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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三)


……

十三岁的宇文萧,生平头一回随父亲踏入这朱红巍峨、金砖铺地的大都皇宫。

宇文逸携子入京述职,怀着几分谨慎与期待,期望能在朝堂的风云变幻中站稳脚跟,也想宇文萧能开开眼界,领略这权力中心的气象。

彼时的宇文萧身形虽未长开,却已有了世家公子的端方仪态。

一袭墨蓝锦袍,以金线细细勾勒出的云纹在袖口、衣角处若隐若现。

腰悬的玉佩温润通透,乃宇文氏祖传旧物,承载着其族先辈的荣光与期许。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更添几分儒雅气质。

御花园中,一场春日宴正办得热闹非凡,珍馐美馔罗列,丝竹管弦齐鸣,一众王公大臣、世家贵胄身着锦绣华服,穿梭于繁花似锦、雕栏玉砌之间。

园内虽言笑晏晏,可宇文萧却只觉这热闹太过喧嚣、浮于表面,心间莫名泛起一丝倦意。

得到皇帝授意,武成乾领着一众勋贵之后四处嬉戏。

游历间,宇文萧未与众人同行,寻了条蜿蜒小径,踱步而去。

行至一处被苍翠绿柏环绕、蔷薇肆意攀爬的八角亭子,一阵清婉悠扬的琴音,悠然钻入他的耳畔,恰似无形大手,将之脚步牢牢攥住。

宇文萧抬眸望去,亭内一少女正襟危坐于雕花琴案之前,身着月白绫罗,质地细腻顺滑。

恍惚间,春日夜里倾洒的辉光,轻柔的覆在对方身上,外罩一层浅碧轻纱,如烟似雾,仿若水墨画中出走的仙子,清冷且矜贵,她……便是武玉宁。

彼时的武玉宁,沉浸在曲中,十指纤细白皙,恰若葱段,在琴弦上灵跃,每一次拨弄都似与天地、自然轻声对话,音律悠扬婉转,或惆怅、或期许、或悠然,旁人难以尽述。

宇文萧自幼受其母浓厚的文艺熏陶,对琴道亦是颇有钻研。

他伫立在亭外,屏气凝神,周遭的一切皆抛诸脑后,眼中、耳中、心中,唯有这琴音与抚琴之人。

待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恰似轻烟在此间悠悠飘散,方才如梦初醒。

惊觉自己这般伫立许久,着实失态,忙不迭的整了整衣衫,躬身行礼,声音中带着几分因失礼而生的惶恐。“臣宇文萧,贸然打扰公主雅兴,罪该万死,请公主恕罪。”

本还沉浸在琴曲的余韵之中,武玉宁抬眸见得亭外少年。其人身姿挺拔如松,一袭墨蓝锦袍衬得眉眼如画,眼眸恰似幽潭,深邃不可见底,透着聪慧、谦逊与一丝腼腆。

一瞬间,春日暖阳破冰而出,淡淡温润从心底深处涌起,蔓延至全身,双颊也悄然爬上一抹红晕,娇艳而动人。

武玉宁朱唇轻启,浅笑盈盈,声若黄莺出谷,清脆婉转。“公子不必多礼,你能驻足聆听这般长久,想必是对琴艺深有体悟之人,可愿点评一二?”

“这……”宇文萧红起了脸,心下紧张又激动,斟酌许久,方鼓起勇气。“公主的琴音初起之时,若幽林深处鸟啼声声,清脆俏皮,又似晨曦透薄雾,蕴含朝气。

声律流转,如山间潺潺溪流,澄澈悠远,琴弦交互,荡漾清新淡雅之韵,令人仿溪边,静听流水。

至尾,云海翻涌,波涛汹涌,气势暗藏有波澜壮阔之感,欲上九天揽月,妙极。

这般琴艺,当为天籁之音。”

“你认真的吗?”武玉宁眼中闪过惊喜与羞涩。

听闻此言,宇文萧赶忙理顺袖口,作揖施礼。“臣下所言句句肺腑,非刻意吹捧。”

