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案 林中尸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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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是关于秘密的秘密,
它揭示得越多,你知道得就越少。
——黛安·阿勃丝
1
这个年代有了个新玩意儿:微博。
据说微博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过平面媒体和广播、电视了,当时的我自然无法理解,因为那时候我用的还是诺基亚板砖,不,诺基亚手机。
虽然我也申请了微博,但一直没有怎么登录,工作不忙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偷偷溜去省城的城市论坛看一看八卦新闻或是美女照片。
以前我是不喜欢上网的,直到有一次,科里的同事处置一起伤情鉴定的复核案件,鉴定结论出来之后,一位姓房的当事人看到结果对自己不利,于是不断上访。但事实永远是事实,即便再上访也不能扭曲事实。这位房女士屡屡上访无果之后,便开始在网上搜索起法医科成员的信息来。也算是无巧不成书,她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名字,更巧的是,和她起纠纷打架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姓秦。
就这样,这位从没见过我的房女士展开了丰富的联想,既然这位秦明是法医科科长,那肯定是个小老头,于是第二天,省城的城市论坛上多了一篇帖子:《公安厅法医科科长秦明上蹿下跳为堂妹开脱罪行》。帖子写得声泪俱下,说我是那个秦某的堂兄,为了帮她脱罪,制造了假鉴定,等等。
这真是躺着也中枪。
这篇帖子跟帖的人还不少,开始我还非常气愤,连忙去找师父,问怎么办。师父哈哈一笑,说:“怎么办?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呗。”
这件事情也被厅里传为笑谈,我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小青年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四十多岁女人的“堂兄”。从此,我又多了一个“堂兄”的外号。
师父让我无视这种诽谤,但是那时候年轻气盛的我,依旧默默关注着帖子后面的回复。还别说,这帖子红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多网民也不管是真是假,看了帖子就先痛骂一顿。幸好也有一些理智的跟帖者,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后,发现这帖子破绽百出,判断出这篇帖子纯属造谣。这样的回复总是能给我带来一些安慰。
一来二去,我成了论坛的常客。
这天一大早,我打开论坛就看见一个人气颇高的帖子。帖子里放了两张照片,都是同一个女孩的,第一张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晰,长宽的比例也很怪,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穿着一条短裙斜靠在一个马桶上,背着手,低着头。下一张照片就是女孩的大头贴了,看起来倒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帖子里说,这个女孩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莫名其妙就失踪了,希望网友能够提供一些线索找到她。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发帖人提供的酬金,整整一百万元。
乖乖,一百万元!我一辈子能赚到一百万元吗?我忍不住算了算我可怜的工资。
网民也够无聊的,后面的回复没有一个正经的,要么就是在评论这个女人的胸和大腿,以及那两腿之间若隐若现疑似走光的白色斑点;要么就在意淫那炙手可热的一百万元;还有就是说现在的女孩真有想法,居然喜欢和马桶合影。
我一边看着神一般的回复,一边龇着牙偷笑,直到电话铃突然响起,才吓了一大跳。
“那个,一个电话都能把你吓尿,你肯定没在看好东西。”大宝缓缓走到我身后,“哟,这妞的腿漂亮呀!”
我见来电显示是师父的号码,做了个“嘘”的手势,接起了电话。
“来我办公室一趟。”
师父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若有所思,手里拿着一个由文件卷成的纸筒,有节奏地敲打着桌沿儿。
完了,师父一思考,准没好事儿。
我凑过去飞快地扫了一眼,咦,师父的电脑屏幕上……怎么是我刚刚看的那张美女马桶图?
“啊?师父对这个也有兴趣?”
师父瞪了我一眼:“是案件。”
“案件?”我很是诧异,“网络上的事儿可信吗?再说了,失踪也有很多可能啊,不一定就是案件吧。”
师父皱着眉头,没有理我。
我只好赔着笑脸:“师父是在哪儿看到这图的?您也上省城论坛?”
师父的目光依旧盯着电脑屏幕:“不,微博上看到的。”
“您玩儿微博?”我大吃一惊,“您也会玩儿微博?”
师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用手中的纸筒指着电脑屏幕说:“你仔细看看这张图,这是今天早上我让声像检验科进行过模糊图像处理之后的,比原来的清晰多了,你能看出有什么问题吗?”
照片里的长发女孩耷拉着头,齐刘海垂在额前,看不清眉目。她的发梢微卷,显现出一种淡淡的黄色,发丝之中隐约可见高挺的鼻梁和涂着唇彩的嘴唇。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紧身T恤,下半身是一条贴身的牛仔小短裙,身材看起来玲珑有致。女孩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斜靠在马桶边,伸着两条并拢的长腿,双手背在身后,无法看清。
我皱着眉细细地看了一遍,斜倚着的女孩、马桶和那看不清楚花纹的白色地板砖……图片里也就是这些东西了。
“这照片一定被剪裁过,信息量太少了,马桶也就是个普通的马桶啊。”我挠着脑袋说。
师父没说话。
我又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网友的评论,忍不住瞄了一眼女孩的裙下:“网友眼睛真尖,还真是走光了。”
师父用纸筒狠狠敲了一下我的头:“搞什么?总没个正经,看哪儿呢?”
我摸摸头,吐了吐舌头,又看了一会儿,坦白说:“不知道。”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开口道:“她死了。”
“死了?”我讶异地叫出声来。光凭一张照片,师父是怎么看出这女孩已经死了的?
