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一，不，零，一，二，三，到了。

        安娜站在门前，正要把钥匙插进门锁，就听到楼上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是物体滚过木地板的声音。

        楼板很薄，她在这里听得一清二楚。

        安娜撇撇头，拧着门把手，不关她的事。她走进洗手间，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在水蓄满后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躺了进去。

        她的头靠在瓷砖上，盯着天花板的霉斑发呆。

        楼上又传来了拖拽声，安娜浇了一捧水到肩膀上，感觉到暖意，她慢慢勾起嘴角。

        砰——楼上再次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又是细密的啜泣声。

        安娜拍了拍水面，回忆着阳光照射在身上的感觉，努力勾着嘴角，想要压抑心中的烦躁，可随着楼上的啜泣声越来越响，她最终还是爬出了浴缸。

        她裹上浴袍，沾湿的发梢在浴袍上留下印记。她光着脚小跑着敲响了楼上的门，一阵窸窣声后，房门被拉开了。

        女主人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深夜来访，她的双眼通红，还有残留的眼泪，整个人呈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她人夹在拉开的门缝中间，擦了擦脸，问道：“有什么事嘛？”

        安娜什么都没说，一只手推开了房门，女人被她的力气带着踉跄了一下，然后仓皇地拦在了安娜的身前，尖叫着，“出去！”

        可是已经晚了，安娜看到了客厅中间躺着的那个人。

        男人的头部靠在茶几上，鲜血从他的后脑勺上滴落，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滩。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破碎的花瓶，上面沾满血迹。

        女人疯了般拉着安娜的手臂，试图将她推出去。

        “你打算让他这样死掉是吗？”安娜平静地问。

        女人的脸瞬时通红，她眼里的恐惧让她几乎站不稳，她重复着：“我必须这么做，我得这么做……”

        安娜看着她慢慢跌坐在地上，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男人，说：“再有二十分钟，他就会失血过多而死。从这里到医院需要十分钟，打车需要五分钟，所以你还有五分钟可以考虑到底要不要让他死。”

        说完，安娜紧了紧自己的腰带，走出他们的家，带上房门，靠在墙壁上等待。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十三岁，冰天雪地里，她杀掉了追着她的那三个士兵。鲜血染红了雪地，然后冻成了冰。

        只不过那时候，她没有一丝的犹豫，没有怜悯，更没有恐惧。那时候的她不具备情感。

        她揉了揉右侧头颅，试图把酸胀感甩出去。算了算时间，还有两分钟，安娜搓了搓冻僵的手指。

        房门在她的右手臂侧突然被打开，女主人冒出了头，她似乎比刚刚镇定了不少，但是脸色还是一样的惨白。

        “救他。”女主人眼神肯定，“帮我救他。”

        安娜挑挑眉，再次走进客厅，迅速拿起沙发上的毛毯按在男人的头颅上，然后说：“用力按着，别松手，现在帮我扶起他。”

        他们走到楼下的时候安娜已经浑身是血了，她支撑这男人大部分的重量，一脚踹开了厚重的木门，然后那个叫夏门的女主人冲到了街上拦出租车。

        “fuck！”安娜看着掉在地上的毛毯，试图把它捡起来，可她两只手都正扶着男人不倒下去。

        没有了毛巾，男人的血像是小溪一样流了下来，流进了安娜的脖颈里，温热的液体慢慢滑过她的皮肤。

        夏门拦到了车子，安娜咒骂了一声，托着男人上了出租车。

        等他们飞驰在路上的时候，夏门突然惊呼了一声，“你身上的血！”

        安娜拨开黏腻的发梢，看着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男人的头顶，对着夏门说：“把你的上衣给我。”

        女人迟钝地看着她。

        “不想他死的话，就照做。”安娜重复道。

        见女人还没反应，安娜伸手去解她的扣子，女人开始挣扎起来，可安娜的速度很快，三颗扣子立刻松开。

        青紫色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安娜顿了顿，然后更快地解开了夏门的所有扣子。

        锁骨、肋骨、胸骨，甚至胸衣的边缘都有青紫色的伤疤。

        她又看了看失去意识的男人，突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她想扭断这个人的头颅，她想大叫。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愤怒，这是愤怒，极少的情况下她才会体会愤怒。她的手指在颤抖，但她还是扣起了夏门的纽扣。她快速解开了浴袍，抽出了腰带，然后抓过夏门的手让她拿着腰带按在男人的头颅上。

        “谢谢你……”夏门的声音很孱弱。

        安娜里面什么都没穿，她抓紧了浴袍的边缘裹住了自己，看着逐渐逼近的医院说：“你该让他去死。”

        出租车的车轮摩擦着地面，停到了医院的门前，医护人员冲了出来。安娜站在一边看着男人被抬上医疗床，然后夏门和所有人一去冲了进去。

        冷白色的灯光照在安娜的身体上，她光着腿，穿着沾满血的浴袍站在那里，显得格外渗人。

        心中那股控制不住的能量逐渐平息，安娜问，为什么要救他，夏门应该让那个男人去死。

        她思考着这个问题，转身朝着下坡走去，远处的海平面上灯塔闪烁着。她听见后面有脚步声逼近，夏门追上了她。

        “谢谢你……谢谢你救了他。”夏门拽着她的袖子。

        “为什么？”