“谢……谢谢!”武玉宁脸颊泛红,几息之后,她起身款步走到对方身旁,仪态优雅大方,邀之入亭共赏园景。

二人于亭中并立,谈及诗词琴艺,仿若春葵遇朝阳,高山流水遇知音。

从诗词歌赋的雄浑豪放、婉约细腻,到琴曲韵律的宫、商、角、徵、羽之变幻无穷,竟是见解契合,相谈甚胜。

不知不觉间,暮色渐浓,灯火给御花园披上一层暖黄薄纱,如梦如幻。直至侍从前来催促,二人才惊觉时光飞逝,仿若白驹过隙。

依依惜别之际,初见的情愫,就像饱含生机的种子,悄然在心底种下,只待岁月滋养,破土萌芽,茁壮成长。

此后的数日,宇文萧因父亲公务往来频繁,得以时常出入宫廷,两人相处的时日愈发多了起来。

藏书阁的雕梁画栋之下,摆满古籍的幽室之中,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林立的书架上,尘埃在光晕中飞扬。

二人同坐其内,从清晨至晌午,在层层书架间穿梭,手指抚过一本本积满灰尘的书卷,衣袂沾上不少尘埃,模样颇为狼狈,却毫不在意。

读至尽兴之时,武玉宁的口中传起阵阵笑声。

宇文萧侧目而视,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憧憬。

偶遇一些晦涩典故,两人倒也会意见相左,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武玉宁柳眉微扬,脸颊会因激动泛起红晕。便是春日枝头红杏,娇艳欲滴,眼神中透着坚定与执着。

宇文萧摇头反驳,手指轻敲古籍,言语中透着爽朗与随性。

两人时而嬉戏,时而争得面红耳赤。

鼻尖几近相碰,气息交融,可目光交汇时,又瞧见对方脸上沾染的灰尘,那认真又执拗的模样,忍不住扑哧起来。

嗔怪与欣赏皆在眸光流转之间,恰似湖面泛起涟漪,微妙而动人。

这般斗嘴嬉闹,让情谊愈发醇厚,仿若陈酿,在岁月窖藏中愈发馥郁芬芳,令人沉醉。

多日过去,宇文逸早已回康州坐镇,而宇文萧却留在了大都……

夏日的校场,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

校场的黄土被晒得滚烫,马蹄扬起的沙尘弥漫半空。

宇文萧在校场策马飞驰,身姿矫健,一袭劲装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后背,勾勒出他结实的身形。

他驾驭着骏马,辗转腾挪,或俯身冲阵,或挽缰勒马,尽显高超骑术,引得武玉宁在旁高声喝彩,手中丝帕挥舞若蝶。

待其勒马停驻,汗湿衣衫,满脸也透着通红。

“慢些!!”武玉宁顾不得仪态,提着裙摆小跑过去,递上丝帕,眼中满是关切与嗔怪:“若是摔着怎好?”

接过帕子,宇文萧望着对方的脸颊,心头奕奕浮动。“有你助威,怎会摔着!莫要紧张,我还想显显本事呢。”

武玉宁羞怯垂眸,温热的气息弥漫,情意悄然升温。夏日的暑气愈发浓烈炽热,让人难以招架。

时光悠悠,如白驹过隙,武玉宁及笄之年,出落得貌若芙蕖,娇艳欲滴,才情更是名动京城。

既是长公主,又如此貌美温婉,自然引得京城一众名门望族、权贵子弟竞相求爱。

门庭若市,找元景帝说媒之人几乎踏破了宣康殿的门槛。那一份份精美的庚帖、琳琅满目的献礼堆满宫殿角落。

而康州宇文氏恰恰相反,因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各方角逐,宇文逸并不愿卷入党派与皇权的纷争。

秉持着中立自保的原则,他非但没有参与其中,还让宇文萧与之拉开距离,尽快回康州入营。

消息仿若一道晴天霹雳,轰然击中宇文萧与武玉宁。

那夜,宫巷深处,月色凄清,如水银泻地,洒在斑驳的宫墙上,映出几分孤寂与哀伤。

武玉宁身形匆匆,不顾侍从阻拦,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赶来。

扑入宇文萧怀中,她泪如雨下,瞬间便浸湿了对方的衣襟,身子也微微颤抖,仿若风中飘零之叶。“你当真要走吗?这京城倘若没了你,留我独自在此还有何盼头。”

