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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兵至


  肆虐了十余日的风雪,倏然就停了。

  原本密布的彤云于须臾间便散去,让低沉压抑的苍穹骤然变得晴朗,在入夜时分,竟有璀璨的星光辉耀着残月挂在夜幕上。

  若不是寒风呼啸依旧,差点让人以为置身于人间四月天的唯美。

  萧关道汉军营地里,不少火堆已经熄灭,士卒们的鼾声连绵起伏,偶尔还会从远处传来几声的狼嚎。

  靠近牙旗的一个火堆,还在熊熊燃烧着,照耀着两张略显憔悴的脸庞。

  郑璞毫无形象的席地而坐,背依着牙旗台栏,伸直着两腿,怀抱着个马奶酒囊,正昂头直勾勾的盯着残月,不知在想着什么。

  而姜维则端庄得多了。

  虽是不合礼节的盘膝而坐,但腰身挺直,目不斜视。

  但眉目紧紧的蹙着,手中的酒囊亦不停的往嘴里凑去,让脸庞上依稀流转的几缕惆怅更加明显。

  昨夜,叛逃了十余士卒,皆是他的麾下.........

  这是颇令人意外之事。

  他领军以来,曾两度孤军奔袭,麾下士卒皆愿生死相随。

  哪料到,如今竟有士卒叛逃之事来?

  但待细细查询了,却又发现彼等叛逃似是也不足为奇。

  这十余士卒,皆是姜维从化外白马种羌部落中新募的羌人,算是部落首领或贵人贪图珠玑等稀罕物品,半撵半遣成为大汉士卒的。

  对征战沙场、斩将夺旗等功业并不热衷。

  而来至此地后,姜维本着临阵练兵的想法,将这些新募之卒混编入老卒行伍中,轮番守御第一线。在逆魏不计死伤的进攻下,死伤了许多。

  原本,这样的做法乃军中惯例,并没有什么不妥。

  毕竟战场之上,谁都不会提前准备好,谁都要历经生死洗礼,才能浴血蜕变成为老卒。

  但后来,汉军退入内围后,情况却是变了。

  郑璞与姜维二人皆觉得,这些新卒已经习惯战场了、完成蜕变了,便将他们放在车阵后方,改为让刘林的五百重步卒却敌。

  也让他们心中闪过一丝不满:明明有精锐甲士可却敌,为何最初不派遣迎战,而是让他们这些新卒消耗性命呢?

  这样的不满,有的人想想就放下了。

  有些人却铭记在心里,久久不能释怀。

  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的戾气也越来越多。

  当诸葛丞相的援军一直没有出现时,当意外发现军械辎重即将消耗殆尽时,这些戾气便爆发了。本就对大汉鲜有归属感的个别人,不由自主的想到人生尚有另一种可能:投魏!

  他们不想死。

  久积怨恨而变得偏激的他们,不想死在大汉旌旗下。

  因而,便有了他们趁着夜里值守的间隙,叛逃入魏的事情发生。

  郑璞与姜维察觉了缘由后,有些啼笑皆非。

  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些历经了三个月生死考验的羌人,竟会觉得汉军无法再继续守御而畏死叛逃!

  明明,逆魏的攻势已然疲软了!

  距离诸葛丞相主力来援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临门一脚,却抽身离去。

  郑姜二人不知道,是该感慨他们太愚蠢,还是哀叹己军时运委实不济。

  这些叛卒,把军械即将消耗殆尽的消息供与逆魏了!

  姜维的膝头上,摊着一片不大的布帛,乃是逆魏在上午时遣人送来的,里面有一部分内容就准确的声称汉军的箭矢尚有多少。

  另一部分内容,自然是旧事重提的劝说他们二人投降。

  字句中的语气可比上次硬气多了。

  书信的末端,还添了一句话,曰:“翌日,辰时末,敢请郑子瑾出营一晤。”

  署名乃是夏侯霸。

  或许,是因为郑璞之妻张妍,乃是夏侯霸甥女的缘由吧。

  “子瑾,明日你要应邀否?”

  沉默了许久,姜维灌完了手中的酒囊,出声问道。

  “嗯........”

  犹如大梦方觉般,郑璞的声音有些飘渺,“且去见见吧。其不外乎想说教与我,如‘拱手来降,不失列侯之位,亦让士卒免遭灭顶之灾’等等,呵呵~~~不过,有诈却是不会,无需担忧。”

  “那倒是。”

  姜维轻轻颔首,没有觉得好笑,而是又陷入了沉默。

  “唉~~”

  因而,郑璞收起了脸上的故作轻松,深深叹息,“伯约,若是逆魏倾力来攻,我军尚能坚持多久?”

