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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小女


  仲春二月,中旬。

  成都郊野已然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走马河畔,水泽草烟低,抽出嫩芽的杨柳陶醉在春风里,得意招摇着阳光的缱绻。

  如此风光景色,对于黔首黎庶而言,是该绸缪着即将开始的春耕了。而于世家大户以及食肉者来说,乃是携着家眷踏青的闲情顿生。

  在豪门车马往来的柳树河堤案,数匹悠然晃尾打着响鼻的战马,显得格格不入。

  亦让外出踏青的人儿,途经之时忍不住打量几眼。

  只见两少年郎正牵着马缰绳,含笑低语着什么,偶尔还会冲着战马指指点点,似是在探讨骑乘的技巧心得。

  另一侧则是身长八尺、头插鸟语项挂兽牙的壮汉,正垂手而立。

  那如松柏立渊的挺拔,与手离腰侧刀柄不过半尺以及眼角余光的谨慎戒备,不难看出他身上那股乃久在行伍中的干练。

  此三人的位置,隐隐围着一立在柳树下的士人。

  那士人一袭白衣,年约莫二旬有余,身长七尺五寸,三缕胡须修葺整齐,面如冠玉,睛如点漆。

  今正只手执竹笛负于背,半阖目而沉吟。

  春风轻轻拉扯着衣角,在青翠柳树与波光粼粼流水的衬托下,倍显气宇轩昂与超尘拔俗。

  如此佳人,自然引来无数人瞩目。

  就是待看细了,便忍不住暗自发出一声叹息。

  那人脸庞上有一道疤痕,让原本堪称温文尔雅的仪容,平添了几分凶恶。

  “阿妹,那便是桑园郑郎。”

  一辆逼仄的鹿车,于十余步外缓缓经过之时,车上微年长之人以袖掩唇,对另外一人窃窃耳语。

  虽皆着男装,却不难分便出乃是女子身。

  如若有朝廷重臣路过,还是惊诧失声且大礼参拜。

  因为其一乃是当今大汉的皇后。

  被她换作阿妹的人,自然便是故车骑将军的次女,名为妍,小字文黛。

  只见她人如其名,容颜皎妍,黛眉弯弯,倒是挺直的鼻梁添了一缕勃勃英气。身躯应颇为高挑,端坐与车上都明显比张皇后高出了少许。

  性情似是也颇为大方。

  得闻张皇后之言后,她便侧头而顾,一点都不担忧被他人察觉,两只明眸细细端详着。

  一直到鹿车缓缓错过,被张皇后举袖遮住目光,她方蹙眉出声,如黄莺出谷般清脆,“阿姊,他比大兄矮且不甚健壮。嗯,倒是比仲兄好点。”

  “噗哧~~”

  不由,张皇后浅笑娉婷,眉目弯弯谓之,“今我大汉如大兄健壮者,有几人哉!阿妹莫太苛求于此。且说说,觉得那桑园郑郎风姿如何?”

  嗯,郑璞与张妍虽早就定亲,然二人尚不曾谋面过。

  而今日乃天子刘禅将微服出,让郑璞同往。

  得知此消息的张皇后,便归张府与张妍伪作郊游踏青,让小妹先看看未来夫君的模样。

  “嗯~~~”

  依旧蹙眉的张妍,微微歪首,略作思吟后方出声,“虽脸庞上有刀疤,亦不算丑吧。倒是大兄书信提及,说他多谋善断且性情刚烈;但仲兄却是说他温润如玉,且喜作谑,与之言谈如饮醇自醉。”

  言罢,不等张皇后回答,便又加了句,“阿姊,依你之见,他是否乃表里不一、心计颇甚之人,是故大兄与仲兄方有不同断言?”

  “咯咯......”

  银铃般的笑声,从张皇后口中发出,且双肩都在微微抖动着。

  “阿姊!”

  执住张皇后的手臂,张妍眉蹙更深,让隐隐带着羞恼的声音响起。

  “好,好~~阿姊不笑了。”

  连连摆手,张皇后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抑制笑意后,方轻声解释,“那是阿兄与文继所领之职不同。阿兄志在征伐军功,是故素来喜与性情慷慨及胸有韬略者相近。而文继则是醉心于文学,故而慕桑园郑郎的才名。此非那郑郎君表里不一,乃是兄长与文继所见不同耳。”

  话罢,顿了顿又紧着加了句,“此亦可看出那郑郎君之才,鲜有人能比肩。堪称允文允武,乃我大汉俊伟也。”

  “哦.......”

