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时空

胡一杭刚看到张霖的背影时，还以为这是一位年迈的老人，但当后者转过身来，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虽然满头白发，但这人的面相却很年轻。姜宇航向一杭和莹莹介绍说，这一位是研究裂缝的专家，待会儿有什么问题你们就问他。张霖看了看胡一杭，对姜宇航说，这就是你之前跟我提到的那位孙悟空？姜宇航说，对，就是他。张霖说，核磁做过了吧？姜宇航说，做过了，在脑部找到了裂缝。这时，胡一杭忍不住插嘴问了，你们总在说什么裂缝，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张霖笑了，说，裂缝就是裂缝。一杭又要说什么，张霖摆了摆手，说，你们过来，给你们看一些东西。

        他带众人来到一个晶体原子模型的前面。这是一个体心立方晶格的结构模型。众多小球通过细长的塑料棒串联起来，构成一堆紧密相连的立方体，而在每个立方体的中央，则又有一个小球。张霖指着模型中的小球说，这是原子，又指着那些塑料棒说，这是化学键。莹莹说，这是物质的微观结构模型，我知道，在学校看过。张霖说，不错，确切地说，这是一个体心立方晶格的模型，很多金属都具有这样的微观结构，比如这根铁棒。他从旁边的样品柜里拿出一根棍子，和之前一杭使用的金箍棒一模一样。这是正常状态，他说着，在模型下面的台子上按下一个开关，模型立刻动了起来。只见一些塑料棒突然断开了，两端连接着的小球也随之分开了一段距离。在整个模型里，断开的塑料棒正好处于一条直线上，因此，整体看来，模型中就像出现了一个裂缝一样。看明白了吗？他问莹莹，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模型。莹莹皱着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张霖又补充道，铁棒之所以会膨胀，就是因为其中出现了众多这样的裂缝。你看，它让原子之间的距离扩大了——有时候扩大的程度会达到原来的十倍，所以物质整体也就膨胀起来。同时，你看裂缝旁边的塑料棒，虽然没有断开，但也连带着受到了影响，彼此之间连接的角度改变了。他指着两根塑料棒，让莹莹仔细看。莹莹说，对，刚才它们都是垂直的，但是现在已经变歪了。张霖说，这叫做晶格畸变，也是膨胀过程中伴随而来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副作用。正是它，导致了膨胀物质退激发过程中的发光效应。莹莹点了点头，她记得姜宇航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这时，张霖又按下了另一个按钮。模型中的小球顿时又分开得更远了。发生了什么，姜宇航问莹莹。他把她领到模型前面，让她可以看得更清楚。莹莹说，裂缝变宽了。再仔细看看，他说，还有什么变化？莹莹又看了一眼，说，裂缝还分叉了。张霖说，不错，这叫做裂缝的扩展。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宽度增加的同时，一条主裂缝还会在其附近生发出新的分支来，就像从树干上长出新的枝桠一样。这之后，枝桠又会再长出更细小的分叉来，循环往复，从而让裂缝的范围越来越大，层次越来越丰富。当然，宏观来看，物体的体积也就变的越来越大了。这时，莹莹突然指着模型说，不对，这里是不是有问题？张霖顺着她的手看去，只见她正指着模型内部的一个小球。在那个小球的四周都出现了裂缝，因此，与之相连的所有塑料棒都断开了，可小球还悬浮在那里。事实上，为了模拟这样的效果，这些小球本身就是用可以漂浮的分形晶体~~制作的。为什么它不掉出去，莹莹问。姜宇航对张霖说，你看，她的观察很敏锐吧？张霖说，确实不错。姜宇航得意地笑着，像是得到了老师夸奖的家长一样。

        张霖对莹莹说，你提的这个问题非常关键，它是我们理解裂缝性质的一把钥匙。他拿出两根极细的针，放在一个智能长度测量仪的载物台上，屏幕上显示出1500的数字。记住这个数字，他对莹莹说，这种针的长度是15厘米。接着，他又找出了一个金属球，放到莹莹眼前，然后放手。金属球就这么悬浮在那里。莹莹说，我刚刚看过这个了。这就是姜宇航刚带她看过的那种用分形晶体材料制作的小球，激发膨胀后，密度和空气相等，所以可以浮在空中。张霖一手握着金属球，另一只手把针慢慢地插进球体中，直到针尖从另一侧的球面上穿透出来。张霖对莹莹说，现在比较一下这两根针的长度。他把另一根针靠在穿透球面的那根旁边，结果很明显，两根针的长度不一样了。这根变长了，莹莹指着穿透金属球的那根针说。张霖说，为什么会变长呢？莹莹想了想，说，针里面也出现了裂缝，所以变长了。张霖说，我们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真的是这样吗？他突然把针从金属球里抽了出来，立刻把两根针并排放到一起，奇怪的是，两根针的长度却是一样的。