“我有几个依据,”师父一边用纸筒敲打着桌沿儿,一边说,“首先,我可以判断尸体已经产生了尸僵。”
尸僵能看得出来?我心里嘀咕着,继续看着照片,感觉像是找到了一些窍门。
“你看,”师父说,“女孩的右侧肩胛斜靠在马桶上,这种姿势下,如果是正常耷拉着头的话,下巴应该会自然地偏向右侧,但这个女孩的下巴是往左偏的。所以我怀疑这个女孩死亡的时候颈部处于一个向左偏的姿势,所以形成尸僵后,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我没吱声。
师父知道我不太信,接着说:“最关键的是脚尖。一般人小腿外旋的时候,脚尖肯定是向外指的。但是这个女孩呢,她的俩脚尖是向内相对,而且向下绷直。你来做一个小腿外旋、脚尖向内相对向下绷直的姿势我看看,别不别扭?”
我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比画了一下,确实很别扭。我问:“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她死的时候,应该是面部朝下,脚尖被地面压住,形成向内向下的姿势。为什么小腿会外旋呢?是因为她的身上被人施加了压力,所以就出现了脚尖不动,但小腿外旋的姿势。”师父说,“一般女孩即便是照相的时候喜欢把脚尖相对,小腿也是内旋的,绝对不会外旋。”
“按您说的,尸体一直保持死亡的姿势,直到尸僵都形成了,才被移动到马桶旁边,那么她的髋关节
也应该形成尸僵了,尸体怎么可能呈现出坐姿?”
“尸僵的形成,一般是按照下行顺序,也就是说,颈部、下颌会先形成尸僵,然后往下慢慢形成,而从关节上看,也是先在小关节处形成尸僵,然后在大关节处形成。你看这个女孩,嘴不是张开的,说明下颌尸僵已经形成;脚尖异常,说明踝部的尸僵也已形成;而髋关节是最大的关节,此时还没有形成尸僵,或者形成的尸僵还比较软,容易被破坏也是正常的。所以凶手能搬动尸体,把她变成坐的姿势,而小关节的异常形态则没有被凶手注意到。”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但这还是不足以判断她死亡啊,如果这个女孩就是喜欢用这个古怪的姿势来拍照呢?”
师父摇摇手,接着说:“我为什么先说尸僵,是逆向推理。你看,假如我们刚才分析得都对,那么这个女孩死的时候应该是俯卧位,身体受压,对吧?”
我点点头。
“既然是俯卧位,尸斑就应该在尸体底下的部分形成,也就是胸腹表面、颈部、脸颊和腿的前面。你仔细看看,有尸斑吗?”师父说完,调整了一下照片的色彩对比度。
果然,之前没有发现的细节,在对比度增大之后变得清晰起来,女孩的右侧脸颊和两腿前面有明显的红晕,这种大面积的红晕,从不同角度都能观察到,不可能是光线问题或是损伤所致,应该就是尸斑。
我盯着屏幕,将信将疑:“我还是有两个问题,一是尸斑为什么这么浅;二是按照我们之前的分析,如果小关节尸僵已形成,大关节尸僵仍未形成,也就是说,女孩是在死后四到五个小时被搬动了位置,这个时候尸斑应该会转移到尸体新的底下部位,也就是臀部和两腿后侧呀。”
师父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我来解释你的两个问题,第一,尸斑形成的初期,都是浅红色的,后期可能会加重。第二,尸斑在死后十二小时内确实可以随着尸体位置的变化而重新形成,但是尸斑的原理,是人在死亡之后,血管通透性增强,红细胞透出血管沉积到身体底下位置的软组织里,在皮肤上表现出颜色的变化。这其实和沙漏的原理是一样的,身体的体位变化以后,红细胞也就像沙子一样慢慢沉积到另一侧,请注意,是慢慢地沉积到另一侧。”
听师父这么一解释,我顿时茅塞顿开。如果凶手在挪动完死者之后立即照相的话,尸斑应该还来不及重塑,还会沉积在原来的位置。
“另外,她的膝盖也有异常,疑似是瘀青。你看这瘀青的颜色和周围红晕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所以更加能确定红晕部分就是尸斑。在膝盖位置有瘀青的话,也恰恰印证了她是在俯卧位被施压的推断。”师父补充道。
尸斑和尸僵是确证死亡的两个依据,既然推断出女孩同时具备了这两项尸体现象,那么这女孩的确已遭毒手了。
“除此之外,”师父慢慢点击鼠标,放大了图片,说,“你看她下巴侧歪后露出的颈部,有什么?”
真心佩服模糊图像处理的同事,居然能把一张那么模糊的图片处理出了这么清晰的效果。
颈部还能有什么?索沟
。
“原来她是被人勒死的。”我摇头惋惜道。
“你在论坛上也看到这张照片了?”刚才一直在忙着比画的师父现在又恢复了拿纸筒敲桌沿儿的动作,敲得我心慌。
“是的,说是寻人启事,还配了女孩的一张正面照。”我说,“最吸引眼球的是,悬赏居然高达一百万元。”
师父点点头:“微博上也是这样写的。”
“那您看,是怎么回事?”我问,“如果是凶手发的,他怎么会有女孩的大头照?而且他发这个做什么?是炫耀他杀了人,还是为了迷惑别人?如果是女孩家属发的,他们又怎么会有女孩死了以后的照片?而且死了为什么还要发帖寻人?家属有什么目的?”
师父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这都猜不到,你是我徒弟吗?”
2
大家应该都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可当时我大脑里的动脉估计都被排泄物堵上了,怎么都想不明白。
“你完蛋了你,”师父说,“被你‘堂妹’的仇人骂傻了吧?”