  恍然大悟的张妍,朱唇微启,轻轻颔首。

  就是一双剪水般的眼眸流转了番,又再度发问,“阿姊,似是朝野皆有言,他为人类似于昔日法翼侯,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不知传闻确凿否?”

  呃.......

  闻问,张皇后一时之间,竟也语塞作思索之状。

  因为她不好断言。

  自从兄长张苞请天子刘禅赐婚后,她不仅私下遣了些人打探郑璞的过往,尚且常旁敲侧问于天子,关于郑璞任职署事与同僚的相处状况。

  比如昔年郑璞逐客之举。

  尚有去岁在大汉兵出陇右、他与马谡共守萧关道,被马谡的冒进所累差点身损,但却在战后谏言于丞相诸葛亮,从轻发落马谡之罪。

  就是不知,此子当日为马谡求情,乃是欲报昔日马谡的举荐之恩,亦或者是类似于“外举不避仇”的一心公允报国邪?

  应该是后者吧?

  嗯,今婚事将近,阿妹尚有年少,便择后者了。

  心中思定的张皇后,笑颜潺潺,反握住小妹的柔荑,“传闻不可信也。阿妹,你且思之,郑家郎君出仕已然有六哉矣,与其共事之人,皆有赞其人才学敏锐,鲜少有人以言毁者。由此可知,郑家郎君非心胸狭隘而睚眦必报之人矣。”

  “嗯,如阿姊所言,确实鲜少听闻有人以言毁郑郎君。”

  螓首连点,张妍眉目弯弯,脸庞之上泛起一缕狡黠来,“如此说来,那我不喜女红之事,他日后定然亦不会苛之。嘻嘻!”

  “呵~~~”

  闻言,张皇后不由莞尔而笑,伸出手指在自家小妹额头轻戳,语气充满了宠爱,“你呀!”

  此张家小女喜文学,通音律,善舞剑,堪称才德皆佳。

  却是自幼便不喜女红,不曾有过织布缝衣纳履之举。

  如天子刘禅开始亲耕籍田后,张皇后也凤凰于飞。常车驾往丞相府邸,与诸葛黄氏一起采桑织布缝衣等,至今已然成为大汉士庶传颂的佳话。是时,每每张皇后有意让她同往时,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被戳了额头的张妍,没有羞恼,反而笑嘻嘻的,出声分辨道,“阿姊善女红,但却不通音律呀!我虽不为女工之事,却能舞剑及善操琴,又何必强求太多!”

  “阿妹此乃狡言耳!”

  “非是,乃各有所长也!嘻嘻~~~”

  ............

  且言,且笑。

  慢声细语于缓缓远去的鹿车上,消散在春风呢喃中。

  对此,郑璞自是不知的。

  一直阖目养神的他,心中满是昨日与膘骑将军李严的坐谈。

  归来成都近一月时日,他在与家人共聚温馨欢乐时,尚且拜访了蒋琬、张表以及未来的姻亲之家向宠。

  不过,因他此番算是休沐而归,便没有去拜访过李严。

  毕竟那是受先帝托孤且位高权重之臣。

  且二人本就没有过交集,他贸然去拜访,终究不太适合。

  倒不是畏惧,落了个附势趋炎的名声。

  以即将成为天子连襟的身份,便不会有人认为他尚有巴结李严的心思。

  而是不想去打扰,且恐素来有自矜之名的李严,以操劳国事为由避而不见,让他的拜访成为一时笑谈。

  尤其是兄长郑彦的母家,郪县王氏的后辈子侄王冲,便是被李严苛之而无奈投了逆魏。

  于情于理,他都不好私下拜访。

  却不料,李严竟遣人过府来邀,以想知晓陇右巨细的缘由让他往赴。

  如此缘由,郑璞自是无法回拒。

  所幸,至官署后,李严无有别念。

  仅是客套几句,便细细问及了大汉各部兵马的部署,将士士气及粮秣储存等巨细;以及逆魏临境部署各部兵马有多寡之类。

  对此,郑璞据实一一作答。

  二人以公而论,既无结交之心,亦无失礼之处。

  就是临罢归之时,李严尚且自言自语了声,“今我大汉骑卒已然,彼逆魏关中与凉州有鲜卑乞伏部断道,丞相何不趁此良机,出兵夺凉州邪?”

