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除夕

转眼到了除夕。

        除夕前夜，一场始料不及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铺满了大地。积雪给世界盖上了一层白毛毡，极目远望，净是一片银白。

        “瑞雪兆丰年。”夏梨穿得像个软糯的奶黄包，牵着简雪的手，慢悠悠的走去郁宅。

        半个月前开始，每日都有各色来人拜访郁宅，今天终于安静了下来。尹静婉便打电话来，约了简雪一起吃晚饭。

        “妈妈，你是不是很讨厌青言叔叔？”夏梨仰着头看了眼无声叹气的简雪，“如果妈妈感到为难的话，我们不去郁家也可以的。”

        简雪拨了拨女儿毛线帽上的小雪花，笑着说：“不讨厌也不喜欢，妈妈只是觉得，青言叔叔有点老古板，还很爱管闲事。”

        简雪和尹静婉曾经是挺要好的大学同学。

        大学毕业后，简雪曾在两人的婚礼上当伴娘。后来她未婚先孕一事，不止怎地传到了郁青言耳朵里，他便不太看得上简雪。渐渐地，尹静婉和简雪也失去了联系。

        虽说两家现在算是邻居，可为了避免碰到郁青言，简雪一直很少去郁宅。这次碍于尹静婉的热情相邀，又赶上新春佳节，实在不好推脱。

        夏梨同意地点头：“妈妈，我也这么觉得喔。”

        简雪又和她说：“我们以前一起读书的时候，静婉阿姨偶尔会和我一起说青言叔叔的坏话呢。”

        夏梨知道妈妈和静婉阿姨大学时是同学，不过他们的趣事了解的不是很多。

        她乍一听，明显来了兴味:“静婉阿姨和妈妈一样学跳舞吗？”

        简雪摇摇头，耐心地回答:“我们都在艺术学院，但是静婉爷爷是很有名的教育家和书法家，再加上静婉阿姨天赋过人，所以她很小就开始研习书法了。”

        “怪不得阿辞也要学书法。”她好奇心来了，问题一个接一个，“那妈妈见过阿珩的家人吗？”

        简雪回忆道:“静婉阿姨的婚礼上，我见过阿珩的伯伯，还有小叔叔。他们人很好，很可惜他伯伯早些年去世了。余下两个孩子，现在是阿珩小叔叔在照顾。”

        寒风吹面，女人柔和宁静的面容上，有一闪而过的惋惜。

        小夏梨郑重地牵紧了她的手，凑近了些说:“妈妈不怕，梨梨不会离开你的。”

        简雪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瓜:“梨梨乖。”

        雪还在下着，地上的雪越发厚实，一脚踩下去松软如细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茫茫雪海中，母女两人紧紧牵着手，一大一小的脚印刻在雪地上。

        -

        铅灰色的天幕下，细密的雪花簌簌飘落。

        屋里铺着柔软的羊毛毯，地暖把房间烘得暖洋洋的。

        郁辞珩穿着单薄的毛衣开衫，站在窗户前远眺。

        各处屋檐上都笼着层雪纱，蒲公英一样的雪落满了高高低低的腊梅枝丫，红白相间，衬得空旷的院落格外幽静。

        他没锁门。夏梨脱了鞋跑进来,瞥见地毯上散堆着的乐高积木。

        “阿辞，快来尝尝我妈妈新做的焦糖苹果派。”她把东西一股脑儿的拿出来放在桌面上，“还有你说过很好吃的芋泥栗子蛋糕，这回是我做的喔。”

        话一落音，冷风一吹，腊梅枝头的雪团再也托不住似的，“啪嗒”一声落到地面上。

        郁辞珩被扫了兴致，豁地转身:“我不想吃。”

        夏梨看了眼矗在窗前的人，他说话的语气有点恼，偏偏拧着不肯发火，撒娇的意味很浓。

        她对上郁辞珩的双眼，试探着问：“比赛结果出来了？”

        知郁辞珩者——夏梨。

        郁辞珩前段时间经学校举荐，参加了全国的中小学生书法作品比赛。整套流程走完，估计结果公布，就是这两天。

        决赛入围公布的那天，学校很公式化地把奉渊市唯一入围的选手，也就是郁辞珩的照片，放在校门旁的led展览屏上，特意用喜讯红字一整天滚动播放。

        路过的人啧啧称道。

        画面上的男孩，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隽贵的眉眼，眉梢微微上挑。

        轮廓青涩，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股心高气傲的神态。

        郁辞珩若无其事地“嗯”了声。

        夏梨关上窗户，把他拉到桌前坐下，自己靠在桌边，笑着拿起一块栗子蛋糕说：“尝尝吗？”

        她知道郁辞珩心情不好，很自觉地不再多提。

        郁辞珩轻轻摇头，小脸苍白。

        夏梨把蛋糕放回桌上，转过脸和他分享道：“看你送我的耳钉，现在可以戴了。”

