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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他的声音里带着安抚的味道

        别看橘又金小小的一只猫,  正是身体长得飞快的时候,每天吃得多,拉得也多。

        黎天捏着鼻子打开猫砂盆的后盖,  用铲子铲起一坨猫砂,  抖了抖,  然后丢进塑料袋里。

        还好,屎不算特别臭。

        清理完猫砂,他打开了秦斐房间的窗户,  想通通风。

        窗户打开的那一刻,原本房间内的安静戛然而止,不远处公路的车流声涨潮似的漫延进来。

        黎天站在落地窗前,月色如水,轻轻泼洒在木地板上,最终没过他的脚踝。

        黎天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忽觉得有些困倦,  顺势在秦斐床上坐下。

        橘又金熟练地跳上床,两步一蹦,趴到了黎天的腿上。

        秦斐的床整洁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放着本黑色的书,  黎天捞过来一看,  发现是《百年孤独》。

        黎天虽说更喜欢看电影,但书偶尔也会看看。

        他随手翻了翻,就被里面各种冗长又拗口的人名给劝退了。

        一张照片忽然从书页中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床单上。

        黎天捡起一看,  照片塑封的外壳泛黄,  已经有些年纪了。

        照片上有四个人,  黎天认出了两个,是年轻时候的赵芳和秦羿。

        赵芳穿着白色的吊带长裙,松松地绾着头发,秦羿穿着迷彩短袖和收脚的工装裤,两人均是笑盈盈地看着镜头。

        照片上还有两个孩子。

        小一点的那个细胳膊细腿的,眉眼十分清秀,抿着嘴看着镜头,表情寡淡,神色有些漠然,一看就是小时候的秦斐。

        另外一个看上去有十几岁了,个子很高,比秦羿矮不了多少,目光看着镜头放肆地笑着,露着洁白的牙齿。

        黎天想起来秦斐说过他有过一个哥哥,大他七八岁,估摸着这个孩子应该就是他的哥哥了。

        照片右下角有一串拍摄时间,黎天细细一算,这照片竟是七年前的。

        他翻到背面,看到底部被人用黑色签字笔写上了名字。

        因为年代久远,那笔迹的颜色早已浅了许多,还被指腹抹花了一些,只留下淡淡一道,像是一群马上要飞走的黑鸟。

        原来秦斐的哥哥叫秦文。

        一文,一斐。

        橘又金忽然用爪子勾了勾他的手腕,把头朝他手心里拱,显然是想讨个摸摸。

        某个念头就这样在黎天脑海里稍纵即逝。

        黎天把照片四角捋平,小心地夹回了书里,把书放回了秦斐的床头。他撸了会儿橘又金,把猫儿哄睡着了后才回到自己房间。

        秦斐这头正和一家人坐在天台上赏月。

        说是赏月,其实是一帮人坐着喝酒聊天。

        除了他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一家也来了,七八个人拼了两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切好的月饼。

        他外公还在病中,本来说好今年中秋安静点过,别吵着老人家休息,但他外公说什么都要热闹一点,还说想去天台上看看月亮。

        “还不知道能看几轮月亮,咳咳。”他外公虚弱地撑起身子道,“你们行行好,让我去看一次吧。”

        他如今快九十了,身上堆着七七八八的病,虽说都不是难以治愈的,但他年纪太大了,每多一个小病,都像在快要倒下的骆驼身上再放一根稻草。

        秦斐的舅舅把他抱上轮椅,给他盖了层毯子,四个角压严实了,才将他推上了天台。

        海边总是有吹也吹不完的风。

        起起伏伏的潮汐声像一个健康人的均匀呼吸,而他却喘得像个快要报废的风箱,每一口气都费了十足的劲儿。

        但是当那轮明月映照在他浑浊的眼睛里时,他那皱纹堆积的嘴角,扯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衰老而僵硬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你们喝酒。”他边喘气边道,“不用管我。”

        赵芳叹了口气道:“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我们喝酒。”

        “我就喜欢看你们热热闹闹的,别管我——”

        老人话说一半,被风呛得咳嗽起来,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赵芳劝他回床上躺着,但老人固执异常,边咳边摇头。

        赵芳赶紧给他端了杯热水,老人伸长脖子,像乌龟那样缓缓地喝了一口。

        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悠长而缓慢道:“拍张全家福吧。”

        秦斐把手机架在桌子上,调好了位置,设置了定时拍照。

        闪光灯闪过,天台上的一家人,那一刻的海风和月光,都被暂时收藏进了小小的手机屏幕里。

        秦斐拿着手机给老人看,老人撑起身子,凑近了些,却又仿佛看不清楚似的,又让秦斐把手机拉远。

        来来回回,他忽然皱起了眉,用干枯的手指重重一戳秦斐的手机屏,跟闹脾气似的道:“秦羿呢?秦羿今年怎么没回来?”