正说着,林涛走进了师父的办公室,抬头说:“刚刚我和大案科的亚青去网监部门查了一下,发微博的是中达公司一位姓赵的老总的老婆。那个女孩就是这位赵总的女儿,赵雨墨。”
“走,人死了,也没什么顾忌了,去中达公司看看。”师父终于扔了手上的纸筒,让我这个“频率恐惧症”的人松了口气。
中达公司是省城一家有名的房地产公司,走进公司大门,我就被装修豪华的大厅和来来往往的员工盛气凌人的面孔给震慑住了。一路走进赵总的办公室,我顿时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已经不能用“奢华”两个字来形容了,眼前分明就是座小型宫殿,大量的金色被夸张地使用着,无不透露出一种暴发户的气息。
难怪出手就是一百万元的悬赏呢,这派头,一百万元算什么啊!我又想到我那可怜的薪水。法医在国外明明还是高薪职业,可事实上我们一个月只能拿到三千块钱的工资。三千块啊!在省城的二环外也只能买到半个平方米的房子。
坐在宽大的高级皮制软椅上的赵总,已经在等着我们了。虽然只是这家公司的副总,脸上也带着一抹无法掩饰的愁容,但他扬着下巴,依旧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气息。
“赵总好,我们是公安厅的,现在在调查你们发帖寻找女儿的事情。”亚青开门见山地说,“据我们的调查,你们好像没有去任何派出所报案。”
“报什么案?找你们警察有用吗?”
我愣了一下,找警察没用,难道要去找城管?
“这不是您找不找的问题,”亚青说,“我们怀疑这是一起绑架案件。”
我这才豁然开朗,对啊,应该是绑架啊!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女孩的父母会有那张厕所的照片了,因为绑匪肯定要把女孩的照片发给她的家人,但没有法医的知识,一般人肯定看不出来拍照时女孩已经死了。
“是,确实有人绑了我的女儿。”赵总依然一脸的倨傲,“可是我不信任你们警察,我自己能解决我女儿的事。”
“自己能解决,就不需要上网求助了,对吧?”师父说。
是啊,哪有收到绑匪发来的照片之后,不找警察却找网友求助的,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我就是上网求助也不找你们警察。”赵总的脸色阴沉着,“如果绑匪知道我找警察,肯定会撕票的。”
“你女儿已经去世了。”师父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
赵总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他没有我想象中那样迅速崩溃,仿佛这个结果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你们……找到她的尸体了?”
“尸体还没有找到,”师父说,“但是作为一名法医,从那张照片里,我推断出你女儿已经去世了。”
“什么?”刚刚还沉稳如常的赵总顿时脸色大变,一拍桌子,气得连手都抖了起来,“你说什么?!墨墨她……她拍那张照片的时候,就已经……就已经死了?这个王八蛋!狗娘养的骗子!”
我们面面相觑。
赵总的嘴角颤抖着,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但眼角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哽咽了几声,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唉,我那可怜的孩子……三天前,我接到墨墨手机打来的电话,那时候是凌晨两三点钟,我听到手机里不是墨墨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的,他说墨墨在他手上,要我给他五十万元。我开始不信他,要他给我发一张墨墨的照片,没过多久,他就把那张照片发了过来,没想到……本来我们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约的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二点,我们按照他的要求把钱放到了他说的地方,然后回家等着他放墨墨回来。一直等,一直等,过了约定的时间,还是没有等到墨墨,我们再去那个地方看的时候,钱已经没了。那时候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存有一丝侥幸,就上网发了那个帖子,心想,说不定有人认得那个地方,说不定有人见到了墨墨……”
赵总捂着脸,陷在他的扶手椅里,失去了所有的威仪与神采,泣不成声。
我们都沉默着。这个悲伤的父亲,明明那么爱自己的女儿,却因为自己的一时糊涂,错过了抓住凶手的机会。尽管绑匪在打电话要钱之前就已经杀害了赵雨墨,但交易赎金的时候是擒获他的最佳时机,现在绑匪拿到了钱,离交易时间又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再想抓到他,就很难了。
师父沉思了一会儿,对仍在哽咽的赵总说:“赵总,你节哀吧。小秦,我们走,让市局马上立案,成立专案组,这案子必须破!”
专案组依旧是烟雾缭绕。
遇上这么一桩案子,每个人的脸上难免是愁云密布,因为实在不知道要从何下手。尸体,不知道在哪儿;现场,不知道在哪儿;因为报案晚了,连死者的手机都无法定位。
这个专案组由省厅的刑警齐支队长亲自挂帅,法医工作则由我来组织,这也是师父交给我的又一个考验。我和专案组的大多数人一样抽着烟,脑海里仍是一片迷雾。
“对了,我有一个疑问。”我又抽出一根烟,一边点上火,一边问,“既然现场有马桶,那说明是一个室内的空间,赵雨墨是怎么进入这个空间的呢?”
“可能性很多,”齐支队长摊开手指,一个一个细数,“熟人诱骗、劫持、下药、死后移动到室内、死者走错门……太多可能了。目前我们正在从两方面开展工作,一是寻找尸体和可能见过赵雨墨的人,二是从赵雨墨生前的熟人入手。”
我点点头。依据现有的线索,如果不查熟人,还能查什么呢?作为一名法医,在一个没有找到尸体的专案组里,除了没话找话,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焦虑地等待着尸体的出现。
或许是我的祈祷感动了上天,中午时分,专案组接到报告,尸体可能找到了!
