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关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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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是行出碧城,风雪愈是远了。一角翠色至此掀起,往后尽是别样风光。王孙贵胄、文人墨客便多择春日远游,草木蔓发,春山可望,于此中赏花饮茶、采风习作,人生快意,再无稀奇。
阳关大道之外,流犯正行进于迤逦蜿蜒的小道,手足上的铁链随移动不停胡乱作响。官差一并三人,多性子暴戾,凡行动迟缓的犯人,或是水火棍,或是软鞭,尽管砸下,一行流犯中,几乎无人未被料理。
前日,姜翳脚腕已遭镣铐磨得皮开肉绽,难免走得慢了,高个官差举起软鞭便是三下,姜翳登时被打翻在地。姜皎见姜翳四肢蜷缩,痛呼不能,迈步到他身侧,覆在姜翳身上,对官差道:“你要打便打我吧。”
这一路上,众流犯吃酸臭馒头,喝地面积水,已被折磨得几无人色。那官差挑眉瞧了瞧姜皎,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之中难辨妍丑,便走开了。
姜皎记得这已是第七日,再往前去,便是碧城乌疆交界之处,燕之重犯正流放于此,做的是移山填海之苦力。
又过了一日,众人终于行至水马驿。三名官差大喜,将流犯的铁索一并系在两人合抱的木桩上,进了驿站,便是填写文书、签字画押。
矮个官差正拿起文书细细查看,嘴里不停嘟囔。胖官差已要了一碟酱牛肉、一碟油煎鸡并一碟烂煮马蓝头,再加三碗白饭,三个馒头。过了一会,饭菜上齐,胖子和高个耐不住动筷,见矮子官差仍在驿站前台自言自语,便催促道:“老周!”名唤老周的矮子官差忙向二人招手,呼其前去,神情颇为古怪。二人对视一眼,从桌前起身,往老周走去。三人挤做一堆,一齐端着文书议论,声若蚊呐,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是时不时往窗外望去,仿佛在打量姜皎。不知过了多久,三人终于商定,这才坐下吃饭。饭菜已然凉了,三人却不在意似的,大嚼一通,各自寻了板床,躺下歇息了。
众流犯已行过两个驿站,每每抵达驿站,三名官差则可以饱餐一番,酣眠一场。但流犯仍是睡谷堆、吃腐食,不过有片瓦遮头,这晚仍是如此。
姜皎、姜翳个身材瘦小,被高大的流犯挤至角落,枷锁悬在颈项中,众人只得靠墙而眠。姜皎、姜翳相拥取暖,头顶茅草恰被风掀了,抬眼望去,正是繁星如雨,月光如银,天下间无一处不照及。
姜翳轻声道:“阿姐,我的脚好痛,肚子也好饿。”
姜皎也别无他法,只得安抚道:“小翳……睡觉吧,梦里你可以……跑得很快……吃得很饱……”
姜翳道:“阿姐骗人,梦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爹娘,没有吃食,只有坏心肝的大官,和他们的大鞭子!”
姜皎道:“……你看这是什么?”她从怀里拿出母亲做的湖蓝色小鞋。
姜翳抬眼喜道:“我也有!”
二人声响大了些,身旁的流犯旋即翻动着怒哼了几声,又沉沉睡去。
姜皎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将一只小鞋举起,映照在墨黑的夜空中,仿佛一艘航行在碧波里的小船。
姜皎摆动着小鞋,低声道:“我要去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每个人都十分善良,即使我的衣裳破破烂烂,也没有人会瞧不起我,他们看见我的肚子瘪了,便会送给我所有好吃的、好喝的……小翳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姜翳连忙道:“我愿意!我愿意!我马上乘娘做的船赶上阿姐!”他也学样摆动着小鞋。
姜皎指着几颗连成一片的星道:“海上有很多困难,巨大的妖怪……”
姜翳道:“可是我们不害怕!”
姜皎道:“对,我们不害怕,总有一天……”
姜翳道:“去到一个……不挨饿受冻,有爹有娘有阿姐的地方……”说着,姜翳又抱紧了姜皎,渐渐睡着了。
姜皎拢了拢姜翳,望着夜空,感到心灵之中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洞与这片漆黑一齐振动着。
此时已至夜深,这深山之中寂若无人,身边草丛中虫声密密咂咂,间或有小鸟从林间飞出,嗈嗈地歌唱。
正是这时,水马驿的门嘎地开了,里面走出高、矮两名官差,从流犯们窝躺的马棚前走过。姜皎仔细瞧那两人,皆是睡眼惺忪,身形摇晃。
不多时,就在近处,两人解了裤带,哗啦放水。
又听其中一人瓮声道:“把那钥匙系好了,一人一把,丢了哪把,你的脑袋都得从裤腰上落了。”
又是窸窸窣窣一阵声响,两人从草地里回了驿站,不消多时,便听得一层层鼾声从里间传来。
姜皎心中升起一股奇异感觉,让她不能就此睡下,她微微探起身子,使尽浑身力气,往马棚外看去。月光之下,嫩草显出一片新绿,在那绿色中间,正躺着两枚银色的钥匙!
