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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3)


  「我表达不出我的意思。」格得不开心地说。

  可是,这让亚刃想起涌泉庭初次相见那时,想起那个跪坐在喷泉流水边的男人。霎时,一股如记忆中的流泉那般清澈的喜悦,在他内心泉涌满溢。所以他注视着同伴,说:「我的爱交付给值得爱的人事物,这岂非就是您所说的王国,这岂非就是那不歇的泉源?」「嗳,孩子。」格得温和但痛苦地应道。

  他们默默继续走。但现在亚刃看待世界,是以他同伴的眼睛在看,结果发觉这片孤寂荒凉的土地到处呈现出活泼的璀灿光辉,有如被一种凌驾一切的魔力所施。璀灿的光辉遍及被海风吹偃的每片野草、每个阴影、每颗小石。这零零总总有如人在出发投入一趟一去不返的旅程之前,最后一次站在钟爱疼惜的地方时所见,完整、真实、亲爱,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

  傍晚降临时,西边天空云层密集,并由海上刮来强风,临要下沉的太阳加倍澄红炽热。亚刃在溪谷捡集升火用的柴枝,由泛红的光中抬头时,看见不到十呎的地方站着一人,那人面孔模糊怪异,但亚刃认得他——是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萨普利,他已经死了。

  他后面还站着别人,个个表情悲凄、凝目呆视。他们好像在说话,但亚刃听不出他们说什么,只听见一种类似耳语的声音,被西风吹散。有人还徐徐向他走来。

  亚刃站定注视他们,然后看看萨普利,之后就转身弯腰继续捡柴——但两手都发抖。他把捡起的柴枝放好,再捡一枝,再捡另一枝,然后他直起腰杆,回头一看,溪谷中没半个人,只见红光猛照在野草上。他回到格得那里,放下柴枝,刚才所见的那一幕,提也没提。

  那整夜,在这片雾茫茫但没有半个活人的阴森土地上,亚刃时睡时醒,听见四周有亡灵轻声细语。他稳住意志,不去细听,也就再睡着了。

  他与格得都很晚才醒。醒时,已露出山顶一手之宽的太阳终于突破浓雾重围,照亮大地。他们正在吃简单早餐时,龙来了,在他们头顶上方飞旋。火焰由他双颚间吐射而出,红鼻孔则喷出烟气与火花,刺眼的晨光中,他的牙齿有如象牙色刀片,微微发光。可是,虽然格得向他欢呼致敬,并用他的语言高喊:「奥姆安霸,汝已寻着彼乎?」他却没说半句话。

  龙甩甩头,并怪异地扭动身子,剃刀似的巨爪掠过晨风,然后开始向西快速飞去,边飞边回头瞻顾。

  格得手执巫杖击地。「他没办法说话了,」他说:「他没办法说话了!他所用的『创生语』已经被取走,沦落到像只猪鼻蛇、像条无舌虫。他的智慧鲁钝了。幸好他还能带路,而我们还可以跟随!」他们把轻简的行囊甩上背,按照奥姆安霸飞行的去向,大步朝西翻越群峰。

  两人走了大约八哩路或更长些。从一开始就疾步前进,毫不松懈减慢。这时,两边都是大海,所行是狭长峰脊的下坡路,尾端穿过干芦苇和弯曲的溪河床,通向一处向外突的象牙色沙滩。这里是尽头,所有岛屿最西边的岬角。

  奥姆安霸伏在那片象牙色沙滩上,巨头低垂,宛若一只忿懑的猫,吐出的气息都是阵阵火焰。他前面不远处——亦即他与海洋低平的长浪之间——有个宛如小屋或棚子的白色东西,很像经年漂洗的浮木搭建而成。可是在这片没有与任何陆地为邻的海岸,根本不见半根浮木。他们稍微靠近之后,亚刃才看出来,那几面摇摇欲坠的围墙是巨骨搭成。他起初以为是鲸鱼骨,后来看见那些角边如刀的白色三角形,才知道那是龙骨。

  他们走到那地方。海上阳光穿透骨间缝隙,小屋门楣是根比人身还长的巨龙大腿骨,门楣上方安置一个骷髅,空洞的眼窝瞪着偕勒多群峰。

  他们在屋前止步,正仰望那骷髅时,门楣下方的门口走出一个男人。他一身盔甲,是金铜色的古代样式,宛如被小斧头砍过似地破裂,镶珠宝的剑鞘是空的。他面貌严肃,黑眉曲弯,鼻梁狭窄,眼睛深黑,眼神锐利但悲伤。他的双臂、喉咙和身侧都有伤,虽已不流血,但都是致命伤。他挺直不动,站在那里注视他们。

