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风心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而倘若吟此词之人能来龙宫邀游一番，想必便知桃源在何处了。

　　云上仙堂，海中龙宫。

　　龙宫龙宫，龙王属宫，常言道真龙天子，帝王尚来拜龙，王宫便是依照龙宫格局而建，可以说世上原本的真正王宫，乃是龙宫。

　　这座水晶龙宫如梦似幻，外围的海水在里头都被灵光染上莹润的色彩，蚌珠比天下最美的夜明珠还要明艳，生出的光彩给这龙宫添上明亮而又不刺眼的光晕，使得这座水晶龙宫绽放出莹莹宝光，在水里真如一座仙境洞天。

　　海底山岩被雕琢打磨的十分精细，作为许多梁柱的基材，看上去像是核桃，只是没有那种粗糙坚果的油质层。

　　珊瑚大概是龙宫最常见的装饰品了，随处都可见到，宫门两侧，就有两颗巨大的珊瑚树。

　　这些珊瑚五颜六色，却并不让人觉得十分浓艳，而是有种天然清新的美感，海水在其上被折射出绚丽的光晕，泡泡星星点点的冒出，看着一株中意的珊瑚，能让人看上好一会，像是欣赏一出生命的歌剧，让人联想到少女水洗凝脂的曼妙姿态来。

　　进宫首先是长而宽的玉石旁道，周围的庭院构造里摆着些珊瑚树、假山之类的风景，直走是恢弘浩大的龙王殿，左右两侧是属宫，排排列着，精美又不失整齐，属宫用的是析光水晶，看不太甚内里的装饰。

　　若是依次看去，便是宫门——风景园林——杂役房——宾客房——亲属房——龙王殿——祭海堂。

　　这些便是龙宫大致布局，还有些小的，却是不怎么教人注意，也就无有细究了。

　　这海中王宫里，位于龙王殿后的祭海坛中，一名少女嘟着嘴正对着净坛席地而坐，琉璃瓦的精美地砖，都比不上她的肌肤那般熠熠生辉。

　　只是这位少女，额生双角，肤带冰鳞，细细看去，就会发现那双满含着忧伤的眼睛是冰蓝色的，一头冰魄长发披在身后，像是根根柔顺的冰晶。

　　像是一个精美的冰中精灵，又像是一个被困在笼中泫然欲泣的忧伤冰鸟。

　　这里寂静凄冷，少女听见外围的响动，回头望着祭海堂的玉门，入门是恢弘的龙王殿，却是怎么也看不到大门处的样子。

　　两名安静守候一旁的侍女都被外头动静惊扰，少女起身好奇地想要看看，两名清丽侍女连忙走过来，轻轻按下她的肩头，语气轻柔却带种不容拒绝的味道：

　　“灵祝大人，下次就是结姻时间了，你可不能这时候出去乱跑，之前让您出去，奴婢可已被好生惩处了。”

　　少女嘟着嘴坐下，一条冰蓝的龙尾巴从巫女般的灵祝服装下冒了出来。

　　两名侍女头疼不已：“灵祝大人，听闻有贵客前来，还是收收小脾气吧，省得落笑话，待会我二人为你求个情，替你捎点外界书籍见闻便是。”

　　正当谈话，星光轰然冲进龙宫，所有宫中妖属皆是齐齐一震，心中惊疑。

　　九曲锁龙阵破了！

　　祭海堂中的少女突然“噌”地站起，两名侍女吓了一大跳，连忙想劝她坐下，可少女身上却散发出无比强烈的......

　　悲伤。

　　这种悲伤那么沉重那么庞大，像是把整个海洋都填满了一样。

　　两名侍女的手僵在空中，眼前的少女已经收回龙角，隐去龙鳞，消散龙尾......