        夏门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看着女孩眼里的迷茫，她应该知道为什么。

        安娜又问了一次，“为什么要救他，是他对你做了这些。”

        “well……”夏门松开了她的袖子，带着一种诡异的表情，理所当然地说，“我爱他。”

        爱？安娜默念着这个词。

        这是一个她不理解的情绪，这是一个她还没有经历的情绪。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出于爱，人们为爱而死，为爱而生，为爱放弃一切，又为爱想要拥有一切。

        安娜皱起眉毛，“可是他打了你，你本来是要留他在地上死的！”

        她不明白到底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为什么能让夏门做出救下他的决定。在安娜的世界里，只有对与错。

        夏门又后退了两步，脸上显得疏离，“我知道我糟透了，我的丈夫虐待我，但我还爱着他，糟透了，简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可我……不能控制自己，我爱他。”

        远方的海面慢慢被一抹微弱的光亮唤醒，安娜看着被晨光照亮的夏门的脸，她说：“youseriouslyarefuckedup”

        夏门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因此而死。”

        安娜紧了紧衣服，朝着坡下走去，听到身后夏门喊道：“你也应该为救了他而感谢你自己！”

        不，我后悔救了他。安娜这样想。

        夏门看着女孩的背影，呢喃道：“至少这条人命不用算在你头上。”

        走到公寓附近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一半，天空是清爽的粉色。

        安娜站在海滩边上看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夏门说的话，她不能理解人会为了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去放弃自己的生命。

        她抬脚朝着海水走去，冰凉的海水沾到了她的脚尖，冲刷走上面的血迹。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穿过她的手臂，将她往回猛地一拽，安娜原本揪着衣服的手被扯开。

        她震惊地回头，听见：“你要干什么！”

        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安娜立刻抽回了手按住了自己的衣服。

        巴基这才注意到她什么都没穿，他立刻抬起头，看向斜上方，却没有转过身去，他又说：“别想往海里跑。”

        安娜把衣服裹紧，类似羞耻的感觉席卷全身，只不过这一次头皮发麻，脚趾抓地——窘迫。她下意识地就在自己身边建起了围墙，变得咄咄逼人。

        她胡乱地回答道：“你每天都这么早来海边吗！”

        “你全身都是血。”巴基强调着。

        安娜撩开自己结块的头发，吼道：“这些不是我的！”她裹紧了自己然后退后两步，又问：“你又为什么在这？”

        “你只穿了一件浴袍，全身是血，没穿鞋子，朝着海水里走。但你却在问我为什么在这？”巴基转头瞪大眼睛看着她，“你知道的，我每天都来这。你受伤了吗？”

        “这些不是我的……我没有……”安娜语无伦次地想要证明这一点，她指着不远处的公寓楼，“楼上他们，额，男人……”夏门惊恐的脸庞突然闪过她的眼前，安娜顿了顿，“反正不是我的血。还有，是的！”她伸长脖子，“为什么你在这？这！拉住我，你不认识我！”

        巴基看着她因为争吵而红润的脸庞，才相信这些血不是她的。

        “所以我就应该让一个人去死吗？”

        “我没有要寻死！”安娜气呼呼地朝着马路走去，“你不认识我，为什么要管我？！”

        巴基也追了上来，又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手插进了皮衣的口袋，“我不知道，也许我就不该管你。”

        一个念头闪过安娜的脑袋。

        他的行动不符合逻辑。

        “你爱我吗？”安娜回过头，问他。

        人类因为爱做出不符合逻辑的行为，就像夏门那样。

        这么多年来，巴基经历了很多，他参加了战争，活了下来，成为了冬日战士，现在接近一百岁，却还活蹦乱跳，复仇者为了他大打出手，濒临解散；他以为自己已经见识了所有不合理的事情，直到现在。

        橘红色头发的女孩皮肤白的像是纸，她的脸上有细小的雀斑，却不影响她的美丽。她问着一个陌生人是否爱她。

        “当然不。”巴基皱着眉头停在了原地。

        安娜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所以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她转身继续走。

        “buticare!（但是我会关心）”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care，一个模棱两可的词语。

        安娜迅速转头，“为什么，为什么要关心一个陌生人？”

        “我不知道，我就是会。”巴基耸耸肩。

        “你会关心一个陌生人？”安娜摸不准“关心”的感觉，她也许经历过，也许没有。这种不太强烈的情感，她总是处理不好。

        可关心一个陌生人同样不符合逻辑。

        巴基抿起了嘴，他的肩膀变得僵硬，说：“你这么说，我就当你知道我是谁。”

        “你的照片漫天都是……是的，但和这没关系。”安娜快速地说完，等待着他的答案，没有意识到对方搞错了问题的重点。

        巴基稍许放松了一些警惕，然后说：“是的，也许我曾经是冬日战士，但是我会关心；就像每个人那样，你也会关心，这就是为什么你染上了这一身血的原因。”

        “不，那是因为——”烦躁。

        安娜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她这才意识到，她的情绪从踏进夏门家的那一刻就有了变化。原来那种被人揪着心脏的感觉是“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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