        张霖说，如果真的是因为裂缝让针的长度增加了，把它抽出来以后，它仍然会维持这个长度不变，直到一段时间后，退激发变回原样。但实验的结果显然不符合我们的预期。这说明了什么？莹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口。姜宇航说，你想到了什么，大胆说出来。莹莹说，这说明针并没有变长。张霖说，可是刚才我们都看见了，插在金属球里面的时候，这根针明明更长。莹莹这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气呼呼地嘟起了嘴。姜宇航大笑起来，拿起纸笔，一边画一边给莹莹解释起来。他画了一条线段，说这是那根针，然后在旁边又画了两截分开的短线段，在线段中间的空白处标上“裂缝”二字。看懂了吗？姜宇航问，莹莹很快就点头说，我知道了，是球里面的裂缝把针分开了，变成了几截，所以看起来就长了。张霖说，这次你说对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针已经被裂缝分成了几段，它为什么没有断开呢？显然，裂缝两侧的物体可以无障碍地产生力的作用，就像裂缝根本不存在一样。当针尖碰到裂缝的那一刻，它会瞬间越过裂缝所占据的空间，直接出现在其另一侧。在裂缝两侧的针，虽然看上去在空间上是割裂的，但却和连在一起的没什么两样。在一侧推拉移动，另一侧的针就会立刻响应，不打一点折扣，也没有半点延迟。

        姜宇航暗自点了点头。张霖说得一点没错，裂缝的确具有不可思议的性质。虽然他也早就发现了各种奇怪的迹象，但并没有形成一个自洽的解释，只是认为它是某种特殊的场。在张霖来到研究所之后不久，他就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想。这些古怪的裂缝，其本质并不是什么场，而是时空本身的裂痕。因此，他将其又称为时空裂缝。在裂痕两侧的时空，仍然维持了空间的连续性，因此物体的运动并不受裂缝的影响。但裂缝是客观存在的，它除了引发物体的膨胀效应，还会阻碍电磁波的传播。与运动的物质不同，电磁波无法穿透时空裂缝。在裂缝中，电磁场的强度为零。

        张霖还发现，电磁波在裂缝的界面上反射时，还会出现半波损失。半波损失，是当电磁波从高折射区域进入低折射率区域时，在界面上反射才会发生的现象。一开始，他以为这是裂缝周围的介质折射率比裂缝高所引起的，但他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那时候，姜宇航已经知道，裂缝不仅可以在凝聚态物质中产生，而且可以在气态、等离子体等物质中形成。只要在这些物质中构建具有分形特征的微观结构，触发石就可以在其中诱发出时空裂痕。在某些稀疏的等离子体中形成的时空裂痕，其周围的大部分空间都是真空状态，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电磁波的半波损失仍然存在。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裂缝中的时空具有比真空更低的折射率！

        在我们的宇宙中，真空是折射率最低的区域。有什么东西能比真空折射率更低呢？有一天，张霖突然找到姜宇航说，裂缝的产生，很可能是源于另一个时空的侵入。姜宇航说，你这也太玄了吧？张霖把半波损失的实验结果告诉了姜宇航，后者沉吟良久，又问，你有没有建立数学模型，做过定量的计算？张霖说，有。他的确建立了一个数学模型，基于断裂力学的相关概念，来描述裂缝的扩展过程。时空裂缝的激发都要用到触发石，因此他猜测在触发石里存在一个时空塑性区。塑性区本来石一个材料力学的概念，指的是在材料中应力超过弹性极限的区域，一般位于裂纹的尖端附近。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内部互相挤压的力超过了材料能承受的程度，导致其中出现了断裂的情况。张霖把这个概念引入到时空领域，他假设有另一个时空在侵入我们的宇宙，那么在其入侵的那个点，时空本身就会受到某种扰动。当扰动的程度超过时空本身的稳定极限时，就会出现时空塑性区，而在这个区域中，时空本身的结构会出现断裂，从而形成一个时空裂缝的尖端。他参考广义相对论的做法，引入了时空张量，计算了时空裂纹尖端的应力场、应变场和位移场，设法建立了这些场和控制断裂的相关物理参数的关系，从而得到了一个可以描述裂纹扩展过程的方程组。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偏微分方程组，严格求解极为困难，但他找到了一些近似解。从这些近似解中，他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现象。时空裂纹在真空中维持时间极短，几乎在产生的同时就会湮灭，因为时空裂纹的存在极大的提升了张量场内的势能，就像把一颗鸡蛋竖立起来，是很不稳定的。唯一可以增强其稳定性的方法，就是在其形成位置附近有一个微观结构和时空裂纹极为接近的物质。时空裂纹可以通过一种吸附效应分布在这样的物质上，这样可以最大程度上减少势能的增量，从而延长其稳定存在的时间。触发石就是这样产生的。时空裂纹的尖端正好产生于这块石头的内部，而这块石头内部的微观结构又正好与其匹配，因此得以将这道时空裂纹保存下来。或许在很多地方都出现过时空裂纹，但绝大部分都已经湮灭了。

