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XXIV.暗夜

土耳其郊外，一片橙红色的火海在大地上翻涌着熊熊燃烧。鲜血浸透了土壤，使之变为一团猩红的泥泞。而那带火的围栏，带火的门窗，人们带火的尸体，便在这泥泞上堆叠，铺展，现出一副地狱的光景。黑夜与火焰，在沉默寂静里徘徊，彼此交融，让生与死一遍又一遍的辉映。

        湛蓝双眼的少年仰躺在大地上，看着身边成群结队的，吸血鬼们的黑影。那些黑影缓慢逡巡的游荡，又索然无味似的离开。直到很久以后，直到月色与星光都徐徐黯淡，手握银荆棘与铁蔷薇的猎人才来到少年虚弱的目光前，向他伸手，向他作为时已晚的问询。

        少年看着猎人的身影，双唇因恐惧而缄默，并失去了浑身的所有力气。只有那双干燥温暖的大手，那双抚摸他头顶，擦去他脸上斑驳血迹的大手，在命运的回廊里铺平他所有无奈的遗憾，消除他所有刻骨的过去。

        然而猎人却不言不语，只是垂下一双沧桑平缓的眼眸，注视着少年脸上的神情。他顿了顿，忽然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尔后收回双手，转身向火焰弥漫的地平线上走去。

        湛蓝双眼的少年因此想要挽留，因此竭力直起身来，试图抓住那只抛在风里的大手。但他的言语是那样苍白，他的身体是那样羸弱，使他只能眼睁睁的目睹，一如从前目睹亲人的逝去。

        一阵巨大的痛苦于是击中了他，于是使他从梦里惊醒，使他见到那双近在咫尺的，灰绿色的眼睛。伊利亚德的目光依然玄妙，依然充满了圣人似的力量，瞪视着加卡尔的内心。那位伯爵看着看着，忽然充满关切的说道：

        “怎么了？”

        “我梦见了从前在土耳其的事情。”

        加卡尔这样说着，有些不敢看伊利亚德的眼睛。他想，这位伯爵一定不会被无聊的过往左右，一定不会了解愚蠢懦弱的痛苦。但他依然说着，正如他曾无数次祈求，曾无数次向上帝索要生命的答案。

        那位伯爵听了，却只是轻轻的说道：

        “知晓世界的残酷却依然怀抱希望，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温柔。”

        加卡尔于是更加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伊利亚德对视。他不明白，这位伯爵究竟是从哪里获得的力量，又究竟是从哪里获得的勇气。他的话语，总是这样严丝合缝的贴合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内心。他于是希望向这位伯爵道谢，感谢这无处不在的救赎，但他实在不知该怎样说明，因所有描摹心绪的话语在这位伯爵的权柄面前，都显得那样简陋不堪。

        但伊利亚德却没有追究他的沉默，毕竟说到底，这位伯爵也是深谙残酷的人。他只是转过身去，伸出修长有力的手臂，从床头矮柜上拿起自己的黄金手表。时间是下午五时一十二分，落日的余晖残照在轻薄的窗帘上。

        那位伯爵顿了顿，从床上坐起，并摸索着穿好衬衫，系上土耳其蓝的丝绸领带。他做完这些，又把加卡尔的衣服递到枕边，让这位南欧青年准备前往波尔多的郊外。他们吃了些简短的晚餐，又向柜台边的女人确认了路径，尔后便与许多怀有相同目的的人们，离开了灯火灿烂的旅馆。

        波尔多郊外，荒废了的巨大庄园随着雾气倾颓在夜色里，寂静无言的沉睡，又仿佛早已失去了其中跳动的活力。那些光鲜的过去，繁华的门庭，女人轻柔的低语，美酒熏陶的香气，都在残酷的时间里灭亡，都成为无人知晓，无所凭依的记忆。

        丛生的杂草在奶白色的雾气里飘摇，漫过花园中生锈的栏杆，漫过喷泉里残破的雕像，漫过曾经人来人往的石阶，并汹涌着，向那些曾经自命不凡而又自诩高贵的生命。这世上的许多东西，在它们灿烂辉煌时看来是那样不朽，但最后也不过亘古时间里，惶然一瞥似的的刹那流星。

        而人，却似乎比这些外物更加脆弱，更加短暂，也更加不值一提。他们出生，成长，衰老，死亡，都只是以百年光阴做愚蠢的逡巡。但他们却为此心怀希望，为此热切的注视，深沉的思索，并因爱和勇气而比任何生命都懂得生命。

        但这爱和勇气，却有时也会带来痛苦，带来不可磨灭的悔恨，如同永恒的代价，如同答案背后的疑问。人与人之间温柔的感情，微妙错综的关系，使他们在受蛊惑的同时，获得了战胜自我的能力。

        加卡尔站在废墟面前，望着身边散落的人群，率先想到的便是这些。他想，也许人生来就是如此，生来就有怀抱疑惑，痛苦挣扎的使命。否则这些人们，也不会这样渴求着眼前团聚的迷雾，也不会这样渴求着迷雾里失落的愿景。

        伊利亚德把手伸向那片未知的烟雾，感受其中流窜的魔力，微风拂动他的发梢，让晦暗的月光有了形体。伊利亚德顿了顿，又扭头看着加卡尔，并踌躇着，对他建议：

        “我认为需要进到雾气里一探究竟。”

        加卡尔听了，没有反对，只是拔出银荆棘的短剑握在手里，并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老式电筒。他一面照着前路向雾气进发，一面对伊利亚德说：

        “他们还告诉我，这里从前是旧贵族波尔蒂加拉氏的领地，并在法国大革命里付之一炬。彼时工人和贵族的守卫开战，鲜血与尸骨便覆盖着土地。这也就导致了为什么……”

        他说着，脚下忽然踢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四周的雾气已完全包围了他，并遮蔽着他的视野，使他不能看清那块东西的实体。加卡尔于是把手电向下，便在那惨白的光线里见到一颗皮肉蜡黄的腐朽头颅。头颅的双眼坳陷着，并与加卡尔冥冥的洞视。

        加卡尔皱起眉头，虽然他已看惯了尸体，但在这样一片浑沌的情况下，见到死人总不是什么好事。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伊利亚德忽然走到他身边，目光审视的看着那颗头颅，那位伯爵说：

        “这绝不是大革命时期的尸体，加卡尔，要小心了。”

        加卡尔于是点了点头，保持着手电朝下方向，看着脚下一步一步铺展的道路。他们顺着地图与指南针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出了多少距离，迷雾还是那样浓郁的升腾，遮蔽了所有感触。

        但这位南欧青年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如木桩似的站在原地，并露出了某种相当难看的表情，他指着脚下的土地，对身后的伊利亚德说：

        “伯爵，似乎我们早已进入陷阱。”

        伊利亚德于是顺着他的手臂，看到了地上似曾相识的，皮肉蜡黄的腐朽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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