“……”宇文萧双臂紧拥,似要将之揉进骨血。下巴轻抵她的发顶,声音哽咽,带着几分不甘与决然:“玉宁,我身不由己,康州需我父子镇守……

你我二人之情亘古长存,我绝不会有负于你……等我。”

武玉宁仰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映着月色,波光粼粼,目光决绝。“我信你,你只管去,我会在京城守着,盼你每一封信书,盼你平安归期,哪怕岁月久长,流言蜚语,我亦心如磐石。”

“……”宇文萧心头一颤,眼中的不舍难以言喻。父亲不愿参与其中,可自己也如何都放不下对方。“等我……”

“萧……早去,早归……我在大都等你……”武玉宁泣不成声,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口中呢喃不已。“………..

执手泪潸然,君行远戍边。

相思情意切,眷恋梦魂牵。

日落孤帆远,风催瘦影怜。

唯期君早返,共话月团圆。”

待到宇文萧赴边之后,武玉宁在京城饱受压力。

那年外宴,耶律明宗觊觎其美色,当众献上厚礼。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摆满一案,在烛光下闪烁着耀眼光芒,言辞谄媚求娶。“长公主倾国倾城,才情无双,若能与本世子结为连理,必是天作之合,两国邦交亦能亲厚如一家。”说罢,朝武玉宁投去炽热目光,满是贪婪与觊觎。

元武与北蛮常有联姻,两国之间的婚嫁尚娶多不胜数。元景帝坐于高位,目光也频频望向武玉宁,似有考量权衡之意。

武玉宁面色冷凝,起身端然行礼,言辞不卑不亢。“父皇,儿臣心有所属。此生唯愿等宇文萧归来,望父皇成全。”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窃窃私语之声四起,或惊于她的偏执,或质疑她的选择,种种声音交织,仿若一场嘈杂的闹剧。

被当众拒绝,耶律明宗愤然起身,匆匆告礼退去,外宴也草草了事。

宴后,元景帝召她至凤仪宫训话,劝其顾全大局,莫要因私情影响两国邦交、皇室颜面。

虽语重心长,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你贵为长公主,当以家国为重,宇文萧虽好,终究只是外臣之子。

元武与北蛮世代交好,将来,耶律洪阳必能登临大宝。

你若与其子联姻,日后便是大金的太子妃,慎重思量,莫要任性而为。”

武玉宁伏地泣泪,却语气坚定。“儿臣与萧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从懵懂孩童相伴至今,断不能负他。

父皇,儿臣愿以公主之尊守这相思,等他归来。

若父皇强逼,儿臣唯有以死明志。”

“放肆!你敢忤逆朕?”

元景帝拍案而起,手中的巴掌正欲挥下,却被一旁的武成乾紧紧握住。“父皇慎行。

玉宁贵为嫡长公主,何以联姻外朝?堂堂元武,当以刀兵至盛,何以联姻固土?

依儿臣看,玉宁与萧自幼相识,两人心心相连,父皇当成人之美。

宇文将军戍边多年,劳苦功高。其子一表人材,文韬武略,乃玉宁之天作良缘,父皇三思而行。”言罢,武成乾松手将武玉宁缓缓扶起。“你是元武的嫡长公主,这天下没有人可以强娶你,父皇会成全你的,回宫休息吧。”

听闻此言,武玉宁微微一愣,而后泣声告谢。“玉宁多谢太子哥哥成全……”

“回去吧。倘若再有人逼迫,让他们来东宫找皇兄,皇兄替你收拾他们……”

在这风雨之间,武玉宁以柔弱之躯,扛住压力,坚守爱念,仿若寒夜孤星,独自闪耀,等待黎明归人。

数年间,宇文萧在边疆随其父与大周历经苦战。

黄沙漫天,烽火蔽日,营帐林立,喊杀声、马蹄声交织成一曲。

他于营帐中挑灯夜读兵书,研习排兵布阵之法,昏黄烛光映着坚毅的面庞,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在文籍、古卷上勾勾画画,标注心得。