　　只剩下那双冰蓝的眸子，那头冰蓝的长发显示着非人的身份。

　　一滴冰蓝的清泪从冰晶般晶莹闪亮的眼眸中滴落，在琉璃瓦上溅起清脆的响动。

　　落泪成珠。

　　随后便是连续的冰珠落在地上，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玉盘。

　　少女忧伤地望着雕琢精细的大门，望着这座肃穆精美的祭海堂，眼中的盈盈泪水倒映出模糊的光影。

　　两名侍女心中都是哀伤起来，少女的情感那么真挚那么深邃，毫无半点心机，毫无半点世俗。

　　只有哀伤，纯粹的哀伤。

　　那双眼眸看着这里，像是在看着一座监牢。

　　一座精美的监牢，出于对她身份的尊重，典狱长甚至允许她拥有两名侍女，一些书籍，一些小玩具。

　　可再精美的牢笼，也还是牢笼。

　　这里是她的家，她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长大，一直以来，除了几年前那次堪称奇迹般的出走，她从未踏出龙宫半步。

　　她在这里就像一只笼中雀，一直想要翘家逃跑。

　　可是被关了这么多年的雀儿，早已落尽了眼泪，为何今日又如此悲伤?

　　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灵祝......大人？您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少女比了几个手势，跟着她生活那么多年的两名侍女都从来没有见过，她们也从来没有搞明白这位可怜的灵祝弄出的那些奇怪手势是什么意思，只是凭着经验，也能大致摸出两只手交在一起摆动是“鱼”的意思，两只手交叉是“不”的意思。

　　但是今天这个手势却从来没有见过。

　　少女捂着平坦光洁的小腹，随后又比成一个“○”的手势，然后双手张开，最后掩面泪流。

　　两名侍女一头雾水，连忙将准备好的小玉牌递了上去，特制的灵毫笔能够确保水中书写。

　　没想到少女却缩了缩手，没有接受。

　　她流泪的美丽脸庞那么令人心疼，张开小嘴，玉颈喉头滚动，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想要发出声来，却怎么也说不出。

　　就像是用尽全力一样艰难，少女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在海水中飘飘荡荡，像是一圈飞舞的红纱。

　　随之而来的，还有撕心裂肺的一个字，那么凄楚那么悲切，连海水也为之撕开：

　　“娘！！！”

　　......

　　水晶宫门前，来的是位中年男人，随行还有两位美妇人。

　　岐英温润尔雅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中惊异之色怎么也藏不住。

　　方才本想稍作试探，没想到对方实力超乎想象，竟然以一己之力攻破九曲锁龙阵。

　　他做了个简单的判断。

　　若非在海中，只怕自己不是对手。

　　付青锋看着来人，也是凝神瞩目，对方气息沉浮如渊，明显不是易与之辈，至少自己不是对手，在这海中恐怕跟徒弟联手才能打过。

　　心下不由提了几分精神，碧寒龙宫隐世不出，还不知有多少实力，要不是他从江云岚的残魂中得知消息，恐怕是无法理解为何龙宫隐世了。

　　站在莫离离身前拱手笑道：“此乃小徒，出手不知轻重，龙王见笑了。”

　　岐英哈哈一笑：“哪里哪里，令徒冰雪聪颖，机灵可爱，小小年纪便有这般修为，实在是叫我等惭愧。”

　　说完自顾自摇头叹息，他这不是装得，莫离离刚刚那一枪他自信在海中可从容接下，可是显然对方还有杀招，这个娇小少女没有那种老成的气息，不是赤子之心的老怪物就是真正的绝世天骄，付青锋称其为小徒，想来是后者了。

　　这等年纪的移山境......