        郁辞珩一脸懵然地抬头看过去。

        女孩小巧白嫩的耳垂上，多了两个亮晶晶的绿色耳钉。

        夏梨寒假打的耳洞。

        她生日那天，郁辞珩送了一对耳钉。

        今年郁辞珩过生日时，夏梨随口夸他西装上戴着的绿宝石胸针，亮晶晶的很漂亮。

        还别说，夏梨慧眼独具。

        这枚绿宝石胸针是常年在国外的叔叔郁青悠送的，说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从法国一个古董收藏家那里高价获得的。

        当时的郁辞珩满腹怨气：“满大街到处都有的破玩意，你倒是一惊一乍的。”

        一颗破石头而已。

        她为什么不夸自己好看。

        夏梨压根读不懂郁辞珩的眼色，瞪圆了眼：“谁不喜欢闪闪发光又漂亮的东西呢。”

        郁辞珩斜眼睨她，当即把胸针摘下来扔到一边，拉长了音调，阴阳怪气道：“好呗…是我不够碍眼了。”

        他总是口是心非。

        前不久想起时，把胸针拿去改制了一对耳钉。

        虽然去的路上，还在怨念深重忿忿不平道夏梨没良心。

        精心切割后的宝石，是梨子的形状。

        和夏梨前不久一起去逛夜市时，她很喜欢却没买的那对一模一样。

        夏梨到现在都以为他，把那对十块钱的玩意儿买下来了。

        收到的时候，她喜不自胜，笑得比宝石的光芒还要漂亮。

        郁辞珩双眸溢出笑意，忍不住腹诽。

        啧，她的品味。

        光想想，都是会夜半噩梦的地步。

        …不过，她好开心。

        郁辞珩面上冷静着，走神般的盯着她的笑颜，心想要不和父亲商量，让卫容挪去南非工作好了。

        她想分散郁辞珩的坏心情，轻轻拨了下一侧柔软的耳垂，问道：“好不好看？”

        确实难回答，她什么时候不好看呢。

        小姑娘炫耀着，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郁辞珩扯动唇角，看在是自己送的份上，嗯了声：“还行。”

        夏梨沮丧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正过脸来：“敷衍怪。”

        郁辞珩轻压眉梢，笑了一笑。

        自打认识以来，两人不说话的时刻，更具体地，郁辞珩忙碌或者生气的时间里，夏梨最会自找乐子。

        夏梨翻出漫画书，倚坐在桌边，边看边咬了口蛋糕的边边。

        郁辞珩气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第三名…比赛结果。”

        房间内异样安静，夏梨反射性地看过去。

        郁辞珩臭着脸，唇线拉直：“爸爸很生气，他说…他说…郁家的继承人只能是第一。”男孩微微倾下头，温吞补充，“妈妈虽然没说什么，但一定很失望…我不想让妈妈失望的。”

        郁辞珩说着，小脸越发紧绷，手指微微曲起。

        夏梨伸出握了握他的手，冰冷苍白的指尖，如在雪水里积蓄起的刺骨寒意。

        可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脱了棉外套的夏梨甚至有些出汗。

        她轻声开口：“看来是我的错。”

        郁辞珩不明地反问：“什么？”

        女孩微笑着看向郁辞珩眼底：“阿辞，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厉害？”

        他神色略复杂地对上女孩的目光。

        夏梨弯下腰，不动神色地瞅着郁辞珩皱着的眉头，唉声叹气道：“难道是我说得太小声了吗？”

        甜品中栗子的香气混着焦糖，又苦又甜的气味在空气里晕散开。

        夏梨哼笑了一声，摸了摸那颗茶色脑袋，很轻但很用力地说：“我们阿辞，是最厉害的。”

        真的。

        他聪明又勤奋。

        虽然脾气坏，有一点点的骄傲自大。可能也不止一点点。

        但是，这不妨碍，郁辞珩是夏梨眼里最棒的小孩。

        郁辞珩没作声，静静地望着她。

        夏梨不知道打哪学来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拍了拍郁辞辞珩的肩膀，抚摸着光滑的下巴假装蓄胡，道：“恭喜郁辞珩同学，替奉渊斩获季军的好成绩，实在辛苦。”

        她平日只在恼羞的时候，这样喊他的名字。

        为了逗他上演的浮夸表演，拙劣又幼稚。

        郁辞珩脑袋空白了几秒，父亲严厉的打压、母亲沮丧的面容、在眼前闪过，如同老式黑白电视机里的噪点，模模糊糊到看不分明。

        他心里涌上一阵麻酥酥的委屈，扰得鼻尖发酸。

        眼里的潮气打湿黑睫，涩痛情绪融化在小少年的四肢百骸。他嘴唇几欲开合，却似有一道无形的壁垒堵住了想说的话。

        郁辞珩不知如何表达，蓦然有些想笑。

        见他情绪缓和了点，唇边有隐约的笑意，夏梨索性加把火，很夸张的睁大了杏儿眼，冲他伸出大拇指：“全国第三欸!我想都不敢想，了不起，我们阿辞。”