姜皎胸口砰砰跳动,十名犯人当有十把对应钥匙,但她知道这两把便是解开她和姜翳枷锁的两把钥匙。姜皎尚不能完全想通此中关节,但已然深知此刻便是逃脱的不二时机。
姜皎轻轻推动姜翳,姜翳立时醒转过来,望着姜皎,咕哝道:“阿姐……”
姜皎附在姜翳耳侧道:“阿弟,今晚我们就逃。”
姜翳不明白如何能从此处逃脱,但全心全意相信姜皎,便点了点头。
姜皎瞧了瞧众流犯,生怕惊扰一二。此时离天亮已不是太远,须得尽快行动。她身形灵便,轻盈地踏过马棚,一只手往外延伸……那两把钥匙仍静静躺在草地之上。姜皎伸出污糟的手指,不住往前,姜翳在一旁瞪大了双眼,心中扑通扑通直跳。
终于,姜皎将两把钥匙够在了手心。
姜皎拿过钥匙便要给姜翳打开枷锁,这枷锁重逾十斤,须万分小心才不致发出声响。姜皎、姜翳都深深明白,今夜便要决定二人生死,无论今后要如何为父母报仇雪恨,也要逃出此地才能计算。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额头汗珠密密渗出,手脚酸麻,一旦身侧有犯人动作,他们便立即闭目假寐,就这样数十次轻移轻挪,二人颈上枷锁、手足铁链皆被解开,天边也已隐有青色。
姜皎听见驿站中板床吱嘎之声渐频,知道官差每每将要醒来之前便是如此,双手紧紧握住姜翳手腕,二人目光交汇,一同跃出马棚,发足狂奔。
同住马棚的流犯登时被惊醒,见二人往远处逃去,身影渐小,心中忿忿不平,连忙朝驿站中高声疾呼:“跑啦!有人跑啦!”
三名官差缓缓起身,两人出来清点流犯人数,另一矮个官差唤老周的拿出文书点名,道:“此次流放重犯八人,马棚中有几人?”
胖官差道:“八人。”
老周道:“跑什么跑?文书八人,实则八人,再合也没有的。”
睡于姜皎、姜翳身侧的犯人道:“那两姐弟的镣铐枷锁还在这里!怎么说没人逃脱!”
三人互相对了对眼色,厉声道:“胡说八道!还敢栽赃官爷!”于是一顿老拳伺候,教一众流犯再无怨言,出了马棚,便又是上路。
姜皎、姜翳不要命地往前跑了不知多久,仿佛身上疼痛都忘了一般,一味只知疾驰。渐渐远离水马驿那片山林,花草树木也渐渐稀疏,二人终于停下脚来,姜翳坐在路边微微歇气,定睛一看,两人双足早已被尖石利草划得血肉模糊,但如今重获自由,心中十分高兴,因此并不如何疼痛。他对姜皎道:“阿姐,我们现在去哪?”
姜皎年方十四,虽仅长姜翳一岁,但如今二人父母双亡,她便已要事事站在姜翳之前。
姜皎沉吟道:“碧城我们是一定不能回的……前面……我也不知道是哪,我记得父亲说……乌疆在碧城北边,虽然不及大燕繁华,但民风淳朴彪悍,乌疆人不似大燕人如此工于心计……不如我们就去乌疆吧。”
姜翳一向只听姜皎安排,便笑盈盈点头道:“好,那就去乌疆。”
两人于是又朝南走去,一路摘了些瓜果,兜在怀中,拿来胡乱果腹。就这样走了一天一夜,视野愈加开阔,目光所及之处竟已无一花一草。姜皎见眼前砂砾坡地连绵起伏,天边山峰似有厚雪掩映,心知已近乌疆。
但她不知道进入乌疆之前,须得涉过一片沙漠,不懂得经验之人便往往命丧于此。
姜皎、姜翳仍是一心向南奔去,渐渐深入沙漠腹地,头顶烈日炙烤,两人脚步不得不放缓了,在这一望无垠的大漠之上,两人的身影只如小小两粒黑点。此时二人已经一整天未沾水米,口唇焦干,眼冒金星。姜翳想问姜皎何时才到乌疆,但开口的力气也没了,便昏沉睡去。
姜皎凭着一股心气,比姜翳清醒不少,但仍然已经体力不支。她轻轻晃了晃姜翳,又将姜翳驼在背上,往前迈步。又走了不知多远,姜皎不住感到姜翳口鼻呼出重重热气,心知姜翳再不喝点水,恐怕不能支撑多久。姜皎不禁埋怨自己在进入沙漠之前没有储备饮水,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冒出来:“水可以喝,血为何不可以喝?”
姜皎只知道要用尽一切办法让姜翳喝上水,于是伸出手腕,朝自己肉皮最薄的地方狠狠咬上一口,但她不意人肉软韧如此,竟久久不能咬破。姜皎心中又急又恨,眼眶已经发红,手腕被啮磨了上百次,终于见鲜红血液流出。姜皎连忙将手腕置于姜翳唇边,姜翳在昏沉之中感到一股腥甜滋润,连饮了几口……
姜翳醒来时,沙漠上已升起明月,姜皎正静静躺在他身边,手腕血流凝作一团。
姜翳摸了摸自己嘴唇,正是猩红一片,他心中一沉,急急扑向姜皎,喊道:“阿姐!阿姐!”并无回应。
姜翳朝四周张望,除了细雪似的沙子再无别物。月色丽金,也正静静地瞧着他和他的姐姐,无限的孤寂与恐惧之感摄住了姜翳,一个怕人的念头便从他心头悄悄升起:“假如阿姐死了?”
姜翳想起父亲母亲也是这样蓦地消失了,眼泪霎时涌上双眼,他自言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让阿姐死的,不会的……”他狠狠将眼角擦得红了,双手双脚仿佛生了用不完的力气,于是便将姜皎背起,朝着南面一步一步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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