　　他师父该是何等修为？

　　怪不得敢出此狂言！

　　当下彻底收起所有小看的心思，诚恳道：“宫中久封，今日二位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随本王殿中一叙。”

　　他要是知道付青锋还不是自家徒弟的对手，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说罢转身带路，一行宾客从属恭敬地站在最宽敞的大道两侧，眼中惊异不断。

　　龙王亲自出面，还攻破大阵，究竟何等强人？

　　付青锋没有立马跟上，待到对方转身，藏在他身后的莫离离再也撑不下去，脸上惨白一涌而现。

　　在这海中与大阵对拼，着实不智，大阵能量取之不竭，之前的裂纹都被快速修复，最后不得已全力出手，这才突破其极限，却也被反震伤到。

　　付青锋连忙转身抱起她来，渡过去几口本源灵力，这才缓了几分。

　　莫离离挂在他身上，像只布袋熊，在他怀里蹭了蹭，小脸上露出恬静的微笑。

　　付青锋看着她轻而易举便满足的样子，心中一痛，自己如此无能，每逢难关都要靠她出手，无论如何，都得快速成长起来，至少得渡过移山境天劫，正式踏入量子化领域，才能替她分担些压力。

　　把这念头埋在心里，也不问她后不后悔跟着自己，径直向前走去。

　　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知道。

　　抱歉，你追随的人如此弱小，你却托付一切。

　　我会尽快强大起来的，我保证。

　　周遭龙宫众人都是微笑恭敬迎接，将那种诧异凝在眼底。

　　一路跟着岐英来到金碧辉煌的龙王殿中，大门缓缓关上，就连两名美妇都退了出去。

　　岐英转过身来，也没摆什么帝王架子，儒雅温润的脸上，感伤神色一闪而逝：

　　“可否将沧海遗珠......的碎片给我看看？”

　　莫离离不情不愿地从付青锋身下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岐英。

　　除了师父，她对谁都是一副冷淡的样子。

　　付青锋将法力尽失的沧海遗珠碎片重新凝成一团球形，此神器被魔域法则侵蚀转化，已经大半灰白，最后过度使用到达极限自爆，这才恢复了原本瑰丽的蔚蓝色。

　　重聚的沧海遗珠此刻只是一件装饰品，上面还有诸多缺口，那是彻底湮灭在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中。

　　岐英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神凝在这残破的宝珠上，龙袍下似乎只是一个看透世事的悲伤中年男人。

　　“音妹......”

　　悠长的叹息充斥着无奈与......

　　愤怒。

　　岐英双眼一睁一闭，感伤神色尽去。

　　正色道：“沧海遗珠为何而破，小友可否告知一二？”

　　付青锋如实告诉了他江云岚勾结魔域一事。

　　听闻召唤魔帝，饶是岐英修养极深，面色也不禁变了一变。

　　深深看了付青锋一眼：“小友挺身而出拯救苍生，可谓圣人啊！”

　　付青锋尴尬一笑，他哪是要拯救苍生，那是跑路的不够及时被逼得，圣人倒是真的圣人，只是被叫初圣罢了。

　　岐英不再此事上多做停留，只是一挥衣袖：“沧海遗珠早已不为我龙宫所有，小友拯救苍生，此珠便赠与小友，也算是宝物赠英雄，留个纪念吧。”

　　付青锋心中腹诽，你说我是英雄没问题，这破珠子也是宝物，说白了不就是你祖宗骨灰烧的舍利子么。

　　岐英可不管他怎么想，凝神郑重道：“老龙王一事，小友从何得知？确有把握？”

　　付青锋刚想答话，龙王殿外忽然传来骚乱的声音。

　　“灵祝大人，大王正在商议大事......”

　　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条冰晶灵龙化作人形，泪眼婆娑地站在门前，身后一堆龙宫众人尴尬地站着，事发突然，谁也想不到一向安安静静只发过一次病的灵祝忽然跑了出来。

　　岐英眉头紧皱：“心语，大事要紧，你也该懂点事了，为何......”

　　风心语含泪怒吼，怒视付青锋，说出了几年来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把我娘给我！”

　　声音伴随着鲜血在海水中激荡，将整个龙宫搅得都动荡不安。

　　付青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呆呆地看着少女，看着那双带泪的冰蓝眼眸，看着那双冰蓝的长发......

　　记忆浮现心头，意识恍如昨日，又回到了乞讨的那个年月，回到了不愿记起的日子，回到了那肮脏老旧的瓷碗上，回到了那串救命的铜钱上......

　　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憨态可掬的小龙图案。

　　付青锋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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