整个专案组最激动的是我,因为我已经闲了一上午了。当技术人员拎着勘查箱下楼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勘查车里等着了。
尸体其实离我们不到两公里。
公安局的附近,就是省电业大学。现在正是快要开学的时候,校园里到处都是拖着箱包来学校报到的学生。校园一角的小树林里,静静卧着一只皮箱,但拎着皮箱的人那么多,根本就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直到中午时分,一个女生经过小树林时,意识到整个上午都没有人来拖过这个皮箱,心生好奇的她叫来了自己的男朋友。男生一边笑话着这个多疑的姑娘,一边上前拉开皮箱的拉链。拉链很紧,他用力一扯,也只拉开了一点点,但这一拉扯,两个人都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那个皮箱被拉开的缝隙里,散出了一缕长发……
一向安静的小树林里,此时此刻挤满了围观的学生。发生这种事,学校里肯定会谣言四起,难免被传成一个恐怖的怪谈。只有尽快破案,才能平息这种四处弥漫的恐惧感。
我看到痕迹检验部门已经在皮箱附近收集物证了,也不急着靠近现场,自己背着手,带着一个侦查员径直去了保安室。
“你好,我是公安厅的,负责本案的调查工作。”我最喜欢掏出警官证亮明身份的这个瞬间了,只见保安顿时肃然起敬,“我现在需要查看你们学校的监控录像。”
能够装得下一个人的皮箱,绝对是一只显眼的大皮箱,所以拎着皮箱的人,也一定很容易被人注意到。既然如此,他肯定会选择人少的时候来抛尸。我坐在保安室里,用八倍的速度同时播放着学校三个门口昨晚的视频。
我盯着屏幕看了一个小时,发现昨天晚上进出校门的人还真不少。因为是新生报到,所以甚至从深夜到凌晨都有很多人和车进入学校,也有拎着皮箱的,但是绝对没有拎着大皮箱的。
我挠挠头,难道凶手真的有那么大胆子,敢白天进学校?不,不会的,说不定他是开车进来的。
“你们学校能让外面的车随便进出?”我指着夜间的监控视频问。
在我身后站了很久的保安顿时一脸戒备:“不是。但这两天是新生报到,人多车多行李多,我们也是给新生行个方便,所以就不管了。”
看来最可疑的就是这些进出学校的车辆了。可惜是晚间,学校的摄像头又很劣质,被车灯一照,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那是辆车。从监控录像找到本案突破口的可能性,没了。
我让随行的侦查员拷贝下监控录像带回去继续观察,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有一些发现。我抬腕看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向现场走去。
这个案子,还是要从尸体入手。
箱子已经被打开,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蜷缩在里面。
作为一名法医,看惯了人间生死,看惯了社会阴暗,但是看到这一具尸体,我的心里还是为之一震。
普通人看尸体,只会注意到尸体的全貌,法医看尸体,最先看到的是尸体的损伤。和师父的判断一样,女孩的颈部有一条深深的索沟。但是并不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被勒死的人眼球突出,舌头伸出,死状恐怖,这个女孩真的像是在箱子里睡着了一样,安静而柔弱。她的双手被捆绑在身后,下巴贴着膝盖,穿着和网络照片上的一模一样。虽然人死后的面容和生前会有一些差别,但是学过人像鉴别学的我一眼就看出了这就是赵雨墨。
此时的尸体尸僵已经缓解,在市局王法医的帮助下,我们把尸体从皮箱里抬了出来,平放在已经铺好的塑料布上。抬动尸体的时候,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尸体上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我探头一看,是一粒粒白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大宝和林涛也已经到了现场,大宝戴上手套,从箱子里捡起一粒,一边端详一边说,“这是蛆卵?也太大了吧?而且这个天气,不至于……”
我白了大宝一眼,说:“傻呀,这明显是米。”
“米?”大宝惊诧地反问道。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这个箱子原来是用来装米的,所以箱子里还有一些剩余的米……”
“你见过谁用行李箱装米的?”大宝拿着那粒米凑近了观察。
“没。”我摇了摇头,“但除了这种解释,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这事好像有点儿耳熟,”林涛也加入我们的讨论,“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印象中好像米和殡仪之间有什么关系。”
林涛一来,警戒线外的女生们就开始看着他窃窃私语,眼神里都是满满的花痴样,真是让人忍不住羡慕嫉妒恨。
“不管是什么传说,你得给我们搞清楚。”我对林涛说。林涛点点头。
我简单地查看了下尸体,说:“这里有风,别损失了什么物证,把尸体拉去殡仪馆吧。你们刚才有什么发现吗?”
林涛摇摇头,有些无奈:“这里的地面条件差,皮箱质地粗糙,很难获取物证。”
“那只有从皮箱的来源查起了。”齐支队长说。
伴随着支队长的命令,我们坐上了赶往解剖室的车,离开了校园。
解剖室内,赵雨墨背着双手,躺在台子上。
“衣着整齐,而且干净。”我和大宝将赵雨墨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摊开在一张展开的塑料布上。我问大宝:“这说明什么问题?”
“一是遭受性侵害的可能性不大,二是作案现场应该是室内。”大宝说完顿了顿,接着说,“她失踪的时间是8月21日和22日,这两天全省都在下雨,如果她是在室外被摁压在地面上,衣服就会被弄脏了。”
我笑着说:“看来我在专案组浪费时间的这一上午,你是做了功课啊。其实我一直认为她是在室内被杀的,不然从室外再运回室内太麻烦,凶手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赵雨墨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现场看尸斑,比在照片里清晰得多了。师父此前的分析没错,凶手在赵雨墨死亡四五个小时后,把尸体放置到马桶边,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她,直到四十八个小时后,尸斑稳定,不会重塑,才将她装进了箱子。
“嗯,赵总收到照片的时候是22日凌晨三点左右,按照这个推断,赵雨墨应该就是在21日的晚上十点到十一点死亡的。23日的晚上,凶手才将赵雨墨装进了皮箱。24日的早上,皮箱就出现在了校园里。”大宝一边听我分析,一边算着时间,“这时间安排还真是紧凑啊!”