  问及战事,姜维没有再沉默。

  “若逆魏倾力来攻,我军箭弩矢等物仅能足三日消耗。届时,双方冒白刃,我军有车阵依托,以及子瑾麾下重步卒奋勇,应能守十日或半月之期吧。”

  才半月啊~~~

  郑璞听罢,有些怅然。

  不过,他也知道姜维的估算为何如此悲观。

  风雪停了,逆魏进攻没有了障碍。

  而且军中有了一次叛逃之事,谁都不敢保证其他士卒在绝望之下会有样学样。

  亦不能怪士卒们贪生。

  不管怎么说,敌我太过于悬殊。

  他们都以寡敌众坚守三月之久了,连军械都耗尽了都没有看到援军,绝望之下迸发求活的本能,亦无可厚非。

  又是一阵寂静。

  “唉.......”

  郑璞又是一声叹息,昂头看去了漫天星辰。

  觉得有了星辰点缀的苍穹变得好高,让人变得迷茫;也觉得今夜自己的叹息变得好多,“我原先期望丞相能晚些来,现今,反而期望丞相能早日来援了,呵~~~”

  闻言,姜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却又什么都没有说便合上了。

  瞬即,微微垂下了头,随手拿起跟木棍拨弄着火堆。

  他知道,仅仅十天半月的时间,让丞相分别击破曹真部与外面困围的逆魏大军,机会委实太渺茫了。

  他也相信以郑璞之智,也会猜测到这点。

  所以,他心有些愧疚。

  若不是临阵练兵,或许就没有叛卒,亦不会被逆魏洞悉虚实之事。

  这时,恰好燃烧的柴火迸裂“啪啦”的一声,让几点火花漫舞在两人之间。

  也在瞬息之间,让郑璞将目光转了回来,“夜了,我等还是早些歇下吧,明日还需督战御敌呢。”

  但话方落下,便倏然发现姜维的脸庞在光影斑驳之下,变得忽明忽暗,看不清了原来的模样。

  扑朔,而又迷离。

  而他也慢慢抬起头,看着郑璞的眼睛,轻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届时丞相援军未至,我愿意督军死战,子瑾可否带扈攀山而走?”

  “呃?”

  郑璞的神情,顿时一愕。

  看得出来,他是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愣愣的盯着姜维好一会儿,才展颜一笑,挥了挥手戏谑,“伯约何出此言?杀身报国之忠烈,我岂能让伯约专美于前乎!”

  但姜维没有笑。

  似是,他今夜就没有笑过。

  也没有言语,眼眸反照着火堆的亮光,直勾勾的盯着郑璞。

  半晌,眉目间慢慢堆起了愧疚,“子瑾,叛卒终究出自是我麾下;此番若是战败,非你之责。若你也战死于此,恐我九泉之下,亦难瞑目矣!再者,正值朝廷北伐用人之际,子瑾之才于我大汉乃翘楚也!安能不为国惜身?还请子瑾不做一时荣辱之念,留此身为大汉裨益、为丞相分忧。”

  郑璞默然。

  他很想慨然回绝。

  但不知道为什么,胸中的激荡挤到了喉咙里,却神奇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他心头泛起百般思绪,只能以沉默以对。

  毕竟他亲眼所见,大汉是如何从夷陵之战后一步步走到今日,见过丞相诸葛亮的须发慢慢被霜花染白,法令纹日益深刻。

  他知道,大汉的积弱式微,不仅是因为地小民寡的财力与物力。

  他也知道,在尘封的记忆里,许多如今熟悉的人在这几年都要迎来入土为安了。

  本来,他并不畏死。

  但在须臾之间,他倏然发现,他与姜维都死在这里很有负罪感。

  至少他就不曾想过,如此会给大汉未来导致什么样的变故。

  所以,他陡然觉得很难回答。

  因为,他更没有想过,自己要舍己为人。

  但有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没选择。

  “嗯。”

  沉默了好久,他做了微不可闻的鼻音。

  旋即,便声音悠悠而叹,“诚然,如伯约所言,我死在此处毫无意义。但伯约死于此地,于国又有何裨益?且伯约之才逊于我乎?彼逆魏谓我为‘疤璞者,魏之大患也’,绝无容我逃脱之说。以我的身手,攀过山峦已是幸庆,但若想避过逆魏匈奴游骑的搜寻,微乎其微也。”

  叙到此处,郑璞语气微顿。

  盯着姜维的眼睛,“我乃此别营主将,当誓守旌旗不堕。届时,伯约你去攀山吧。以你的勇力,杀一匈奴胡虏夺马,易如反掌。”

  亦让姜维愕然。

  他连忙出声回拒,“子瑾,我........”

