不开窍，教了后头忘前头。好容易头天识记了五个，第二天起床再问，又已“当面不识，尊驾哪位？”

        他愣是不明白，这么容易记住的东西，妹子也是心灵手巧，又爽利能干的人，怎么就是学不会？

        再教几回，他倒还有耐心，唐梅却发起了脾气，哭着跟他抱怨，郡主不教正经东西，反拿这些古里古怪，花里胡哨的东西来糊弄人。不知道打的什么鬼算盘。

        看着一脸不忿的妹子，他想了想，还是自己亲自教她吧。妹子这脾气，只怕郡主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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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以后，崔滢出现在学堂外，换了男装打扮。身着琥珀色圆领窄袖长袍，腰束玉带，脚蹬一双小羊皮皂靴。一头黑鸦鸦的乌发全数扎成圆髻，拿一方玉色丝巾包住。

        整个人清爽明艳，好似一株高而葱茏，金蕊飘香的秋日月桂树。

        还没走进学堂，已经听到一阵清脆的孩童声音，唱着一首朗朗上口的儿歌。

        “唐大郎，人样样，

        读书少，空腔腔。

        老大年龄来学堂，

        一字不识徒悲伤。

        咿咿呀呀学奶娃，

        不如回家抱婆娘。”

        崔滢停下脚步。一个孩子见到她，惊呼一声：“郡主姐姐来了，快跑！”

        眨眼之间，石山上，墙角跟，门背后，钻出十来个孩子，呼啦啦四散跑开。

        海月眼明手快，从洗衣的青石板下捉出一个小女孩。

        唐斌听到响动，迎出门口，微笑道：“郡主来了？”

        崔滢瞄他一眼，暂且不答。掉头问那刚刚梳上总角的女孩：“黄桂儿，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不是我唱的。”黄桂儿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长期吃不饱肚子的样子，两个眼睛却滴溜滴溜，黑亮灵活。

        “我明明听到是你。”崔滢不容她反驳，“我还知道，这曲儿一定是你领头编的。”

        黄桂儿嘴一咧，露出一个缺了颗门牙的得意笑容，“郡主姐姐，你怎么知道是我？”

        “学堂里头，数你认字最多，心眼最大。明明知道唐大郎是我的人，还敢编了歌儿来刺他。除了你，别人没这样大胆。”

        桂儿拿手指头刮脸：“郡主姐姐不知羞，看人家大郎哥哥长得好看，就敢公然认做你的人。”

        崔滢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他是我学生，怎么不算我的人？你小小年纪，就敢说荤话。我告诉蔡大娘，今晚不准你吃肉。”

        桂儿叉腰大笑：“我早去小厨房偷吃了一大块。”又拍巴掌，眼眯眯地笑道：“什么是荤话？什么是清水话？郡主姐姐你教我。”

        崔滢终于被她说得脸上一红。

        乡下孩子什么没见过？妖精打架，男人争风，女人泼醋，左不过那几两肉的事情，乡里人家撒泼吵架，字字都带出来，鲜少忌讳。

        孩子们虽不甚懂，若论泼皮厚颜，却比她这个高墙深院内的郡主强多了。

        桂儿见她吃瘪，越发得意。溜走的孩子们也摸回来，不敢靠近，远远地嘬嘴喝彩。

        唐斌走出房门，蹲下身子，一双黑润眼眸看着桂儿。微笑道；“你夸我长得好看？多谢你美言。”

        本地乡俗，夸赞男子高大俊美，常用“人样样”一词。

        桂儿不好意思了，咬着手指，只管笑。她虽然编歌儿取笑这个唐大郎，心里却是很喜欢他的。

        有一天她喝了河里的生水，半夜拉肚子，差点虚脱。是这个唐家大哥哥听说了，从田里寻了车前草、霍香叶，又找蔡大娘要了米仁，给她爹娘送来，煎水服了，这才好起来。

        第二天碰到他，他还教她，挖出左转藤的根茎，洗净后放在水缸子里，过得半日，那水就清澈透明，可以拿来煮饭饮用，不会拉肚子了。

        虽然他懂得很多很多，可是他就是不识字。桂儿想起来，自觉骄傲。

        “我开蒙晚，你们要笑话我，尽管笑话。不过，等我学得比你多了，你可别哭鼻子。”

        唐斌没有生气，眼角微微弯起，眼中闪亮，虽是逗小孩的话，却说得十分诚恳。

        “不可能。”桂儿眼睛瞪得圆圆的，认真起来，“自从郡主姐姐来了之后，让我们都进学堂读书，我一直是认字最快的。这一个月，我认了六十二个字。先生夸我，比所有的孩子都聪明。你这么大了，只会咿咿呀呀地乱叫，一个字都没学会。你这么笨，怎么可能比我学得多？”

        崔滢也走上去，站在唐斌身边，笑道：“不如我们以五天为期，五天以后，我们来比试，看到底是你们会认的字多，还是大郎会认的字多。”

        “好。”桂儿眼珠子滴溜溜转，“郡主姐姐说的是‘你们’？”

        “不错，到时候让你们全上，免得你们觉得大郎比你们年长，你们吃亏了。”

        桂儿高兴得跳起来：“郡主一言，快马难追。不准反悔哦！”

        另有个孩子探出脑袋：“郡主姐姐，我们赢了，有什么好处？”

        “你们赢了，让你们给大郎当先生，我送你们一人一份束脩。”

        孩子们欢腾起来。当初郡主姐姐来到田庄，兴办庄学时，他们亲眼见到，郡主姐姐送了先生好大一封银子，又有十条干肉。据说那个就叫做束脩。

        “你们若是输了，就让大郎给你们当先生，束脩可就送给大郎。”

        “我们一定不会输。”桂儿大叫一声，“所有人，跟我回去找先生。每个人学不同的字。一人负责一段，把千字文全都认下来，让大郎哥哥输得心服口服。”

        唐斌目瞪口呆地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摸摸鼻子，讪笑道：“这小姑娘居然这么狡猾。郡主，我要给你丢脸了。”

        他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五天之内，认识一千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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