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鬼谷

巴彦众少年比试射箭，不亦乐乎，忘了饥渴，待有人大呼肚饿时，已至黄昏。众人丢下弓箭，便要回府吃喝一番。这一日巴彦赢得少，输得多，郁结心中，等到离场时，才见姜皎已经走路蹒跚，顿时忘了输赢，后悔不迭，于是上前去，对姜皎道：“嗯……我背你罢……”

        姜皎听巴彦言语羞辱，又累又气，懒得搭话，只道：“谢王子，不必了。”

        旁边的哈丹王子耳长嘴长，立马打趣道：“巴彦王子！你还说自己不是心疼了这奴才！‘我背你罢！’你们听听！多么低下！就是草原上的彩云女神到了我面前，我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儿来！”

        众人听了，嘘声一片，又道姜皎拂了巴彦好意，更教巴彦难堪。

        巴彦给弄得下不来台，在原地重重剁了几下脚，胸中种种情感发泄不出，于是狠狠道：“那你便在这站着罢！”

        众王子见巴彦威风起来，上前与他勾肩搭背，簇拥着夸赞巴彦男子气概，一同离开了靶场。

        过了许久，姜皎在靶场瞧着远处的伊德尔王府亮起灯盏，又见月亮升至中天，心想孟和王妃也快要歇息了，自己应当可以回家了，于是动了动僵直的手脚，没成想站得太久，甫一动作，便摔倒在地。姜皎心头一酸，眼泪涌上眼眶，她又狠狠忍了，咬了咬牙，往回家路上走去。

        行至帐篷附近时，姜皎累得走几步停几步，正歇气时，便见月光照射之下，小山坡上一个臃肿的黑影急移而过。姜皎心头一惊，但旋即想：“难道自己饿得发昏？”又放低了身子，仔细注视山头，过了半晌，山头上却毫无动静。姜皎想着自己方才一惊一乍，暗暗好笑，摇了摇头，便继续前行。她此时已饿过了头，倒不急着吃饭，又爬上小山坡，独自歇息。

        姜皎登上小山坡，见山坡上竟放着两个小木偶，不知癞伯伯是何用意，也不去管它。于是靠着山坡上的大树，极目远眺，令所有风光净收眼底。整个草原安静得很，夜空中飘忽着神秘而深邃的气息，悠悠窅窅，让姜皎几欲落泪。她望见帐篷内油灯照映着敖癞和姜翳的两个身影，又想起自己受巴彦欺负，百感交加。再思及为爹爹妈妈报仇，便如一块巨石正压在心头，姜皎心想，这教女娲娘娘也搬不走。

        姜皎积郁胸中，朝着夜空中大声呼喊：“啊——”

        正是这时，姜皎身后仿佛失了依靠，倒栽葱样儿往后倒去。姜皎往下扑扑坠落，砰地一身掉至一个谷底，疼得她半晌不能言语，却不知何时山坡上竟有如此机关。

        姜皎揉了揉身上各处，酸痛难忍，勉力站起，往谷中四周打量。只见这谷中也有几张案台，上放满各种器皿，只是沙尘遍被，早没了光彩。案台和地面胡乱扔着珠串项链，大大小小，琳琅满目，价值应当不菲。

        姜皎一面探着步子寻找出口，一面嘀咕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往前走了几步，见黑暗之中两个黑点正幽幽生光，心道：“难道这便是夜明珠？”于是伸出手去摘取。没成想姜皎甫一伸手，便被黑暗中伸出的“铁夹”紧紧箍住手腕，疼得她登时委身下跪。

        那黑暗中的“铁夹”哒哒行至光亮所在，四肢奇长，朝四方支出，紧抓地面，躯干萎缩，一颗头颅生在中间，发丝绦绦，遮住面目，诡异非常。

        姜皎大呼：“蜘蛛！”

        那怪物怒道：“什么蜘蛛！”

        姜皎不意这东西竟会说话，惊道：“蜘蛛人！”

        那怪物大怒，挥起铁夹，将姜皎重重往空中一甩，姜皎背心撞至土墙，又砰地落下，正落在一个木床上。姜皎疼得弓起身子，也生了怒气，正要起身，却见这木床上正躺着一具焦黑的尸体！

        姜皎噌地窜起身子，怪物又立在身前，教她逃无可逃。

        姜皎心道：“没想到死在这里！”于是对怪物道：“你要杀便杀！吓人不算本事！”

        那怪物发出桀桀怪笑，道：“哼哼，这就寻死啦？我道你有多大报复！”

        姜皎偏头怒道：“我哪有什么报复！”

        那怪物道：“你叫姜皎，你小弟叫姜翳，去年你们受官兵所害，逃到了乌疆，住在小癞儿家中，你如今在伊德尔王府给孟和那丫头做奴婢，是也不是？今晚你气闷，到山坡上吼叫，是也不是？”

        姜皎心中一坠，道：“你怎么知道？”

        那怪物道：“哼，我在此处已二十载，有什么不知的。”

        姜皎道：“你是谁？”

        那怪物傲然道：“你去木床上拿那人项中金链，一看便知。”

        姜皎担心怪物使诈，将信将疑地行至木床前，这才发现木床上竟不是一具黑尸，这黑尸并肩还连着半具黑尸。那黑尸脖颈中果然戴着一条金色项链，仍熠熠生光，项链上挂着一块玉石铭牌，姜皎上前扯了铭牌打量，那黑尸在她用力之下已掉下碎屑。

        怪物急道：“你轻点！”

        姜皎瘪了瘪嘴，又去看那铭牌，上刻一串乌疆文字，扭扭曲曲，姜皎不识，又转过面去，见另一面左刻“福康”，右刻“淑寿”，正中是“鱼贞公主”四字。姜皎道：“原来这是公主？！但这公主为何又身着男子服饰？”

