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月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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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二,方塘巷。
巷子藏在城郊,前后有三流集训处夹击,治安不佳,斗乱者居多,群殴事件常见。
唯一的安全区在一公里开外,是个占地百亩的实验初中。
方塘巷里,房屋大多建得低矮,围栏由集装箱堆砌,路线曲折。
栗言跑得急,一路上撞倒好几个塑料支架,红色酒瓶乒铃乓啷地响,她没管。
生死攸关,她实在当不成三好市民了——
她身后,几个拽姐和混子边追边砸,骂骂咧咧。
“干!浇老娘一身可乐,等我逮了这妮子,非撕烂她的脸!”
“小妮子耗子似的,难搞……啧。”
“我看她往里头跑了!”
拽姐和混子急刹,停在岔道口。
为首的绿毛混姐指挥道:“你去巷口守着,免得她折返回来。”
借他们“部署”的间隙,栗言一点儿没松懈,咬紧牙关,逐渐同身后叫骂声拉开距离。
几秒过后,前方出现一面三米高墙。
墙后是另一个街道,安全系数尚可。
……至少比现在这个样子强。
栗言咬了咬牙,把心一横。
在距高墙三步之遥的地方,她迅速找准起跳点,借着跑后的惯性,顺利踩上集装箱,要凭此翻过高墙——
可明明已经是最后一步,脚底却忽地往下一陷。
顶端集装箱里,居然猛地飞窜出一只野猫!
栗言分了神,手脚一滑,径直从两米的高处摔落。
她护着脑袋,滚倒在一片废弃制品里;即使隔了夏裤,抓痕和淤青作祟,腿上还是火辣辣地生疼。
栗言吃痛地咬了咬下唇,撑起身子。
正是暑末,清晨的阳光刺眼,灼得人脑子发胀。
约五米开外,回荡一阵堪称惬意的脚步声。
栗言抬头,见四五人围来。
他们个个神情自在,好像收网的猎人。
“哈哈,小妮子想攀墙,摔了个狗啃泥。”为首的拽姐看戏似的鼓掌,一头绿毛着色不均,在阳光下呈现好几种不同颜色。
她站近,又掐着栗言的肩,狠狠将人摁下去。
栗言基本没有抵抗,甚至可以说是自动瘫回地上的。
顺便用后脑勺摆正了刚刚被她踹歪的集装箱。
绿毛拽姐没注意,只自顾自往下放狠话:“小妮子,把咱弟兄都踢瘸了——还喷了我们一身可乐,居然想一走了之?”
栗言抬头,瞧了眼对面人的个头和个数。
跑得掉才有鬼。
“可乐又不是我拧开的……”她眼观鼻鼻观心,“明明是你们自己……是你们自己……”
绿毛语气不善:“你说什么?”
栗言立刻熄了火,讷讷地说:“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没有要一走了之。”
绿毛嗤笑:“那你跑什么?啊?”
“是……”
绿毛敏锐地发现,对方的语气在发抖。
她于是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俯下身,捏起小姑娘的下巴,迫使她朝上看。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狐狸眼巴掌脸,看得出来年纪不大。
瞳色稍浅,有一种偏向青茶色的冷调;可惜此时恐惧驱散了所有血色,只在她脸上留下干涩的苍白。
绿毛盯住这张脸蛋,却明显更来劲了。那只印了些许纹身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女孩脸颊,力道不大,逗小孩似的。
——却又在某一刻忽然发狠,揪住女孩额发,猛然朝外拽过去!
栗言被扯得头皮发麻。
她拧眉忍着,没敢吭声。
周围人开始厉声发笑。
“说啊,怎么不说了?”绿毛把她扳正,刻意拖长语调,“跑—什—么—啊——?”
栗言盯着地面,不敢抬头,“是你们追……”又几乎要拖出哭腔,“你们追我,我、我才跑的。”
“哈哈哈哈哈哈!!亲娘嘞……”
没料到眼前这只张牙舞爪的小兽会瞬间倒戈,众混子顿时笑得张狂,快要站不稳。
“这是怎么了呢?刚刚不挺勇敢的吗?不是要见义勇为吗?”绿毛掐着她的脸,手劲发狠,“是不是该给你颁发奖金?”
她揪起栗言的额发,又从兜里摸出一把碎钞,攥成一小把,拍在栗言脸上:“小妹妹,够不够?”
栗言紧咬着下唇,一双眼睛瞪得通红。
她终于还是松口,嚅嗫了几个字。
绿毛听不清,不自觉地把耳朵凑近:“什么?”