        不，还有一个地方仍然保存了一个时空裂纹的尖端，那就在胡一杭的大脑中。张霖走到胡一杭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这半天，胡一杭一直在发呆。他既看不清桌上的物质结构模型，也听不懂莹莹和他们在讨论些什么。他只能模糊地看到屋里摆着的几个大柜子，感觉到几个人影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

        张霖对胡一杭说，可以跟你聊聊吗？一杭说，可以。姜宇航和莹莹也坐在旁边听。张霖问，你激发铁棍的时候，身体有什么感觉？一杭说，手臂有一定的肿胀感，别的没什么。姜宇航插嘴问，这是裂缝从脑部沿手臂扩展的效应吗？张霖说，可能是。对时空裂纹的动力学过程进行求解后，张霖发现它和材料中的普通裂纹一样，也会自发地从裂纹尖端区域向外扩展。在一般区域里，时空裂纹的扩展速度极慢，因为需要克服很大的势能差。然而，当某个区域中本身具有与时空裂纹相似的分形结构时，扩展过程所需克服的势能差便会极大地减小。人体的血管和神经系统都具有分形结构，是裂缝扩张的有利环境。姜宇航又说，但是膨胀效应却不明显。张霖说，人体是软凝聚态物质，和铁棍不一样。当裂缝产生后，周围的物质成分可以流动或转移到别的位置，所以膨胀系数比一般的晶体材料要低很多。一杭插嘴道，也不是完全不会膨胀。姜宇航问，什么意思？一杭说，处于激发状态的时候，手臂的确会变得比平时更粗一点。你们还记得在坑道里进水的事吗？姜宇航说，我记得，你是第一个挣脱绳子的。他一直对一杭是如何的感到很疑惑。一杭说，其实是因为在哑巴捆绑他的时候，他让手臂处于激发状态了。所以退激发之后，很容易就从松脱的绳结里挣脱了出来。姜宇航恍然大悟。

        张霖说，接下来我们要重点研究的问题是，这些时空裂纹到底是哪儿来的。特别是，在时空塑性区里的裂纹尖端，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它的能量来源于何处？根据量子场论的观点，真空里的确会因为量子涨落而出现能量的暂时变化，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形成时空裂纹所需的能量等级。正因为如此，张霖才推断说，这里面很可能有一个外来的能量源，他认为其来自于另一个时空。对于这一点，姜宇航持保留态度。他觉得这种观点有点太讨巧了。在面对异常现象的时候，他更倾向于在系统内部寻找原因，而不是虚构出一个无法证实的外来力量。但张霖争辩说，外来力量并非源于他的妄想，它真切地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上，并且已经引发了一系列的可感效应，包括二郎山大爆炸、黑色闪电，以及球场上的诡异湍流。但姜宇航还是对此持怀疑态度，他觉得这些事情并不能证明什么。更重要的是，张霖一再声称，这些效应背后都有维持会的影子，因此维持会就是那个外来力量在地球上的代言人。