赵雨墨的颈部有一条在颈后交叉的索沟,切开颈部皮肤,发现索沟下方的皮下组织和肌肉内都有片状出血,这是生活反应。加上甲状软骨骨折,基本可以断定她死于勒颈。
下面的工作是残忍的,我们要将这个美丽的女孩一层层地解剖。
我们通过检查内脏瘀血、颞骨岩部出血等征象,确认了她死于机械性窒息,还在她的腰部发现了一处出血,这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因为她背部受压,可能是有人坐在她身上,也可能是有人用膝盖顶住了她的腰部。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再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凶手的动作太干净了。
检验完赵雨墨的会阴部,我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突然浮现出“云泰案”中几名死者的样子。不过赵雨墨没有被性侵,这应该和“云泰案”没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就是按照惯例缝合尸体。当我们缝到肚脐以上的位置时,灯光一闪,我仿佛看见了点儿什么,赶紧说道:“大宝,看,这儿有异常!”
3
赵雨墨的右侧胸腹部隐约可见一道红色的印记,一直延伸到了她的乳房上。
这道印记非常不明显,几乎难以辨认。我找来酒精棉球,耐心地反复擦拭。
酒精可以使一些不明显的生前印记显现出来,这道红色的印记逐渐清晰,大约有30cm长,准确地说,这不是一道印记,而是一个“十”字形的印痕,只是横着的那一道短了一些。
“这是条压痕。”大宝说,“颜色不清晰,应该是濒死期形成的。”
“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想到这里有一条压痕。”我说,“我们推断了死者是在室内死亡的,又是俯卧位背部受压,只要那家不是水泥地面,地板的痕迹就应该会印在她的胸腹部,只不过没想到有这么明显。”
缝合完尸体,我蹲在地上的塑料布旁,重新逐件检查赵雨墨的衣服。
直觉和运气让我发现了赵雨墨牛仔裙的异常。
牛仔裙的右后侧有一个暗口袋,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这口袋有些鼓鼓囊囊,于是我用手指撑开了口袋的边缘,用强光灯一照,竟然发现里面有一些黑色的痕迹。我迫不及待地把口袋内衬翻了出来。
“堂兄威武!”大宝惊讶地叫道,“这是三个指头的指纹啊!不过,这不一定和本案有关吧?”
“谁会来摸她这个明显不会装东西的口袋?”我说。
“那也不一定,这个指纹是黑色的,应该是沾了油墨之类的东西,说明这个人的手很脏。”大宝说,“这种身份的女孩怎么可能被这么脏的人摸口袋?只可能是小偷嘛。”
我点点头,大宝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不管怎么样,先送去林涛那里让他固定备存下证据吧,说不定以后能用得上呢!”
回到专案组,看到大家的表情,不用猜也知道,侦查依旧处于僵局。我介绍了尸检情况,除了断定赵雨墨是21日死亡、在室内被杀、死于窒息,没法再提供更多的线索。大家接着讨论案件的性质,很快就起了分歧。
“如果真的是绑架案件,那么凶手完全可以拍一张赵雨墨活着的照片,或者拍段视频,那比杀死她以后再拍照风险小了很多,”齐支队长说,“所以我觉得凶手的主要目的还是杀人,绑架很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当然,顺手拿到几十万元也不是坏事。”
“我倒是觉得绑匪的目的还是钱,可能他没有什么经验,没有能力控制住赵雨墨,临时起意杀了她。他之所以要把赵雨墨扶起来坐着拍照,就是为了伪装她还活着。”我顿了顿,“我发现有人翻动赵雨墨的裙子口袋,当然,现在不敢肯定是不是和本案有关,但是如果有关,那么就是侵财。”
“至少可以确定是熟人作案吧?”齐支队长说,“这么果断撕票的,通常都是熟人作案,况且,如果不是熟人的话,赵雨墨怎么会去别人家里?”
“如果犯罪分子是为了钱绑架,那么真不一定是熟人。”我说,“之前你不是也推测过可能会是诱骗吗?”
齐支队长摇了摇头,说:“这赵雨墨都二十二岁了,又是大晚上的,没那么容易被骗吧?”
“现在的女孩,胆大,还真说不准。”我说。
“如果不认识,犯罪分子怎么会知道她家有钱呢?”
这个问题确实问得我有些犹豫,我说:“我猜,可能是从穿着打扮看出来的。赵雨墨的上衣是香奈儿的,裙子是迪奥的。可能她身上还有些金银首饰,只不过被绑匪拿走了。”
“你还懂这些。”大宝嬉笑道。
“铃铛比较喜欢对着这些品牌流口水。”我无奈地说。
“那也得是识货的绑匪吧。而且,穿得好的,可能是有钱人,也有可能是二奶和小三啊。”齐支队长说,“如果是二奶、小三什么的,还真不一定能绑出什么钱来。”
眼看话题就要跑偏,主办侦查员回来了。
“经过调查,赵雨墨的男朋友黄钟音有重大作案嫌疑。”侦查员说,“有人看见当天下午五点多,赵雨墨在黄钟音家楼下和他拉扯、吵架。”
“我就觉得是他!”齐支队长说,“首先,我认为是熟人,绑架只是个伪装;其次,把那么大个箱子运进学校,又要避开监控,只有开车进去了。对了,黄钟音有车吗?”
“有。”侦查员说,“他是中达公司的白领。”
“传唤他。”齐支队长说,“一方面布置外围调查,一方面办手续,搜查他家。”
大家应声开始收拾桌上的本子。我耷拉着头,看来是我推断错了。
黄钟音的家在十三层,我们去的当天,电梯还正巧坏了。我和大宝对看一眼,只能进了楼梯间。等到了黄钟音家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全都累得喘不上气了。
进了门,我四下看了一眼,扶着墙,喘了两口气,说:“奶奶的,白爬了,又得下去。”
“下去?”大宝也还在喘着,“堂兄,你抽风了啊?什么意思?怎么就白爬了?”
