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元灯会，一碗水端平

曲终奏雅，镇军大将军带着一身童子尿，悻悻然回到府中。

        卧房中，有一个男孩点了灯，迟迟未睡。

        谢晚意喝得满面通红，指挥男孩去打水。

        男孩服侍着谢晚意更衣洗澡，脸上始终漠无表情。然而，男孩突然摸到那武服某块潮呼呼的布料，又嗅了嗅，突然露出个憋笑的表情。

        谢晚意看见了，却不恼：“我外甥尿的，肾好，肾好。”

        男孩有点惊讶，又片刻恢复了面无表情。

        “别拉着个死人脸，你可是得运活下来的。”谢晚意跑在木桶里，侧头正好看到男孩脖子上挂的陈旧饰物，“这四不像叫驯鹿？”

        男孩不语。

        谢晚意抬手示意要揍。

        男孩才哑声道：“是。”

        谢晚意也是吓唬吓唬，没打算真打，便道：“得了，皇帝赦战俘将功抵罪，以后留在府里吧。这天下终归大瑞，你别动些旁的心思。”

        男孩看着谢晚意的脖子，想自己能不能在这里杀了他。答案是，不能。这家伙太厉害了，他打不过。

        谢晚意脱了衣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刀伤、剑伤，他很瘦，但肌肉紧实。男孩曾亲眼见着，这人在万军之中，一手挥刀将敌方将领斩成两截，犹如战场上的恶鬼。

        “本来想给你送去宫里，陪着瑾儿。”谢晚意坦言，目光散向远处。

        谁？男孩此时方知，尸横遍野中，自己得以活命，原是托福于一个叫瑾的孩子。

        当初谢晚意也是看乱军之中，这小子白净好看，虽不知是哪部族的蛮夷，却有那么点像小时候的姐姐，便决定饶他一命。

        谢晚意：“既然许天师已有打算……就算了。你骨骼不错，跟着我学武吧。”

        男孩始终沉默。

        谢晚意捏着男孩脖子上的挂坠，挑眉说：“以后取个中原名字，就叫陆……”陆什么呢？

        陆写意？

        男孩同时也想到了这个名字。

        谢晚意却觉得这显然不合适。

        “排行第九，叫谢玖吧。”谢晚意说。

        谢玖漫不经心地念了一遍自己的新名字，想着以后有能力杀掉谢晚意，就可以改名叫陆写意了，这名字真好听。

        瑞九十三年。

        孝武帝刘彦娶齐尚书之女，同年诞下一子，取名刘玳，封齐氏为齐妃。

        刘瑾开始入尚书房，跟着卫少傅读书。

        书房里挂着一幅画，刘瑾认得出，这乃是孝武帝刘彦所画的《千里烽火》，旁边题字：西北望，射天狼。

        这字是行草，笔走龙蛇，畅意抒怀，旁边一个印戳，却不是皇帝刘彦的。

        “这是谁的字？”刘瑾问。

        “是张将军的。”卫少傅解释说，“皇上为少年郎出征前所画，打胜了便挂上。”

        刘瑾一直听母后提起这个小舅，谢晚意。小皇子脑海里想象着谢晚意或许十五六岁便已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手里拿着大刀随阵杀敌……

        “络腮胡？不，你小舅不是那样。”幽朔说，他曾经也是见过谢晚意的，虽然只有一面，却留下深刻印象。

        “那是我母后那样吗？”

        “也不是……”幽朔无法形容，“看起来像个文臣模样，但身上煞气很重。”

        幽朔每天跟着禁军统帅百里峰练武，练完了就接送皇子上下学。

        皇宫对于四岁的孩子来说还是有些大，刘瑾时常走着走着便累了，却又喜欢逛花园，怎么也不愿坐车辇。

        幽朔比他大了不少，个头长得又快，经常便要抱着小皇子，出现在宫里的各处。

        皇后在亭子里远远看着这俩小孩儿，也觉得好笑。

        “母后，我小舅长得什么样？”

        谢芦想了想，说：“就那样吧，一个鼻子俩眼睛。”

        刘瑾十分无语，却见旁边宫人在偷笑，便知亲娘又在逗他。

        “他是江陵第一美男子，来日你看了便知。”谢芦似乎想起了家乡，略微有些失神。

        “这么英俊吗？”刘瑾回头瞪了眼幽朔，暗示他你刚才怎么不说他这么帅……

        幽朔摊摊手，心说哪有那么夸张。

        “瑾儿，别总粘着幽朔。幽朔跟着百里峰将军学了不少，射箭技艺如何？得去城外磨砺磨砺了，回来去威凤军当个校尉什么的。”谢芦总也忍不住逗儿子，手里拨着荔枝。

        刘瑾还没说什么，幽朔却扑通一声跪下来：“皇后，草民只想留在殿下身边。”

        刘瑾却没有哭闹，他看看幽朔，又看看母后，说：“好啊，那儿臣一起去不就得了？"

        此言一出，皇子说得理所当然，旁人听了却是愕然。

        “瑾儿……”幽朔也是难以置信，心底却很是感动。

        刘瑾：“卫师傅教我南方‘秋无白露冬无雪’，可小舅曾说南方也是下过雪的。儿臣想去看看，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谢芦恍惚想起那年江陵风雪夜，自己与家人告别，从此北上进京城，嫁给了皇帝，再未回过故乡。不久后，弟弟出征，封赏时才见过几面，也带来过家书，却终究是不同了。