  格得上前一步,与那人面对面。两人长得倒有点相似。

  「汝为厄瑞亚拜。」格得说。

  对方呆望格得,点头,但没说话。

  「竟连汝——竟连汝亦得屈受其驱策。」格得的声音难掩愤慨。「噢,吾辈大师——吾辈中最为骁勇、最为超卓者,请于尊荣及死亡中安息!」格得双手高举,一边说着他曾对那些亡灵说过的话,然后把手放下。就在刚刚举手的那处空中,有道宽宽的光痕停伫片刻。等那光痕消失,穿盔甲的男人也不见了,他站立的地方仅余阳光在砂地上闪耀。

  格得用巫杖触击这间龙骨屋,它转瞬崩塌并消逝不见,只剩一根大肋骨突出在砂地上。

  他转向奥姆安霸。「奥姆安霸,是这里吗?这就是那地方吗?」那只龙张开嘴,发出一声巨嘶。

  「好得很!就在世界最边缘的这片海岸!」说完,格得把黑色的紫杉巫杖握在左手,展开双臂,摆出施法姿势,并张口说话。虽然他说的是「创生语」,但亚刃总算听懂了——正如所有耳闻这法术的人必定会懂一样,因为它是超越一切力量的法术:「此时此地,我召唤你——我的敌人——以肉身之躯现我眼前。我且用那『不到时间尽头,不会有人说出口』的字捆绑你。出来!」可是,这个法术中,应该讲出对象名字的地方,格得只说:我的敌人。

  静默随之——好像连海涛声也消音了。太阳仍高挂晴空,但亚刃仿佛觉得阳光也变暗了。海滩上空一片阴幽,宛如一个人透过重重的玻璃看过去。格得的正对面变得非常暗,很难看清那里出现什么东西。又好像根本没有东西:是一种无形,完全没有东西可让光线栖止。

  突然,从中冒出一个男人,与他们先前在砂丘顶部见到的那个人影一样,黑发长臂,高大矫健。可是这一回他手中握着一根东西,大概是棒子或钢条,由上至下刻满符文,他将它刺向面前的格得。不过这回,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被太阳眩花了,没办法看。

  「我来了,」他说:「按照我自己的选择,以我自己的方式。你要召唤我也召唤不来,大法师。我不是影子,我活着,唯有我是活的!你以为你是活的,其实你已垂死,垂死。你知道我拿的这是什么吗?它是『灰法师』的巫杖,曾使倪芮格不能言语。灰法师是传授我巫艺的大师,可是现在我就是大师,我有很多游戏可以跟你玩。」说着,他突然伸出那支钢条碰触格得。格得竟不能动弹似地呆立,也无法说话。亚刃站在稍后之处,很想移动,也是不能移动,甚至无法伸手拔剑,他的声音也卡在喉咙。

  那条巨龙却奋力一跃,从格得与亚刃的头顶上方,翻转巨大身躯,猛地由上而下朝那人全力俯冲,以至于那支满布咒语的钢条整个刺进巨龙甲腹,而那人也因巨龙的体重而倒地、压扁、烧焦。

  奥姆安霸自砂地爬起来,扭着背,鼓着翼,吐出几口火焰,号叫出声。他想飞,但飞不起来。金属钢条冰冷且致命地插在他的心脏,他蹲伏着,嘴巴流出黑色滚烫的有毒鲜血,火焰已熄灭的鼻孔,变成宛如灰烬之窟。他的巨头横陈砂上。

  就这样,奥姆安霸在他先祖奥姆龙过世的地方去世,在奥姆龙埋骨处谢世。

  他将敌人击倒之处,躺着某种丑陋萎缩的东西,很像一只巨蜘蛛在自己的网上干枯的躯壳。它已被巨龙的气息烧焦、被巨龙的爪足压扁。可是,亚刃看着时,它仍在扭动,而后爬着离开那只龙一点点。

  它抬起脸孔来看他们。那张脸原有的俊雅已荡然无存,只余残败萎顿,较诸年老的丑相更为丑陋不堪。嘴巴干瘪,眼窝空洞——而且空洞已久。这会儿,格得与亚刃终于目睹他们敌人的活面孔。

  那张脸转开去,烧得焦黑的双臂伸展,招来一片阴暗聚集其间——那无形黑暗与刚才使太阳变暗的无形幽黑相同。这位「尽毁者」的两臂间就如一道拱廊或一道门,只不过没有轮廓且黑暗。贯穿这道门的不是淡色砂土或海洋,而是一道长斜坡,往下伸入黑域。

  那个被压扁的形影就是往那里头爬去,它一进入黑暗,好像突然站起来,急速抖动一下之后就不见了。

  「来吧,黎白南。」格得说着,右手放在男孩臂上,两人一同向前,步入干枯的旱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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