“你才抽风呢。”我说,“我们尸检的时候说什么来着?死者胸腹部有‘十’字形印记,所以现场应该有十字交叉的地板砖。”
黄钟音的家里确实没有十字交叉的地板砖,客厅卧室都是木地板,交缝处是“H”形,就连卫生间、厨房的地板砖都是菱形的。
“可是他家的卫生间地板真的是白色的,和照片上的一致啊。”大宝急了,“那个,说不定不是摁在地上呢?也可能是在某个有十字交叉的地方,比如,比如……”
我看大宝满屋找十字交叉形的平面,赶紧拉住他,走到卫生间,指着马桶说:“你看,关键是马桶不一样啊。”
照片中的马桶盖是塑胶制作的,没有光泽,而现场的马桶盖是用锃亮的塑料制作的,显然是有很大的区别。
大宝低头看看照片,又抬头看看马桶,叹了一口气,说:“堂兄,服了你了,连马桶都有研究。”
“不管凶手是不是他,至少现场不是这里,收队吧。”我正式宣布。
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专案组,发现专案组的侦查员同样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区监控显示,黄钟音当天确实一个人在家。”侦查员说,“他的嫌疑排除了。据他说,当天下午他和赵雨墨因为一些琐事发生了争吵,他开始想拉住赵雨墨的,但是赵雨墨脾气上来,硬是走了。这个黄钟音也是个脓包,自己躲家里哭了一夜。”
“那这个赵雨墨,性格怎么样?”我问。
“黄钟音说她就是典型的富家千金的性子,很高傲,喜欢欺负人,也喜欢炫耀。”侦查员说,“我们看了监控,也证实赵雨墨当天离开黄钟音的时候穿的就是现在这身衣服。”
案件再次陷入了僵局。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案件仍然没有任何头绪,我的情绪也跌到了谷底。我没有心情回家休息,就打算去自己的办公室里加班,整理整理今年没有破的命案,为即将到来的一年一度的命案督导工作做准备。
经过林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灯亮着。
“一个人又寂寞难耐了?”我没敲门,进屋拍了拍林涛的肩膀。
林涛头都没回,正在一堆电脑文档中寻找着什么。
“那个米和殡仪的传说,我总记得好像在哪一起案子里看到过,”林涛一边搜索着一边跟我解释,“奇怪的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反正也睡不着,就再来找找看呗。”
“我还以为你睡不着是因为想女人了。”我坐在林涛对面的椅子里,调侃着,“喂,你不会真的对男人有兴趣吧?别对我有非分之想哦。”
“去去,我对你堂妹有兴趣也不会对你有兴趣。”林涛推开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电脑屏幕,“等等,靠,终于让我找到了!”
真的有这样的先例?我也激动地跳了起来,再顾不上调侃他了:“什么情况?”
“看,这是三年前的一起案件。”林涛说,“湖东县的一个护林老头在自己的房子里被人杀害,尸体的周围就有很多米,当时我们都认为是死者和凶手搏斗过程中打翻了米缸。破案后,凶手交代米是他故意撒在尸体周围的。”
“为什么要撒米?”
“我当时也很好奇,后来才听说,他们当地有个风俗,准确地说,不是风俗,是封建迷信。他们相信,人死之后,把米撒在尸体周围,就能让灵魂无法出窍,这样鬼魂也就无法报复凶手了。”
“真是荒诞。”我笑着说,“不过我喜欢。请示专案组,转战湖东。”
第二天一早,作为先头部队,我和几位同事先去了八十公里外的湖东县,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专案组的其他人在齐支队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全部赶过来了。
“你们怎么都来了?”我惊讶地问,“押宝吗?万一是误判呢?”
“不会的。”齐支队长信心爆棚,“昨天我问了一下,赵雨墨不会开车,赵总也没有给她配车,如果她真的要来湖东,肯定要坐汽车站那种长途的士,就是凑三四个人包车的那种。这种富家女,是不可能坐火车或者大巴的。”
“然后呢?”
“经过对长途的士司机的调查,确证赵雨墨21日晚上六点半左右,自己一个人包了一辆车开往这里,说明赵雨墨的死亡地点很有可能就在这座县城。”
“的士司机有嫌疑吗?”我问。
“没有。”侦查员说,“这种的士有统一的公司管理。车内有监控装置,有GPS。因为赵雨墨要求司机送她去一个档次高一点儿的饭店,于是司机在将近晚上八点的时候把赵雨墨送到县城中心一个西餐厅的门口,然后司机就返回了,他还说当时下了很大的雨。”
“手机调查也没有进展。”齐支队长补充道,“赵雨墨的手机是于当晚七点十五分关机的,从车载监控上看,应该是没电了。在车上的时间,只有GPRS流量损耗,没有打电话。”
“GPRS流量损耗?”我哈哈一笑,“看来是上网聊天呢。我说呢,这个富家女怎么会和一个小县城有关系,现在看起来,很有可能是来见网友啊。”
“我们也是这样考虑的。刚和男友吵完架,想来这里寻个一夜情什么的,很符合。”齐支队长说,“目前网监部门正在努力,应该很快会发现线索。”
“现在的人见网友真是一点儿警惕心也没有,在微信上随便摇一摇都会约出去见面,”我说,“你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一不小心……”
我的话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齐支队长接通了电话,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看来是个好消息。
“赵雨墨有个网友,联系很久了。”齐支队长放下电话,说,“这个人,就在湖东。”
4
这个网友叫李威。他被带进湖东县公安局的时候,依旧是一脸迷茫。他只有二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样子,据说高中毕业之后就辍学打工了。
“你们抓我做什么?”李威茫然地说,“俺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
“你是哪里人?”侦查员问。
“洋宫县人。”
“什么时候来湖东的?”