        那怪物道：“蠢人！”

        姜皎道：“不是么？那为何‘它’又戴着鱼贞公主的项链？”

        那怪物道：“这人自然是鱼贞公主极为……极为珍视之人！”

        姜皎道：“你怎么知道？你是公主什么人？”

        那怪物这才抬起头来，理了理眼前垂下的黑发，露出面容。姜皎这才看清这怪物面色惨白，颧骨挺起，眼窝深陷，形容可怖。

        那怪物清了清嗓，并不说话，但露出颈子，原来怪物颈中也戴着一块一模一样的金链。

        姜皎道：“你也是鱼贞公主？”

        那怪物道：“什么也是？这世间只一个‘鱼贞公主’！谁人敢冒充？谁又冒充得来？！”

        姜皎心道：“如若鱼贞公主真是你这般古怪，旁人倒确实做不得伪。”

        那怪物见姜皎在晦暗之中的面容仍清秀漂亮，又怪声怪气道：“哼，你从大燕而来！是了！是了！大燕之人总是如此！”

        姜皎忆起敖癞也说过此话，便道：“大燕之人对你也做了什么坏事？癞伯伯也这样说。”

        那怪物笑道：“‘癞伯伯’？呵呵，是，地上已过了许多年，小癞儿也变作‘癞伯伯’了。”又接着道：“你是大燕之人，和我有缘，过来，我给你下毒。”

        姜皎惊道：“你……你说这话好没道理！”

        那怪物道：“你说我不讲道理？我鱼贞是何身份？怎会欺负你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

        姜皎道：“你真是鱼贞公主？”

        那怪物见姜皎仍是不信，便行至案台边，端端坐下，扬起头颅，高傲道：“正是。”

        姜皎道：“那么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鱼贞公主道：“我想在哪儿便在哪儿，谁能管我了？”

        姜皎见她形容古怪，瘦骨嶙峋，心道：“你这日子可不怎么快活。”也不搭话，调转话头道：“那么……嗯……有缘得见鱼贞公主，改日再会！”

        鱼贞道：“嗯，你走罢，你向左边那条长道儿走去，走到底，便有一个石梯，向上即到了山坡背面。”

        姜皎大喜，连忙道谢，转身就走。

        只听鱼贞又道：“你回到家中，将心愿一一告诉了你小弟，就可以死了。”

        姜皎道：“我会死？”

        鱼贞道：“你落下谷中时，我已给你下了毒，不信你咳咳嗓子，是不是有几分瘙痒，待过了几个时辰，方感腹痛，再过几个时辰，嗯，你就命丧乌疆。”

        姜皎心中一沉，便跟着咳了咳，果然喉咙有些痛痒。

        鱼贞见姜皎面色一暗，估摸她信了自己所说，便又道：“你每日从伊德尔王府回来，便给我送吃的来，嗯……绕着山坡上那棵大树走三圈，再踢上一脚，就如今日，落下来了，前几日的马奶桂花糕挺美味，伊德尔的手艺凑合，可以再拿些来。”

        姜皎来不及思考鱼贞怎么吃了马奶桂花糕，却见鱼贞一个黑黢黢的身影端坐在案上，目视虚空，仿佛胸有成竹，但想自己不能这样死了，只得恨恨应了。

        姜皎今夜遭遇此变，和鱼贞周旋了不知多久，出得谷来，绕到山坡前，见山坡上的木偶早已被风沙埋得干净，料想已过了半夜。待回到家中，姜翳和敖癞还未入睡，正坐在桌旁，身上带着汩汩寒气。

        姜翳见她回来，连忙扑上前去，拥住姜皎，喊道：“阿姐！你去了哪里？！我和癞伯伯等了你好久！又出去寻了你好久！哪儿也不见！”

        姜皎胡乱寻了个理由，只说伊德尔王府有事，自己跟着忙乱了半夜。

        姜翳连忙铺了棉被，癞伯伯又问姜皎吃了夜饭没有，姜皎道吃了，其实腹中空空，饥饿非常，将将语毕，肚子便咕咕作响。

        姜翳笑道：“哈哈，阿姐，你正长身体！饿得快！”

        姜皎笑道：“是啦，那你什么时候比我高？”

        姜翳也不恼，从怀中掏出半颗奶糖，笑盈盈递给姜皎。

        姜皎接过奶糖吃了，见姜翳仍盯着自己，慌张道：“怎么了？”

        姜翳道：“你怎么不问我哪儿来的奶糖？”

        姜皎道：“左右不过是癞伯伯给你的。”

        敖癞道：“不是，不是，我哪儿来的什么奶糖。”

        姜翳摇摇头道：“不是癞伯伯，是我的新朋友！”

        姜皎道：“你何时交新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姜翳道：“今天！”

        姜皎道：“什么样儿的朋友？什么时候让我见见？”

        姜翳道：“飞在天上的朋友，雀儿一样的朋友！”

        姜皎笑道：“怎么说话像癞伯伯一样了，糊里糊涂的。”

        敖癞道：“我说话怎么糊涂？”

        姜皎突然想到鱼贞在谷中唤敖癞小癞儿，便道：“癞伯伯，你从前……从前也是癞伯伯么？”

        敖癞道：“我从前不是我是谁？姜皎从前难道不是姜皎？姜翳从前难道不是姜翳？”

        姜皎心中悄悄道：“我从前倒不是这个姜皎的。”

        便听姜翳笑道：“今晚大家说话都像癞伯伯，糊里糊涂的！”

        敖癞、姜皎听了也笑起来，过了不知多久，三人便缓缓进了各自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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