  但郑璞此时亦然起身,背身归去,结束了此番谈话,“夜了,明天还要督战。”

  ................................................................

  翌日,辰时末。

  夏侯霸孤身一人,缓缓步至阵外一箭之地处。

  而郑璞亦在扈从乞牙厝的护卫下赴约,两人隔着四五丈的距离叙话。

  令人诧异的是,夏侯霸在细细打量一番郑璞容貌后,便一直问着夏侯氏及其子女的日常琐碎,丝毫没有劝降之意。

  是故,待到分别时,郑璞便忍不住问了句,“君邀我与会,乃是叙话私事乎?”

  “汝不会降的。”

  不料,夏侯霸得问后,反而露齿一笑,“虽费将军与魏将军遣我来说项,但我知晓,汝非屈志之徒。是故,与其做无用之功,尚不如趁机问些私事。”

  言罢敛容,拱手一礼作别,“汝死,我必敛而葬之,勿忧也。”

  这是效仿定军山之战后,夏侯氏求葬夏侯渊尸首的故事?

  呵,此人颇有趣。

  郑璞亦笑了。

  冲着他的背影拱手做了一礼,便归入车阵内。

  半刻钟后,惨烈的攻防战再度开启。

  费曜与魏平在出兵时,杀马聚众而誓:攻十日,不破车阵,司马以下至都伯,皆斩之!攻半月,不斩将夺旗,偏将军以下至校尉,尽斩之!

  若是如期破营,雒阳朝廷的嘉奖尽分与将士,他们诸将军分文不取。

  战死者比存活者,所得倍之。

  是故,兵力还剩下近五万的魏国,此番攻击更加决死。

  且是费曜部攻白昼,魏平攻夜间,让汉军无有喘息时间。

  这让汉军无有趁着魏军罢兵归营时,打扫战场收集箭弩矢、刀矛以及盾橹等军械的机会。

  因而,攻防仅仅两日,汉军的弩箭矢耗尽了。

  不得已白刃而战。

  白刃以战仅三日,汉军便战损了五百余人。

  战损太多,敌攻势不绝,全军士气皆低迷,亦再度出现叛逃之兵。

  然而,这些叛卒结局很惨。

  他们刚扔下刀矛冲出车阵,尚未来得及声称自身愿降时,便被魏军给一刀枭首或一矛捅入了胸膛。

  不是魏军不纳降,而是那些魏军早就杀红了眼。

  没有来得及遏制本能。

  自此,汉军再无投降者。

  再一日后,大雪如鹅毛而至,目力可见不足十丈。

  魏军攻而不舍,然受限于积雪难行,破汉军车阵遥遥无望。

  又因天气苦寒以至士卒怨气大增,费曜与魏平无奈,只得罢战,以待天晴。

  然而,仅两日后,他们就为这个决定后悔了。

  那是雪势虽转小,将欲停止,但汉军的援军竟也赶到了!

  并非是诸葛丞相所督领的主力。

  而是督领玄武军、一直镇守在陇西郡狄道的张嶷。

  却说,诸葛丞相督领主力前去威逼逆魏高平城的粮道后,陇右的主事人便由官职最高的右将军吴班暂代。坚守阿阳城池的他,这些时日屡屡想出兵救援郑璞与姜维,但因为兵力太少,一直被匈奴左贤王刘豹的骑兵所堵。

  是故,他便传令去陇西郡,让张嶷部火速领军前来。

  反正原先镇守河西的魏平、金城郡的郭淮都领军出陇右了,逆魏也没有更多的兵力出四望峡进攻陇西郡。

  仅需王平一人便可守御无忧。

  而且,张嶷原本就是隶属郑璞麾下,其本部玄武军更是郑璞亲自创建的。

  听郑璞危在旦夕,他绝不会耽误片刻。哪怕是他的本部才区区三千士卒,而逆魏困守郑璞与姜维的兵力多达数万。

  唯一需要担忧的,便是如何冲破匈奴骑兵的围堵。

  但显然,这点对张嶷而言,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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