“半年前。”
李威一口的北方方言,我在一旁听着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儿。如果是北方县城的人,来湖东县才半年的时间,那他就不应该对撒米困住灵魂的风俗这么了解。
“你认识赵雨墨吗?”侦查员问。
“不认识。”
“老实交代,我们不会平白无故叫你来问一些你不认识的人的情况。”
“俺真不认识啊。”李威吓得不轻。
我提醒身旁的侦查员应该问网名。侦查员点点头,翻开卷宗找了一下,接着问道:“那你认识利……什么……利多卡因吧?”
利多卡因是一种麻醉药,看来赵雨墨认为自己是那种能迷住所有人的迷药。
“哦,她啊,认识,不过我们只是网友。”
“你见过她吗?”
“视频里见过。”
“你最近和她联系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吧。”李威想了想,说。
用姜振宇老师的微反应理论来分析,李威这个思考的表情很自然,应该不是伪装的。
李威接着说:“那天她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说要见俺。俺没见过网友,有点儿害怕。而且那天晚上还在下雨,俺就说太远了,而且下雨不方便,改天再见。可是她说她已经在车上了,马上就到,让俺等她,而且问俺俺家在哪儿。”
“你告诉她了?”
“没有,俺是租的房子,连茅房都是公用的,不好意思让她来,就在考虑去哪里见她。可是这个时候,她突然下线了,俺以为她可能就是心情不好,说说罢了,就没再理会了。”
“她几点下线的?”
“七点多吧,俺记得好像是。”
我走出审讯室,虽然审讯还在继续,但是我已经相信他绝对不是凶手了。公共厕所,那里会有马桶吗?
回到宾馆,我又得知一个坏消息,赵雨墨下车地点的西餐厅没有监控,这个西餐厅生意非常火,所以服务员也记不起她的样子。总之,又一条线索断了。
我的情绪继续低落,下午也没有再去专案组。我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如果有好消息他们一定会通知我,可现在又能有什么好消息呢?连皮箱的线索都已经断了,这种皮箱已经卖出去十几万个了,怎么查?
我躺在床上试图午睡一会儿,可大脑一片清醒。我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我初到现场的时候,脑海里会出现“云泰案”呢?两个案件明显是不一样的:一个有抛尸,一个并不抛尸;一个是在室外作案,另一个在室内,显然是不能串并的。我为什么会把这起案件和“云泰案”联系在一起?有什么共同点呢?……捆绑双手?对,捆绑双手!
“云泰案”的三个死者都是被捆绑住双手压在地上实施强奸的,而这个案件里,死者是被捆绑住双手压在地上勒死的。相同的地方,就是捆绑双手的绳结。
我从床上跳起来,从电脑里翻出照片,仔细观察几起案件的绳结打法,非常可惜,赵雨墨案子里的绳结情况和“云泰案”并不一样。
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沮丧,因为曙光已经渐渐显现了出来:
赵雨墨手腕上的绳结,看上去非常简洁,但也非常牢固,这应该是一个比较专业的绳结。而“云泰案”的三个死者,手腕上的绳结看起来非常烦琐,却不牢固,三人手上的绳结竟然一模一样。
我压抑着内心的喜悦,打开百度,搜索了“绳结”,满屏的信息扑面而来。
原来绳结也是一种文化,不同职业的人,在打绳结上有自己独有的习惯。绳结的种类也很繁多,有水手打的绳结、木匠打的绳结、挑夫打的绳结、外科医生打的绳结……我一边看一边学习,甚至拆下鞋带来尝试,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终于熟悉了百度上介绍的十几种绳结的打法。
再回到案件的照片上,我豁然开朗。赵雨墨手上的绳结是一个典型的双套结,打法不难,但比较专业,通常喜欢户外运动的人才会熟练掌握这种绳结的打法。我激动得在桌面上捶了一拳,又迫不及待地点开“云泰案”的照片进行比对。但幸运之神大概只眷顾了我一小会儿,“云泰案”的绳结没有这么明显的特征,不是专业的绳结,只能说是一个人打绳结的习惯。哪个专业人士会习惯打烦琐而不牢固的绳结呢?
但不管怎样,至少这个案子里,又一条新线索浮出了水面。我拿起电话,让侦查员调查李威打过的绳结,以及他是否习惯于户外运动。
第二天一早,当我走进专案组的时候,齐支队长一脸的喜气:“小秦呀,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我无语,一个快五十岁的人,有必要撒娇玩儿这个游戏吗?
