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哑女的世界（5)

农历腊月二十八，倭国军队进攻申城，申城守军顽强抵抗，战争持续了十天方休。

        顾青虬离开申城的那天正好正月初九，黎明时分就从家里出发，顾罗生夫妇亲自送儿子登上去法兰西的邮轮。璐璐似乎心里有感应似的，天不亮就醒来，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她披上衣服推开阳台的门，恰好看到顾家的车子离开。

        也是在这一天，下午三点多钟，高应龙与顾罗生、杜萧、孙邵等人在香山茶馆喝茶聊天。突然街上一阵嘈杂声，众人不自觉地看向窗外，只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后面跟着一辆卡车，车上全是东洋士兵，街上行人见状躲闪不及，正疑惑：明明已休战了，租界地带怎会有敌方军队。车子开到茶馆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趾高气昂的径直走进去，此时茶馆里只有十来位喝茶的客人。众人的目光聚焦到了这军官身上，这时，茶馆的老板笑咪咪的迎上去问道：“请问长官想来点什么，我们这儿刚进了一批名贵好茶。”那军官看了他一眼，打了个手势叫他让开，直接走到高应龙这一桌。

        “高先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众人不知其何意，见这人态度傲慢，目中无人的样子，都憋着火。

        孙邵陪笑道：“这位长官有何事？”

        “与诸位无关，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事情向高先生请教，烦请高先生跟我走一趟了”，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高应龙只好起身跟着他上了车，其余众人不知何意，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被这敌国军官邀请指定不是什么好事。

        停战协定还是昨天的事，这会儿不知道他们又要搞出什么妖蛾子。众人没有心思继续喝茶，起身各自散去。杜萧回到家就让心腹助手去打听，半晌助手回电话说，文景路的一家报馆出了事，馆长于凌风被通缉，主编潘景云被抓，据通告上说，他们俩都是地下党。吴淞口的争夺之战之所以没有得逞，就是跟他们有关，倭军的进攻计划被窃取，我军才有了先手优势。杜萧一听大叫不好，这于凌风和潘景云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与高应龙关系密切，且被他资助过的两位。那家铺面原是高家的产业，近几年借给他们开设报馆，如今被对方识破身份，只怕高应龙要大祸临头了。不，不仅是他，还有他的家人恐怕都要受牵连，那帮畜生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杜萧赶紧让管家备车，他要去高家一趟。

        车子行驶到思安路时，他远远的看到有两个穿着便服的士兵在高家附近徘徊，再看看四周，何止两个，粗略估计了一下这里至少埋伏着一个班。他们身着当地百姓服饰，但是行为举止和眼神却骗不了杜萧。他让司机停下，自己给顾罗生打了个电话。

        “喂，请问顾先生在吗？”

        “请问您是……您是杜老板？请稍等一下。”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她没有挂断电话，而是喊了一声：

        “老顾，有人找你。”

        “谁呀？”

        “是杜老板。”

        这短短的十几秒钟，杜萧心急如焚感觉格外漫长。

        “喂，老杜，你……”顾罗生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

        “顾兄，老高家人怎么样？也被抓了吗？”杜萧言语急切。

        “我刚刚到家，已经着人去看了，只有管家和佣人在家，高太太和璐璐不知去向。据管家说，太太午饭后就出门了，说是约了孙太太去街上。杜兄可是知道些什么了？”

        “文景路的报馆出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原是老高的产业。这下引火烧身了，你若是能联系上高太太，让她们千万不要回家，现在思安路一带全是他们的人。”说完这些，杜萧便让司机调头，直奔孙家而去。

        孙邵正跟几个姨太太打牌，见杜萧还不等人通报就行色匆匆的走进来，便放下手里的牌，站起身来迎接。杜萧扫了一眼，没见到孙太太，问道：“高太太和高小姐可在府上？”孙邵不知他何意，请他到茶室，说道：“没有呀，内人午饭后就出门了，说是约了高太太去新开的制衣坊看料子，女人就是麻烦，这都半天了还没回来呢，杜兄有何事？”杜萧叹了口气，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孙邵不以为然，说道：“以我看，这事儿也未必有那么严重，铺子是老高的不假，但是于凌风和潘景云二人又不是他的雇员，顶多也就是识人不明，借给不该借的人，不过是例行问几句话而已，杜兄何必那么紧张。”杜萧见他如此说，脸色稍稍缓和，但心里还是隐隐担忧。

        他和高应龙相识近二十年，最是清楚他的脾性，怕就怕那些人为了屈打成招下死手。杜萧无心喝茶，略坐坐就走了。

        复兴路上的一家制衣坊里，高太太正在和孙太太谈论着做新旗袍的事儿。恰巧路过此地的杜华荣远远的看见璐璐和雪儿也在，便进来瞧了瞧。

        “华荣姐，这么巧，你从哪里来？”

        杜华荣一看店里好几个顾客，忙将她拉到一边，说道：“我刚从我家铺子来，你爸呢？”

        璐璐一脸疑惑道：“他应该跟你爸和顾叔叔在一块儿吧，怎么啦？”