战场上,他巧用奇兵,迂回包抄,以少胜多。冲锋时,身先士卒,挥舞长枪,如入无人之境。

元景帝念其忠勇无双,又感二人多年深情,在武成乾的劝谏下,最终点头。

而这其中暗藏的却是制衡,防宇文氏在边疆拥兵自重。下旨赐婚,命宇文萧入赘尚公主。

这旨意一下,朝堂内外皆有震动,有人艳羡宇文萧一步登天,成了皇家驸马。有人揣测皇帝深意,暗自观望。

消息传至边疆,宇文萧喜忧参半,喜在能与武玉宁结连理,圆了多年心愿,盼了许久的佳人终能携手。

忧在这尚公主名分,似一道枷锁,压在他自尊之上。入赘者低人一等,宇文家数代传承的荣光,恐因这一身份蒙上阴影,日后行事诸多掣肘。

回京城途中,宇文萧满心纠结,骑在马上,望着前路,忆起往昔与武玉宁情谊,那些相伴时光,皆成了心头之珍。

又念及家族此后或因入赘之名,遭人侧目而尊严扫地。

待入京城,武玉宁满心欢喜迎他,却见之愁眉不展。“萧,怎还不乐?”言罢,她轻拉对方双手,眼中满是关切与疑惑。

宇文萧涩然一笑,笑容中透着苦涩与无奈。“这尚公主之名,让我宇文氏蒙羞,我怎能无感?”

武玉宁闻言,心中一痛,泪盈于睫,仿若露珠挂在花蕊,摇摇欲坠。“我全知你难处,这皇家规矩,于你无益于枷锁。”说着,她抬手轻轻托起对方的脸庞,将之慢慢靠在自己的额头上。“你放心,玉宁定会护你尊严,守你家族颜面。”

赐婚筹备之际,宇文萧常沉默寡言,对诸多仪式冷淡,看着那喜庆红绸、龙凤花烛,只觉刺眼。

这些举动武玉宁自然看在眼里,也疼在心中,于华楼间,她紧紧拉着对方的手泣声道:“萧,莫要这般折磨自己,婚后我定与你同担风雨,孝敬公婆,护你宇文家的大族荣耀。

入赘只是名分,我们情分才是真。你看这满屋红妆,皆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盼的便是与你长长久久。”

宇文萧望着对方泪目,心中自然深感怜爱。“我只是不甘,唯恐护不住你,也护不住家族的传承。”

二人相拥,在泪水中寻得一丝慰藉,可赐婚带来的阴霾,仍悬心头,仿若不散之阴云,笼罩着这对有情人。

赐婚之喜,本应是浓情蜜意、相伴于红烛暖帐、雕梁画栋间,赏春花秋月,听晨钟暮鼓,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团圆时光。

可边疆急报如利刃割破这短暂欢愉,魏冉率凉州营精锐尽出,与其父即将会于猎沙场。

宇文萧晨起,入宫见到武玉宁,满心愧疚,轻抚其发,小声呢喃:“边疆需我,又要走了。”

武玉宁泪在眶中打转,却强撑笑颜,那笑容仿若春日残花,凄美而坚强。“家国为重,我懂,你放心去,我等你平安归来。

待到大婚过后,我会为你宇文氏紧守颜面,不负你族中先辈之荣光。”

宇文萧披甲佩刀,至宫门前,武玉宁亲来相送,递上亲手绣的荷包,针脚细密,绣着鸳鸯戏水,寓意深长:“萧,凯旋归来。”

攥紧荷包,宇文萧重重点头,转身跨马,身影没入晨曦黄沙中,渐行渐远,唯留马蹄扬起的沙尘,在风中飘散。

武玉宁伫立宫门,泪湿面庞,望那远方,喃喃细语。

这一别,便是如今……

……………………………………

(番外篇三,五千字大章,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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