“呃,坏消息吧。”
“李威被排除了,他都不知道什么是户外运动,绳结也对不上。”齐支队长说,“其他方面也排除了。”
“这个不算坏消息。”我说,“你没看我昨天下午都没来吗?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凶手。”
齐支队长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接着说:“坏消息不是坏消息,但好消息绝对是个好消息。我们派出的外围搜索组,在校园的一处角落里,找到了死者的手机和疑似勒死死者的绳索。”
确实是个好消息,我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有……有照片吗?”我觉得自己都不会说话了。
“有啊,你看。”齐支队长移过他的笔记本电脑。
照片有两张,一张是一根绳索,上面满是油墨,这应该是一根绑砚台的绳索,为什么判断是绑砚台的?因为湖东是产砚大县。
另一张照片是一部iPhone手机(苹果电脑公司的一款智能手机),被水泡过,呈现的是没有开机的状态。
“手机坏了,”齐支队长说,“不过我们的技术部门有信心恢复它的资料。”
“我关注的不是手机。”我说,“之前,我们在赵雨墨的裙子口袋里发现了油墨指纹,当时以为是小偷偷东西呢,还在说为什么小偷不偷包,而去偷一个裙子上的暗口袋,这太不专业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齐支队长说,“现在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油墨指纹了。因为凶手拿着沾满油墨的绳子杀人,然后又拿沾了油墨的手掏口袋。哈哈,有道理。现在我也赞同你关于案件性质的判断了,这可能就是一起绑架侵财案件。”
“有指纹,且知道凶手家的大概装潢情况,知道凶手家应该有砚台,知道凶手喜欢户外运动,这个案子不难破吧?”我扬着眉毛说。
“必破!”齐支队长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他看了一眼,说,“不过,我希望有更快的捷径,这个电话可能就是给我们提供捷径的。”
确实是一个提供捷径的电话。技术部门恢复死者手机后,发现死者在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开了手机,并且拨打了一个号码:1808353286。当然,这不是一个正确的手机号码,自然拨不出去电话。但是随后就没有再拨其他的号码,直到凶手拨通那个索财电话,然后发送了那张照片的彩信。
“现在问题就来了。”齐支队长说,“第一,为什么要拨这个错误的手机号码;第二,手机不是没电了吗?我的iPhone没电关机后是绝对开不了机的。”
我笑着说:“第一,这根本就不是手机号码,而是QQ号。第二,她到了人家家里,为什么不能充电呢?”
“QQ号?”主办侦查员来了精神,“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说,“我有时会因为懒得开手机QQ而用这种方式记录别人的QQ号码。”
“快查!”齐支队长的音调很高,说明他心里很激动。
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案件就侦破了。
这个QQ号属于一个叫程希的人。他二十一岁,是省电大的学生,也是出名的驴友。程希的父亲还是个忠实的砚迷。
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程希没有跑,警察到达省电大的时候,他正静静地坐在自习室里看小说。
他看上去高高瘦瘦的,皮肤雪白,发质乌黑,棱角分明。当我看到程希的时候,就觉得事情是那么顺理成章。只有一点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帅哥,也会为了钱杀人?
程希没有抵赖,也没法抵赖,不然他沾满油墨的指纹怎么会落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身上?他安安静静地承认了一切,把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环给补上了。
程希的母亲早逝,父亲又经常不在身边。整个暑假,父亲都没有回家看过他一眼,只是每个月给他一千五百元的生活费。这些钱,原本也足够他一个人生活、泡妞、户外运动和打游戏的,可内心依然觉得空虚的他,不小心染上了一个恶习:赌博。
程希一开始就不想去那种俗不可耐的赌场,而是上网找了一个境外的赌球组织。没想到这一赌,他就输了二十万元。二十万元,就算他的家境还算殷实,程希也不敢向父亲开口。他找了高利贷付清了赌资,但紧接着还钱的期限又将临近,连本带利几十万元,程希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抢劫吗?除了抢银行,抢不了这么多钱。那么,只有绑架。
那一夜,下着极大的雨。
程希独自一人去西餐厅吃饭,刚到门口,就看见马路对面有个漂亮女孩下了出租车,冒雨跑了过来。女孩身上的香奈儿洋溢着一种让他心动的光芒。
他赶紧迎过去,为女孩儿撑起自己的伞。
这一顿是程希请客。雨夜邂逅帅哥,赵雨墨的晚餐吃得很愉快。文质彬彬、幽默风趣、穿着体面的程希很快就打动了她。她的眼神开始迷离,面前的这个男孩,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坏人。所以,当程希邀请她去家里坐坐的时候,赵雨墨没有犹豫。
进屋之后,赵雨墨拿出充电器,打开手机,记下了程希的QQ号。程希借口给她拿饮料出了客厅,其实是去找绑架她的工具。赵雨墨很美,但是身背巨债的他,没有一点儿性欲。
他的目的,只是钱。
和我们推断的一样,程希勒死了赵雨墨。
其实一开始程希只想把她勒晕。他也挺怜香惜玉的,并不想看见她流血。当赵雨墨不再动弹以后,程希捆起了她的双手,把她丢在客厅,自己进了房间。他开了电脑,目不转睛地看着直播的球赛。这两场球他也下了注,胜负关系到他的十万元。
但幸运依然没有光临,两场球结束,他又输掉了十万元。但他不怕,他有摇钱树。可是当他再去客厅时,却意外地发现,摇钱树居然死了。
拍完照片,发完勒索彩信,程希很害怕,于是逃到了一个网吧打了两天游戏,没敢回家,希望能够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可是尸体终究不能不处理,于是他以开学报到为名,向父亲的朋友借了车,又拿了家里最大的皮箱,壮着胆子把赵雨墨的尸体装好,又把尸体运去学校。对他来说,唯一的幸运在于那个晕了头的赵总居然没有报警,而是乖乖地把五十万元送给了他,他的债务终于清了。
程希以为把尸体运到自己的学校就不会引来警察对自己的注意,而且警察也只会在省城调查,不会将注意力移到赵雨墨死时还在湖东的他。
可那一把米还是出卖了他。
当他即将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时,拉链卡紧了,他心里生出了一种无名的恐惧。他从厨房里抓了一把米,撒入皮箱中,希望能够困住赵雨墨的灵魂。行李箱拉上了。
“披着羊皮的狼,不是童话,而是寓言。”我感慨道,“不要相信任何陌生人,尤其是那些特别能让你相信的人。”
“嗯。”大宝点头,“以后我生个女儿的话,是得这样教育,溺爱只会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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