        “你家在文景路的铺子刚刚被查封了，还抓走一个人，我担心会扯上你爸，所以打了几通电话到你家里都说不在家，急死我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们。”

        “文景路？是凌风大哥和景云姐所在的报馆吗？他们为何被抓，谁抓的他们？”

        “还能有谁，那帮禽兽呗。华荣见她不明所以，又说道，他们说于凌风和潘景云是地下党，不过于凌风逃出去了。”

        璐璐一听顿时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父亲……正在这时，远远的来了一辆黑色轿车，上面插着东洋军的军旗。璐璐一把拉住华荣的手钻进店里，没想到车子在店门口停下，里面走出一个女军官，看军衔似乎是上尉。女军官走到店门口，朝里瞟了一眼说道：

        “高太太，高先生想见你们，麻烦你们跟我走一趟。”

        齐琼芳眼明心亮，听对方这么说，就知道丈夫已经被抓了。这些年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过日子，没想到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说道：既如此，我一人前往即可。璐璐正想说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阻止，杜华荣也拉着自己的好姐妹不让她多说。见女军官没说话，便说道：“杜公馆明晚举办舞会，璐璐小姐是座上宾，所以，恐怕不能跟你们走。”女军官看了华荣一眼认出她来，便没说什么，只带着齐琼芳上了车。璐璐看着母亲的背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齐琼芳头都没回一下。

        直待他们一走，杜华荣就拉着她们往自家去。一路上，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回到家时正好是晚饭的时间，杜萧从楼上下来，看到璐璐连忙问道：“那些人可曾为难过你们？”璐璐哇的一声哭出声：“他们抓走了我妈。”杜萧拍拍她的肩膀道：“好孩子，不要急，我正着人想办法，你们先不要回去了，你家附近都是他们的人。”随后又对华荣说道：“这些天你也安分点儿，就好好呆在家里。”正在此时，他的心腹助理杜朋回来了，两人径直走向书房。

        下午五点左右，杜朋在香山会馆的时候见到一个东洋富商的秘书，这位秘书姓刘名启，是申城本地人，早年去倭国留学，回国后跟着一位东洋富商做了高级秘书。杜朋曾与他在一次商业活动中打过照面。便坐下聊了起来，见到座位上有人扔的一份报纸，杜朋捡起来看了看，对方便问起下午一点多看到有倭国军队抓走了一个□□，可有此事。杜朋笑了笑：“怎么？阁下认识。”刘启连忙说道：“并不认识，只是曾经几次经过那里，有过几面之缘，我记得那个铺子原是高先生的产业。”杜朋说道：“说起这个的确冤得很，据说那两人当初穷得要饭求上门来，高先生见他们夫妻二人可怜，又念及同乡的情份，便宜租给他们做点小生意，没想到他们居然是地下党，还带累高先生，结结实实被他们坑了一把。”刘启眉毛一扬道：“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吧。”杜朋不解道：“此话怎讲？”刘启道：“我听说高应龙秘密支援地下党，以为只是谣传，如今这两人被抓，可不就坐实了他通共的事实？”杜朋惊讶道：“这从何说起，只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吧。”刘启大笑道：“是不是误会就不好说了，商场如战场，高家的纺织生意盘踞申城已久，占据着近八成的市场份额，高家一倒自然有人接手。”

        听完杜朋的叙述，杜萧立马拨通了东洋领事馆的电话，想请对方帮忙协调让自己见高应龙一面，没想到对方的领事却劝他不要管这闲事，避嫌才好。杜萧气得摔了电话，晚饭都吃不下，大骂道：这些二鬼子简直欺人太甚。吩咐杜朋安排明晚的宴会，自己则出门去了顾家。此时已经五点三刻，顾罗生一家正在用餐，见他这个时候来，执意让其坐下来一起喝一杯。顾罗生的两房姨太太皆怀有身孕，行动不便不与他们同席，顾太太一个人在旁布菜张罗酒水。

        酒过三巡，顾罗生便说道：“杜兄明天晚上的宴会我就不去了，寿礼我已备好，明日一早遣人给老爷子送过去。毕竟高兄与我是儿女亲家，他这一被捕，且不说别人怎么看待顾家，只怕还得应对那些烦人的记者，人家问起也难说话，我还是避嫌的好。”

        杜萧说道：“也罢，我来只是想了解一下，老高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没？”

        顾罗生有些疑惑，放下筷子，问道：“此话怎讲？”

        杜萧叹了口气：“他栽了这么大个跟头只怕是有人从中作梗。”

        “高兄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坦荡磊落，若真是有得罪人的地方，那得罪的也只是小人。如果有人故意害他，恐怕也只是嫉贤妒能，为着生意和地盘罢了。”

        “顾兄也这么认为？那顾兄可知道些什么？”

        “我也只是猜测，高家的纺织生意占据着申城八成的市场份额，早就有人虎视眈眈，想从中分一杯羹。唉，他倒了，多的是高兴的人，从哪里查去？”

        杜萧低头不语，片刻之后，起身告辞。顾罗生也不便留他，客套一番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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