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归途（下）

　　事实上，就在马车里说不清是人是鬼的两位叽叽喳喳时，融不染就逐渐适应了那股可怕的威压，或许是相由心生的缘故，当他知道这让天地色变的仅仅是虚无缥缈的杀意以后，他手也不抖了，嘴唇也不哆嗦了，呼吸也索然无味起来。

　　如同高强度重力的威压自然还是存在的，让融不染没办法站起来。但自身那种仿佛小动物遇见天敌会本能升起的恐惧反应，现在已是荡然无存。

　　而他们对话使用的语言与村子同出一源，融不染认真聆听的同时，也暗自思考着他们来自何方，眼前的这两人与淳朴的村子相比，有着极其明显的文化差异，如果说村民都是山顶洞人的话，那这马车大抵就是从繁荣盛唐中走出来的。

　　昼荒里自然不可能只存在一个人类部落，只是村子太过封闭，据大人们的说法，上一位远方而来的客人，便是三十多年前流亡至此的丁雅。

　　所以这算是融不染出生以后，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外界活人。

　　人类果然可以在昼荒里生存……

　　那，他们的实力该有多强呢？

　　追杀他们的人又该有多强呢？

　　黑袍车夫抬起头，鬼脸面具继续直视着前方，不含感情地说道：“护小姐平安是属下的使命，就算小姐不愿意将那孩子留在这里，到了情况危急的时候，属下也会将其舍弃来护小姐周全，就算小姐之后将我杀死也无妨。还请小姐定夺。”

　　融不染也不好对车夫的良苦用心进行评判，话说的倒是很漂亮，可看样子是打算在自己身上上演托孤的戏码？

　　虽然这种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也是被勾起了兴趣，想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约定。

　　马车内的女子又沉默了一会儿。

　　在这期间，融不染感觉到桎梏自己身体的压力忽然散去，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来袭。

　　“呕！”

　　他支撑起软弱无力的身体，双目圆睁，干呕起来。

　　融不染知道，这一点也不奇怪，毕竟人体可不只是吃坏了东西，才会产生呕吐反应。

　　“哈……”

　　干呕了四五声后，融不染喘着气坐了起来，用手擦干净嘴角的口水。像这种因为身体平衡被破坏而导致的干呕，且用医学知识能解释得通的事情，多少让融不染离真实更近了一步。

　　肃杀的氛围消失以后，一直在纷纷飘落的树叶雨也停了下来，地面已被落叶铺满，像是盖上了色彩明亮的毛毯。

　　似乎是等候融不染恢复正常状态，马车内直到现在才传出了柔和的声音道：“你真的很与众不同，换成正常的孩子就算不哭，也该惊惧恐慌大声呼唤的。”

　　融不染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即使是露出了狼狈相，他也依旧很从容不迫，像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既然你不说话，那想必也是不愿意听废话咯。”女子笑了一声，“你我能在这里相遇，或许真的是冥冥中有天意在安排。既然如此，就请你替我完成这个约定吧。”

　　黑袍车夫身后的门帘被掀开，融不染还没来得及将车内的景色，用自己的肉眼去截成图烙印在脑海中，就感觉双目一炫——

　　那玫瑰色的门帘又合上了，黑袍车夫也依旧坐在原位置一动不动。

　　融不染不仅什么都没看清，还发现在短短一瞬间的恍惚后，面前的地上竟然多了三样东西出来。

　　两小一大。

　　大的为包裹，粗布细布团团围绕。小的则是……

　　钥匙？

　　“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女子继续说道。

　　若不是眼见为实，融不染多半会以为女子不曾下过车来。

　　“我想你已经发现，出了你生活的村子以后，哪怕你不去刻意运转原道呼吸法，也不会窒息憋死。”

　　她的声音波澜不惊，没精打采的像是棒读。

　　“这是因为你所维持的原道呼吸法，乃是真正的求道修仙之法。”

　　“离开村子以后，你会发现这天地间，存在着一种自然的原始粒子，其名元气（炁）。求道之人修成仙之法，来到这种环境以后，自然会贪婪地吸收起这股充沛的力量，滋养血肉，壮大元神。”

　　“你已经是筑纹境，所以这种感觉应该格外深刻才对，毕竟，筑纹境实际上是直接跨越了筑基境，乃是走了弯路的体修做法。虽然对未来求道的影响，也不能算是大，但总归要比正常路子多一些波折。”

　　“会选择这种做法也无可厚非，毕竟在你们守护神的庇护下，想要通过筑基境去感受元气，实在是太难了。”

　　“所以……”

　　她顿了片刻，语气不再慵懒而是充满了灵气。

　　“如果你想要变强的话，就必须要离开那个避风港，唯有这样，才能踏上真正的求道修仙之路！”

　　融不染眨了眨眼睛，终于发出了稚嫩的声音问道：“你们……”