        有一次，张霖又警告姜宇航说，维持会很可能已经渗透到研究所里了，姜宇航问，你有什么证据吗？张霖说，没有证据，就是一种感觉。姜宇航觉得张霖有点过于神经质了，他又反问道，依你所见，这维持会到底要干嘛？张霖说，我一直在到处追踪他们在世界各地的一举一动，从公开的信息来看，他们主要是植树造林，而且最近的力度特别大。姜宇航说，作为生态维持会，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张霖说，看上去很正常，可是有几个疑点。一个是他们种的人工林里，榕树的比例特别高，即使在一些并不适合榕树生长的地域，比如高纬度的寒温带地区，也执意栽种了榕树——奇怪的是，成活率还不低。姜宇航说，也许是他们掌握了某种新的种植技术。张霖说，也许是吧，但还有更奇怪的地方。我最近查到，从三年前开始，他们就开始从澳大利亚购买大量铁矿和镉、镍等过渡金属矿物，源源不断地送到世界各地的人工林种植园区。这些金属矿物和种植又有什么关系呢？姜宇航说，这倒是很奇怪，还有别的疑点吗？张霖犹豫了片刻，又说，你听说过火神教吗？姜宇航说，没听过。张霖解释说，那是一个新兴的宗教，最近几年开始，在南美和非洲的多个小国里越来越盛行。姜宇航说，这和维持会有什么关系？张霖说，根据我的调查，维持会和火神教的兴起密切相关，但两者间具体是什么关系，我暂时还没有查清楚。姜宇航觉得张霖说的越来越玄乎了，所以又把话题拉回来，说你还是把心思多花在裂缝的研究上吧，维持会什么的，不用太放在心上。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我相信他们以后也不会再干扰你了。张霖嘴上说，但愿如此，但心里全然不是这么想。

        他的预料果然得到了验证。就在他们准备用触发石和胡一杭进行膨胀激发的比较实验时，前去取触发石的助理慌张地跑进来说，石头不见了。姜宇航立刻说，不可能！就在一小时之前，他还在实验楼里用触发石为莹莹做了一些展示实验。在那之后，他按照往常的习惯，把触发石留在了实验楼的五楼仓库，锁在了一个密码箱中。五楼有很多实验需要用到触发石，放在这里是为了方便随时取用。姜宇航和张霖等人急匆匆地赶到仓库，发现密码箱已经被人打开，里面果然是空无一物。姜宇航把箱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然后便一脸沮丧地瘫坐在地上。触发石是所有研究和设备的核心，一旦丢失，后果不堪设想。

        张霖说，肯定是维持会的人干的。姜宇航突然反应过来，抓住张霖的衣服问道，你能找到那些家伙吗？张霖说，他们的据点很隐秘，我暂时还没有找到。不过，现在不就正好是一个机会吗？姜宇航说，什么机会？张霖说，追，跟着这几个小贼一路追下去，自然就知道他们的据点了。姜宇航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能慌。这时候，助理已经把仓库监控调出来了，几个人拉到最后一看，果然出现了触发石被盗时的影像。几个小偷里，果然有研究所里的人，姜宇航记得他是仓库管理员，名字不记得了，但自己平时都叫他小王。让人意外的是，刚被抓住的那两个企图盗窃银行的小贼也在其中，打开保险箱的就是那个瘦子。开箱过程手脚麻利，轻车熟路，让人赞叹。在之前的盗窃行动中，姜宇航对这瘦子的印象很差，感觉他除了吹牛，别无长处。而现在，虽然他偷走了触发石，但姜宇航对他的印象反倒有所转变，觉得这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各处的监控镜头为追踪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在研究所后门的最后一处监控中，盗窃者乘坐一辆早已守候在此的面包车离开。离开的时间距离现在还不到一小时。姜宇航找到了王伟，后者紧急联系了警察局部门的几个朋友，希望通过警方的天眼系统，对这辆面包车进行搜索。然而奇怪的是，这个看上去很简单的事情，却迟迟办不下来。王伟问是怎么回事，一个朋友回复他说，现在警方正在办一个很紧急的案子，你的事可能得等一等。王伟急了，说我的事也很紧急，不能拖啊。那边说，王总实在抱歉，这事我也无能为力。就在这当口，孙剑进来了，说他已经发现了那辆面包车的踪迹。孙剑说，他有个在高速收费站工作的老同学告诉他，在十分钟之前，一辆和监控中极为相似的面包车，在成万高速的一个入口处上了高速，然后径直向着绵竹、什邡的方向开走了。姜宇航很意外地看着自己这个研究生，心想这人看上去有点闷，没想到在社会上还挺有人脉的。王伟立刻找了一辆车，照孙剑说的路线跟了上去。姜宇航、张霖和胡一杭都在车里，本来莹莹也想跟着去，但姜宇航说你就别去了，在所里好好待着，陪着你爸。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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