        “都是真的。”谢芦叹了口气，把荔枝喂给儿子，又对幽朔说，“就跟着瑾儿吧，但总归不能就这么当个玩伴，让百里将军做主吧。”

        幽朔明白皇后的意思，终日陪着皇子，却只是庶民，很多时候多有不便。皇后是希望给他在宫内安排个职位，更名正言顺地保护皇子。

        “诶，别摔着……”谢芦眼见儿子又不争气地爬到幽朔身上，便道，“背着好点，天天这么抱着，你哥胳膊都酸了。”

        幽朔却笑着，很享受小皇子和自己的亲近：“没事，就抱着吧，没多沉。”

        刘瑾挂在幽朔脖子上，却盯着他后背上的剑鞘，心疼地想，我哥天天背着把剑，再背着自己，那不得膈死？还是抱着吧。

        百里峰把幽朔安排进了禁军，好在幽朔也有天赋，还能吃苦，比同龄的武功都还强些。

        看着幽朔在队伍里操练，副统领悄悄问百里峰：“如果大皇子当了太子，未来这小子就是太子太保？”

        百里峰皱眉：“不想要命了？去领四十军棍。”

        “……”

        百里峰转头望向大庆殿，谁是太子，还很难说。

        瑞九十四年。

        刘瑾五岁，趴在皇后膝上央求出宫看灯会。

        皇后被磨得没辙，却又不放心，便叫百里峰陪着去。

        上元节，挨家挨户张灯结彩，百姓们出门逛夜市，放烟火。

        刘瑾戴着虎头帽，穿着滚金边的云纹袄，踩着一双虎头鞋，整个人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幽朔牵着刘瑾，生怕被人群冲散了。

        百里峰带着一小队亲兵，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刘瑾第一次出宫，看什么都新鲜，见着套圈的就走不动道了。

        幽朔见那地摊上的摆件确实都不错，不过套一次价格也是比其他家贵。他便掏出银钱，拿了一把十个圈，问小皇子喜欢哪个。

        “那个玉坠子。”刘瑾说。

        “还有呢？”幽朔问。

        小皇子见幽朔手里有十个圈，便道：“还喜欢那个琉璃步摇。”

        幽朔：“还有没有？”

        “还有……那个红剑穗。”

        幽朔：“继续。”

        地摊老板翻个白眼：“小公子怎么那么自信呢？你先套吧！看你能套上几个！”

        幽朔却不理他，拉着小皇子的手，问：“还要哪个，都说出来，哥一次给你套上。”

        老板：“……”

        刘瑾于是又指了指角落的布老虎，还有一个蓝剑穗。

        “好。”幽朔说着撒出手中竹圈，竟是一把套中了八个！

        刘瑾高兴地抱着幽朔：“你太厉害了！”

        幽朔红着脸：“这有什么。”换了百里峰，估计能十个都中。

        幽朔接过老板包好的奖品，其中一个鹿纹的玉环交给刘瑾：“这是哥送你的，跟你那瓦当很像，正配着，别拿去送人啊。其他的都随你。”

        刘瑾爱不释手，又把第一个看中的玉坠子交给幽朔：“哥，给你。”

        幽朔收下来，小心地挂在脖子上，贴身放着。

        刘瑾又拿起蓝色的剑穗，送给了百里峰。

        百里峰有些惊讶：“谢过殿下。”

        “步摇我们送给母后，红剑穗是小舅的，布老虎给玳儿，狼毫给父皇，蛐蛐给凯程……”

        酒楼的包厢里，小皇子的礼物摊满一桌，挨个数着分着。

        酒楼老板看出这两个孩子锦衣华服，身边的随从也气势逼人，绝非凡人，便特意吩咐小心伺候。

        包厢里有一个小露台，可以看到楼下夜市的人山人海，灯火长街。

        小皇子趴在栏杆上，朝下望。

        幽朔怕他掉下去，从后搂着他的腰，下巴摩擦着小皇子虎头帽上的耳朵，毛茸茸的，很舒服。

        “真可爱。”刘瑾说。

        幽朔心想，是啊真可爱……不对，他低头顺着看了一眼，却见一个男孩穿着狐狸皮裘，手里抱着一只活的小兔子。

        刘瑾满眼好奇：“兔子这么小吗？眼睛真是红的？”

        幽朔转身。

        刘瑾忙拉住他：“干嘛去？”

        “喜欢？我去要过来。”

        刘瑾大惊：“那怎么行？！‘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好’，你学武不是用来欺负普通人的，再说别人被抢了东西，是会难过的。”

        幽朔便作罢，但刚坐了一会儿，又起身。

        “又去哪？！”刘瑾拽住他。

        “总之不是去抢！”幽朔不耐烦道。

        幽朔走了，有百里峰守着刘瑾，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良久，幽朔回来了，手里提着宣纸和竹条。

        “这什么？”刘瑾好奇地盯着看。

        幽朔循着记忆里许天师是怎么做的，依样学样，开始裁纸。

        刘瑾眼见幽朔用纸糊了一只兔子出来，竹条稳固住支架，再用一根红线提起。

        百里峰找店家要来笔墨和短烛，刘瑾亲自给兔子灯画上了眼睛。

        幽朔把蜡烛放进去，点亮了兔子花灯。

        皇后宫内，小皇子的寝宫里，小兔子灯挂在门廊，摇摇曳曳，照亮了夜色。

        三更，禁卫队在宫内巡视，和百里峰打了个照面。百里峰面无表情，依旧是那冰冷战神的神态，但部下们却发现，统帅的玄铁□□上多了个蓝色剑穗，十分不协调。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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