        “阿辞阿辞，毫无瑕疵！”

        “阿辞阿辞，上天垂慈！”

        “阿辞阿辞，神的诗词！”

        门外落雪悄然，屋内声嘶力竭。

        郁辞珩扬着眉，淡定地看她以工整对称的方式拍马屁，为了烘托气氛，她的双手很适时地，在半空中抖得像风中摇摆的荷叶。

        结束两秒后，屋里静默到死寂。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撞，少年姿势不变，凝视着她，眉目间像镀了层千年不化的霜雪。

        夏梨呼吸一窒，头皮恍然发炸，怔怔的收回仿佛得了帕金森的双手，挠了挠烧红的脸颊。毕竟她在郁辞珩那双漂亮的琥珀眼里，很伤人地读到了个不怎么文明的词汇“傻x。”

        又过了一刹那，夏梨听到郁辞珩诡异的赞美：“挺好，市啦啦队怎么没把你收走。”

        夏梨皱着小脸咬蛋糕，祈祷这副阴间画面从她的脑海里消失。

        但反射弧超长的郁辞珩死活都不愿意放过她，硬是后知后觉地笑了五分钟，肩膀抖得比小区里奶奶们抖筛子的频率更快。

        他边笑还出言嘲讽：“你少学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夏梨没好气地耸了耸鼻尖。

        终于，他停了笑，用下巴示意夏梨手里的蛋糕说：“我要吃栗子蛋糕。”

        夏梨对他的嘲弄很有芥蒂，心里翻江倒海的嘀咕。

        郁辞珩——磨人精！

        栗子蛋糕他一伸手就能够得到，非得要自己手里的。

        她心里念着，手上还是乖顺地拿着小叉子，送到他嘴边。

        郁辞珩低头咬了一小口后，从鼻孔冷哼一声，嘟嘟囔囔道：“太甜了，你加这么多糖，我以后会得脂肪肝的。”

        夏梨听到他的评价，没多想，跟着咬了一大口。

        没有很甜啊。

        她咽下去，蹙着秀眉责备道：“再挑剔…下回没得吃了。”

        说着，口是心非地把手边的苹果派推到他眼前。

        郁辞珩淡笑，思绪飘移到她脸上。

        女孩穿着奶黄毛衣，发梢松垮垮地搭在肩上，侧脸线条柔和。

        她吃东西很安静。只是咀嚼时，嘴巴小松鼠一样鼓鼓囊囊的，分外可爱。

        他的目光在夏梨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拿起桌上另一块栗子蛋糕，轻轻地说：“夏梨，今天的雪很好看。”

        ——“很像梨花瓣。”

        -

        一行人聚在一起吃晚饭。

        尹静婉对聚餐很上心，根据大家的口味，安排后厨各自做了几道菜。低调的中式晚宴风格，美味佳肴摆满了一桌子。

        郁青言吃饭一向不喜谈话，表情也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很有风度地夸赞了妻子的忙碌。

        简雪和尹静婉一直都很聊得来，饭桌上气氛很温馨平常。

        然而最开心的，本该永远都是一面对食物，就彻底无法自拔的夏梨。

        以往她吃东西的愉悦会忘形的写在脸上，扫视美食的鹿儿眼里水色荡漾，晶莹湖面一样盛满了碎光。

        可能今日大人们都在，女孩吃饭比往常老实本分许多，只是小口地嚼着米饭。

        郁辞珩吃得差不多了，眼下默默喝着汤，有一下没一下地盯着对面的夏梨。

        房间里暖热芬芳，夏梨又夹了口米饭。

        饭桌中央，白色花瓶里的黄玫瑰，华丽翩翩的盛开着。

        这般馥郁扑鼻。

        明明不是玫瑰盛开的季节了。

        抬眸间，她忽地与郁辞珩目光接上。

        只一瞬，她无声地弯起唇角。

        然后小狐狸似的眉角稍提，极其真诚地暗示郁辞珩把他面前的蟹粉豆腐转过来。

        接收到她故作委屈的湿漉漉眼神，郁辞珩沉默两秒后，敛着嘴角的弧度，把菜肴转送到她跟前。

        想吃的东西近在眼前，夏梨一直绷着的情绪突然好起来。

        女孩朝他眨眨眼，偷偷竖起大拇指。

        郁辞珩眼角下弯，轻嗤了声，耳语一般说：“真是笨。”

        该怎么告诉她，明明她最喜欢的菜，都故意让人放到他面前了，应该主动坐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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