“可是,那是我姐姐啊……”
绿毛听不明白:“谁?”
栗言松开紧握的拳,手心溽热。
她目光闪躲,在外套上抹了把汗,犹豫地举起右手,指向最角落一个骨瘦如柴的黄毛。
“那个人骚扰的,是我亲姐姐。”
绿毛不知道前因后果,也懒得知道。
她扯扯嘴角,甚至都没回头,只怪笑了一声:“所以呢?”
“我姐和家里决裂了,因为一个渣男。”
栗言怯生生地仰起脸,泪眼朦胧。
她的头发乌黑柔软,不算长,只堪堪垂到锁骨;此时撩在耳后,又显出一些邻家女孩的娇憨。
“那个渣男好坏啊!骗我姐姐的钱,还老是打人……”
“从小,姐姐对我一直很好,大人没一个顾家的,是姐姐一直带着我……”
胡诌的间隙,她用余光瞥一眼面前的绿毛。
暂时不知道有没有人信,但好歹没人打断——这是一个好兆头。
栗言吸了吸鼻子,泪眼婆娑,拖出哭腔。
“可这次她铁了心不回来,我爸妈也根本不管!七个月,他们只会吵架,拿着酒瓶乱砸人。但我知道,姐姐被王阿姨收留了,这个暑假都在豆浆铺帮工,所以虽然我家很远,但我每天来这里吃早饭,就是为了看姐姐一眼。”
“结果上一周他们才和我说,他们要离婚了……谁都不想要我,打算送我去福利院……”
“……”
栗言一鼓作气,眼泪与颤音齐飞,再结合一系列青春伤痛文学,辅以社会新闻,给这桩悲惨故事东打补丁、西填漏洞。
“今天是我待在a市的最后一天,我本想来看姐姐最后一次……没想到、没想到这个人!”说到这里,栗言中气忽然足了不少;瞪眼看向几位混子时,活脱脱一朵迎风流泪的小白花。
“他居然骚扰我姐姐,还动手动脚的!真、真恶心!”
她瞪红了眼、铆足了劲,仿佛一个努力说脏话的三好学生,千言万语化成一个“呸!”。
还是由停顿、颤音、拖长音节辅佐的那种。
被骚扰的苦、受骗的苦、遇上渣男的苦、家人不和的苦、打工的苦、学业的苦、起早贪黑的苦、可望不可即的苦……
栗言承认自己在叠buff。
但至少到现在还无人打断。
那就有戏。
栗言一边瞄着对面六位的脸色,一边在背着手,暗自“操作”,摆正墙边那几个摇摇欲坠的集装箱。
而明面上,她只盯着最前端的绿毛,目光切切,死磕在晓理动情这条线。
她假意啜泣:“漂亮姐姐,你怎么可以放任这种恶心的人横行霸道呢?!”
绿毛挑了挑眉。
也不知道是胡诌的故事让她晃了神,还是那声“漂亮姐姐”教她动了容,总之她半天没说话。
其余人也都是这种半信半疑的状态。
——但半信半疑就够了。
只见众人沉默中,挂泪的女孩子抹了把脸,直起身。
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栗言几步退身,迅速蓄力,踩着两三处起跳点,一气呵成,顺利跃上墙头。
灵巧得像一只猫。
“喂——你!”
在高墙上扶稳时,栗言自己都有点不敢置信。
随后便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心情大好。
坐在高墙上,她看着那些被自己踩过的集装箱“轰隆隆”倒塌。
几位混混一边躲避一边后退,模样好不狼狈。
栗言笑眄着他们,一改先前唯唯诺诺的姿态,再一转身,挥手朝混混嘚瑟:
“各位拜拜~”
说完,绝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迅速从墙头挪了身子。
可刚刚翻了身,就见高墙的另一面,有一个陌生男生半举着手机,正抬头望来。
一双漂亮的眼睛写满茫然。
他年龄不大,唇红齿白,背后一个大书包,浑身都是属于好学生的书卷气,和这破烂巷子实在不搭。
但栗言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就像早就预料到一样。
就着凹凸不平的墙面,她从三米高的地方一跃而下,稳稳降落在男生身上。
男生一愣,接不住,更站不稳。
两个人紧贴着在地上打了个滚。
栗言用手护住他后脑勺,重新爬起来时,笑得没心没肺:“不好意思,殃及池鱼了。”
“你……你……”
柏书弈站起身,瞪大眼睛瞧着她,‘你’了半天,还是捋不直舌头,只有绯红渐渐爬上他的耳廓。
“你大爷的,xxx——你别走!居然敢驴我们!”