　　“是仙人吗？”

　　“呃……呵呵……”女子嫣然一笑，笑声中似有万种风情，“这世上……”

　　“已经没有多少仙人了。”

　　见融不染也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而多么沮丧，她便继续说道：“其实求道修仙也不是那么美好，更没有那么简单，甚至可能不如在一个小地方幸福的度过一生。”

　　“所以，跟你说这些，倒也不是想让你变得有多强，而是希望你能在那襁褓中的婴儿长大以后，将这些告知于她。”

　　她语气变得更温柔了：“到那个时候，是选择继续平凡的生活，还是想要求道修仙，就看这孩子自己了。”

　　融不染目光落在包裹严实的襁褓上，一点透风口都没有，其中不像有生命的样子，更像是个大的便当盒。

　　“你是有缘之人，我已履行了与某人的约定，将那人所嘱咐的东西都交由你来保管。”

　　“拿起那两把钥匙。”

　　融不染闻言将放在便当盒上的两把钥匙拿在手中，其中一个像是残缺了前半部分，想必已经没办法插入到对应的锁孔中，而另一把则是保存完好，没有一点缺口，看上去晶莹剔透，像一块熠熠生辉的绿宝石。

　　“这两把钥匙名为玄钥，可以作为媒介换取人文的力量，是了不得的宝贝。如果这个孩子长大以后选择求道修仙，你就把那完整的钥匙交给她。而那把残缺的钥匙尚无主人，也就是说，你将元气注入其中以后，它便属于你了。你可以把它当成是与我约定的那人，送给你的一个礼物。”

　　“至于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礼物......”

　　女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颇有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心痒痒。

　　好在这钥匙就在融不染手中，这女子总不可能会出尔反尔抢回去。

　　他暂时还没有像女子说的那样，将元气注入到那半截钥匙中，而是将两把钥匙都收进衣服口袋里，然后抱起了地上的包裹，触感又柔软又轻快。

　　“好了......”女子如释重负般惬意地舒了口气，“虽然说不清楚，这件事儿到底是你占了好处，还是我占了好处，但毕竟起因为我，自然也不能让你白忙活。像玄钥这样的好东西我拿不出手，不过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以内，你还是有很多礼物可以选择的。”

　　融不染抱着粗布被裹站起身，面对着马车，他听了女子的话以后，沉默地摇了摇头。

　　似乎能一眼看穿外面情景的女子轻声说道：“是吗......既然如此，我就送你一程吧。”

　　她话音刚落，融不染就感觉到自己被一种奇妙的力量所托起，双脚离地，温和的风缠绕着自己的身躯，像是仙女的霓裳羽衣般，让他整个人都飘浮在空中。

　　融不染看着视野里逐渐远去的地面，盯着华丽的马车像是也能隔着帘子看穿内在一般，他忽然嘴唇微动，认真地说道：“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融不染刚说完，眼前的景色便天旋地转，上下左右东西南北颠倒过来。他像是被人拎着腿甩了出去，在天空中做着三百六十度大风车运动。

　　没有过多久，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脚踏实地时，他已经不再身处于诡谲的树林中。

　　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荒野，抬头就能看见广袤的天穹。

　　在天与地之间，矗立着一座他熟悉的建筑。

　　呜呜——

　　静谧的森林里树枝在摇颤。

　　“唔！”

　　感受到车内的气息在剧烈波动，戴着鬼脸面具的黑袍车夫连忙掀开了帘子，里面只摆放着一个由灵玉堆砌成的平台，坐在上面的是一位身姿婀娜的成熟女子，她目光清冷单手掩着朱唇，指缝间却有斑斑血迹，她气血翻腾，身体表面又无伤痕，应是暗疾爆发。

　　“小姐......”黑袍车夫在这时语气不复之前那般无情，显得又担忧又焦躁。

　　“呵......”女子将染血的手往自己的长发上一抹，俗话说头发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但她的第二生命此时却像枯藤一样毫无光泽。

　　她慵懒地伸了个腰，回想起刚才的孩童最后说的话语，轻声笑道：“真是个不可爱的小鬼，长得好生俊俏，性格却那么恶劣，抢话抢的刚刚好。我有点后悔把那孩子交给他了。”

　　呜呜呜——

　　风越来越大了，无数的黑影在森林中潜行，这里本由植物统辖一方，今日却接二连三有动物无视了它们，现在更是肆意妄为的在作乱。

　　落叶缤纷，可落叶还没有落在地上，就在半空中被莫名的腐蚀，化为飞灰消失殆尽。

　　一棵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的树木轰然倾斜，虬枝龙干错综复杂的倒塌在一起。

　　还有一片净土——

　　行宫般的马车上，黑袍车夫将帘子放下，听见小姐的声音：“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一百零九......”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弱，又重新从一开始数起，最后喃喃自语道：“少了......”

　　“少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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