  只不过,那时李严言罢便转身离去,并没有让郑璞作答复。

  抑或者说,他应该打算亲自作书问丞相。

  毕竟,可决断此事之人,唯有丞相耳。

  但得闻后的郑璞,心中隐隐有所忧。

  因为如今朝廷汉中郡、武都郡以及陇右的屯田安置尚未健全。在汉中郡没有开始成为陇右粮秣之地前,大汉并没有具备大举进军凉州的时机。

  除非,乃是动用万余兵马去尝试一番,看有无可能将萧关攻下来。

  然而李严之言,乃是打算全军俱出,且隐隐看似想请命亲自领军而往!

  莫非,他已然不耐居后方调度粮秣,以及劳顿案牍之事了?

  亦是说,同为先帝托孤之臣,今丞相一战而下陇右,他亦有了驰骋沙场再立功业之念?

  郑璞无法断言。

  亦无法置喙,便将此念盘旋在心头上,细细揣摩。

  “哈哈哈~~~~子瑾等候多时了吧?”

  一记爽朗的笑声,打断了郑璞的思绪。

  睁眸作笑颜,郑璞拱手作礼,“无有多久。倒是刘君此身装饰,颇得矫矫虎臣之谓矣!”

  来者自是天子刘禅。

  他被十余骑簇拥驱马而来,一身常服,背弓挎刀,像是得了休沐的将率领着扈从去山野狩猎玩乐。

  “子瑾过誉矣!”

  笑颜潺潺,天子摆了摆手作前言,“我不曾临阵厮杀,安能有比拟虎臣之谓邪?”

  言罢,便又催声道,“子瑾速上马,我等且行且谈。”

  “诺!”

  再度拱手应声,郑璞接过扈从乞牙厝递过来的马缰绳,矫健的一跃而上,策马缓缓落后与天子半个马首而行。

  至于其他人,无需天子嘱咐,便自发先行抑或者落后了十余步。

  阳光暖暖,凉风习习,一路绿意旖旎。

  众人策马小跑,于微微颠簸的马背上,将心清肆意舒展。

  天子刘禅此番微服,无有巡黎庶孤寡贫困之意,亦不做问计军国大事之论,仅是单纯的心起出宫踏青而游之念。是故,当纵马过了走马河,远远可眺望龙泉山脉时,他还顽心大起的与郑璞赛马;且持弓比较狩猎多寡等乐趣。

  直到日过中天,缓缓踏上归途之时,他方敛容而谓之。

  “子瑾为国损容,乃豪烈之节也。然却被车骑将军私下作号嗤笑之,心可有不平乎?”

  嗯?

  闻言,郑璞愕然。

  旋即便面含不渝之色,回首盯了傅佥一眼。

  被号为“疤璞”之事,他并无有诉屈于天子,且无有传至成都。

  然而,今天子竟得知矣,那唯有被留宿在宫中的傅佥所禀了。

  唉,此子虽好意,却是坏我所谋矣!

  不由,郑璞心中悄然叹了口气,一时没有作答。

  “子瑾莫怪公渊多舌。”

  而见郑璞作态,天子刘禅摆了摆手,宽解道,“公渊身为弟子,且正年少。得辱师之恨,不挥刃报之,已然是为国而克己了。”

  “刘君之言,恕我不能苟同。”

  郑璞微微摇头,语气淡淡而言,“刘君乃一国之君耳,安能以此种微末小事而扰之?可见此竖子不明矣。”

  “微末之事?”

  微微扬眉,天子刘禅诧异反问了句。

  未几,便露出开心颜,语气颇有欣慰,“子瑾真乃君子也!我此些时日,自作思量,本想有作书去申责车骑将军一番,让子瑾不受其扰。嗯,车骑将军乃先帝宾客,亦是朝廷老臣;纵然有所行为不端,我亦不好苛责之,非是我不以子瑾名声为念耳。”

  “谢刘君维护之心。”

  冁然而笑,郑璞于马背上作礼,“然而,虽是不敬,我亦斗胆言之。刘君若作书申责车骑将军,恐让我受非议更甚矣。”

  “嗯,为何?”

  顿时,天子刘禅大诧,不由催声而问。

  “乃是军中士卒者,寡文鄙夫者众。”

  郑璞含笑,轻声而答,“我既损容,且已有鄙号口口相传,刘君有无书信申责车骑将军,皆无法再禁之。既然如此,又何必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而令丞相伤神?”

  “原来如此。”

  连连点头,天子恍然大悟。

  迅即,又只手捋胡而问,“然而,子瑾无端受辱,心中竟无有恨意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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