高墙并不能拦住另一边人气急败坏的谩骂。
栗言撇了撇嘴,面不改色地回敬:“驴的就是你们。”说着,她立刻牵起男生的手,“赶快跑吧,等他们都追过来就糟了!”
“池鱼”柏书弈慢吞吞地“啊”了声,没搞清状况似的。
但栗言才不管,只拉着人狂奔。
她熟门熟路,很快就带着男生出了巷子。
虽是开学日,但接送大队早在半小时前就扬长而去;路上行人少,过马路时恰是绿灯最后十秒。
栗言拉着男生,只觉得手心都是汗,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等跑过斑马线,男生早已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别是哪家少爷吧,”栗言松开手,语气嫌弃,“跑这么点儿路就喘成这样?”
“对不起,我身体不太好。但是……”
柏书弈紧了紧自己的书包带子,跟着栗言走了几步,问话时却有些不好意思:“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栗言停下脚步,显然一愣:“什么?”
柏书弈说:“就……我刚刚在墙背后听见的,你姐姐的事情……”
虽已隐约觉得都是假的,可他还是想问。
栗言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她望向男生的眼神里忽然充满怜悯,好像在说,‘这也有人信’。
柏书弈瞪大眼睛:“——都是编的?”
“不好吗?锻炼叙事能力。”栗言说,“我最爱写叙事作文了。”
柏书弈视线乱瞟,最终还是认真地摇了摇头:“还是要相信公安机关……”
“是哦,不过按你这个速度,等他们来了。”
栗言假笑一声,朝后瞥了眼,男生手机界面上还是拨通中的状态。
“估计也只有起草讣告的份儿了。”她往下说,“而且,这一块儿治安差,不是说说而已。”
“真的吗?!”
柏书弈猛然抬起头。
栗言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也还是出言安慰道:“……倒也没有那么差。”她忽然一顿,又改口,“哎呀,我刚才乱说的,你别放心上。”
“那……”柏书弈又开口,“其实我还是想问,为什么要,她是你亲姐姐?”
“哈?”
栗言觉得他问题好多,像个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
她于是没好气:“管这么多干嘛?要是有必要,你也可以是我亲弟弟、亲哥哥、亲爸爸。”
柏书弈“哦”了声,低头走在路上,像是被她不耐烦的语气震住了。
日光熠熠,蝉鸣暂歇,夏末的暑热尚未退却。
树荫交错在石板路上,也在男生柔软的黑发上留下痕迹。
栗言突然想到一句俗话,“会哭的小孩才有糖吃”。
那眼前这个闷小孩,绝对属于从小就讨不着糖果的那种。
“好啦好啦。”栗言说。
“如果正如事实,我和那个姐姐是陌生人,那他们会对我说,见义勇为,小妹妹你好棒哦!”说着,她不受控制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把一堆毛钞票往我脸上呼,觉得我是个多管闲事的神经病。”
“甚至还会指责那个姐姐——不就揩了点油,又没少块肉;都出来讨生活了,总要受一些社会毒打……”栗言脱下外套,上下抖了抖,边走边拍去上面的灰尘与脏污。
“只有被骚扰者和自身建立了确切联系,他们才会发现,原来被骚扰的人也是身边的人,甚至也可能是他们自己。”
柏书弈皱了眉,若有所思:“原来会这样吗……”
栗言失笑:“小少爷,没吃过生活吧?”
“不过这故事可信度不高,下次争取编个好的。这次逃脱主要靠的还是本人走位精准,以及良好的弹跳水平。”
她把外套翻了个面,再套回身上,茶色的眼睛亮晶晶。
柏书弈这才发现,原来对方和自己穿着一样的校服。
栗言捕捉到他的目光,笑说:“这校服反着穿也行,以后你要是要去闯祸,记得翻个面。”
柏书弈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黑色choker,缀着一只金属小狐狸,在阳光下晃呀晃,粼粼有光。
栗言脚下步子不停,手上又摸出两个牛皮筋,给自己扎起两个羊角辫,一左一右,煞是俏皮。
便和先前形象大相径庭,完全是一个乖学生的模样了。
柏书弈忽然觉得,她好像小说里那些精通易容术的作乱分……不,应该是精通易容术的江湖侠士,白天或许有一重明面上的身份,待到月朗星稀时,又是一位穿上黑衣蒙面夜行、劫富济贫的……
不远处传来一阵上课铃,悠扬婉转,却让栗言吓了好一跳。
“糟了!”她一拍脑袋,“要迟到了!”
……原来江湖侠士也会怕迟到。
柏书弈快步跟上,嘴角有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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