        赵芳一愣,鼻头微微发酸,忍不住抬手掩面。

        老人记性依然时好时坏。

        他像个自由的时间旅人,穿梭在过去的各个时间点里,在脑海里和回忆中的人碰面。

        赵芳不忍再说一遍事实,只轻轻道:“他出差了。”

        她哄了好几句,终于说动老人,推着他回房间休息了。

        今年的中秋过得格外寂寥,大家也都没什么说话的心情,闷着头吃月饼的吃月饼,接电话的接电话,玩手机的玩手机。

        秦斐下楼前被他舅舅赵汶强喊住,问他在新学校怎么样了,秦斐说还行。

        秦斐小时候在赵汶强家住过一阵子,和他们关系还比较亲密。

        赵汶强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只长方形的小盒子递给秦斐,笑笑道:“舅舅也不知道买什么给你,就选了支钢笔,祝你在新学校成绩更上一层楼。”

        他顿了一下,摸了摸后脑勺的发岔,有些不好意思道:“对了,我看现在学生好像不用钢笔了,买完才想起来。”

        秦斐道了个谢:“我会好好用的。”

        “跟舅舅客气啥。”赵汶强拍拍他肩膀,“放寒假了记得回成都玩,舅舅驾车带你去川西,那儿风景可漂亮了,带你天天吃火锅去。”

        秦斐笑了笑,感觉心底的沉闷被风吹散了些。

        “在新家过得怎么样?”赵汶强给他抓了把瓜子,“我听你妈说男方家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还好相处吗?”

        秦斐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天清晨,秦斐被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吵醒,伴随着脚步声,还有杂七杂八的喊叫,闹哄哄的。

        原来是老人去世了。早晨赵芳想扶老人起来吃点东西,发现怎么也叫不醒,再一探鼻息,她眼眶瞬间就红了。

        吊唁的时候家里来了许多他从来没见过的亲戚,赵芳和赵汶强强忍着悲伤,招待着客人。

        倒水,说话,怀念,表示节哀。

        反反复复地循环着这个流程。

        傍晚时,人渐渐散去,海边重归了平静,只剩下砂砾路上遍布的车辙。

        赵芳抓着手机,看了很久的通讯记录,终于播出去了一个号码。

        “爸走了,你回来见一面吧,他应该是想见你的。”

        去殡仪馆的时候,海边下起了雨。

        潮水和雨水将天地间弄得潮湿一片,风把这片冰冷的气息直直地往心里吹,分不清糊在脸上的是什么水。

        秦斐虽然也很难过,但这种难过是沉寂而平静的,像是早预料到这一时刻会到来般。

        他并不是第一次去殡仪馆,也不是第一次见证人的死亡了。

        殡仪馆里,排着几路很长的等着火化的队伍。

        很多人都在这个雨天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尸体推入火化炉的最后一刻,秦羿终于赶来了殡仪馆。

        他开了将近五个小时多小时的车,整个人又疲倦又狼狈,头发湿漉漉地耷拉在额头上,裤脚沾满了泥土。

        秦斐喊了句爸,秦羿拍拍他的肩膀,朝着赵芳走过去。

        赵芳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来人的瞬间,眼眶里蓄着已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了下来。

        接着,她的视线整个模糊了。

        秦羿心中亦是酸涩无比。

        火化口的金属门缓缓合上的那一刻,赵芳像是突然被碰倒的积木般分崩离析,她的双腿失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秦羿和秦斐把她扶到走廊上的座椅上。

        想到赵芳几乎一整天都没吃东西,秦斐去馆外的便利店买了两碗泡面。

        回来时,远远看见赵芳倚在秦羿的肩膀上,秦羿拿着纸巾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什么珍贵的瓷器。

        两人长长的影子落在冰冷的白色瓷砖上,不断地有来去匆匆的路人踩过那两道互相依偎的影子。

        秦斐轻拧了下眉心,转身离开。他听到赵芳低哑的啜泣声落在他身后,渐渐远去。

        秦斐在殡仪馆侧门一处没什么人的走廊上站了会儿,听着雨水敲在屋檐上叮叮咚咚的声音,任由心思随意地飘着。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一辆黑色送殡车上。

        四五个全身白衣的人正从车上下来。许是伞不够,他们只用伞遮住推车上的人,自己则都站在雨里,任凭白色衣服被雨水洇出深色的水痕。

        漫天雨汽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秦斐恍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

        似乎是想逃避什么,他转身独自离开,像个幽灵、又像是灵魂出窍般地游荡,最后来到了一条又长又空的走廊里。

        走廊里没有可供视线落脚的地方,他只好转过头去看屋外的雨,也看来去匆匆的行人。

        在这里,所有人都与死亡相关。

        但在这傍晚一刻,他感觉没有人与他相关。

        直到他裤口袋处的皮肤有些微微发麻,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响了很久。

        接通了电话,黎天清亮如水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黎天:“我们几个约了明天去游乐园,你要不要早点回来跟我们一起去?”

        秦斐缓了一会儿,才道:“我就算了,你们玩吧。”

        黎天:“你声音,怎么了?”

        秦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干哑得不正常,像是石头在磨砂纸上摩擦般粗糙。

        他咽了咽,喉咙里稍微润了些,才道:“没什么,我外公去世了,赶不回去。”

        黎天下意识「啊」了一声,抱歉地说了句「节哀」。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电话里出现了一片寂静的空白。

        “我唱歌给你听吧。”黎天试探地开口,“听歌心情会好一些?”

        秦斐愣了一下,垂下眼帘,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好。”

        依然是那首不知名的晚安曲。

        黎天的声音很轻,清越绵长,带着安抚的味道。

        他的气息像是一片盈盈落叶,飘忽着飞进雨雾里,带着风的踪迹。

        秦斐伸手接住一滴从屋檐上落下来的雨水。

        雨水冰凉,像是微小的针尖扎了下他的掌心。

        秋天好像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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