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烟火

在我认识的食尸鬼与人类均涌上街头看太鼓舞、去祭典逛小吃店的那个热闹的夜晚，快餐店里的客人反而不多。同值的几个同事坐在门口的长桌单人座上聊天，我抱着一本小说集坐在收银机后面打发时间。

        大概是出于好奇，我终于打算开始读作为线索贯穿全作的高槻泉的小说了。上次办签售会的是她的新作《吊人的麦高芬》，我在书店里翻了几页，悲哀地发现她的措辞对我来说难度堪比计算机入门。凭借对于金木研第一次与笛口雏实交流小说的微弱印象，我向店员咨询到了一部短篇集，据说这一部会好懂一些。

        “叮铃铃”的开门声从门口传来，我眼疾手快地把书塞进柜台底下，和那几名服务生一起鞠躬打招呼。

        “欢迎光临！”

        一群女中学生叽叽喳喳地说笑着涌进了店，她们像是同一个班级的学生出来聚会，坐满了整整两张桌子。下一名顾客进屋时，示意最后一名等在门口的服务生不用接待了，径直走向收银台，向我点单：“打包一份巨无霸套餐。”

        “好的，跟您确认一下，一份巨无霸套餐，对吗？顾客先生请稍等。”我下好单，慢条斯理地说完流程，抬眼看看其他服务生都没有在注意这边，放轻了声音补充：“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英君？”

        “表现完美！”背着背包、戴着鸭舌帽的永近英良比了一个“ok”，他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忽然响起了微弱的爆鸣声，他微微怔了一下，低声询问：“小浅海，今天你们店长在吗？”

        “啊……不在的，有什么……请问顾客先生有什么事吗？”我将后厨送出的汉堡和小食装到外带袋子里，困惑地问。

        “那就好。”永近英良看上去松了口气。“我车子停得有点远，帮我拿过去好吗？离开一分钟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拿起纸袋，跟离我最近的那个服务生说了一声，紧随永近英良走出了店门。他的自行车就停在距离店铺几米之遥的停放点，我把袋子悬在车头的篮子上方，向他确认：“放到这里吗？”

        “嗯，谢啦！”永近英良在我肩头一拍，另一只手抬起鸭舌帽的帽檐，看向天空。“还好，这里也能看到。”

        “看到什么？……”我放下袋子，也下意识地抬起头，下一秒视野便被炫目的霓虹色光焰占据。距离我们不知多少几条街道之外的高空上，烟花一朵朵地爆开，点缀在深邃的夜空中。

        此前看到这么密集而持续的烟花，还是在过年的时候。我被点点升空的光点吸引目光，直至眼皮上都仿佛出现了跳动的光影才意识到自己盯着看了太久。我低下头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缓过劲来，余光瞟到永近英良并没有在认真看烟花。他似乎一直都看着我的方向，面色严肃。

        我努力不让手上的动作显露出停顿或迟疑，急忙把视线转向地面，希望永近英良没有发现我刚刚有看他。等我再度抬起头时，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轻松神情。

        “我还以为小浅海今晚不会值班呢，有时间也要正视自己的内心，让自己放松一下啊。”他微笑着说。“辛苦你跟我跑一趟了，快点回去吧。”

        “啊……好的，祝您一路顺风。”

        “出了店不用和我说敬语也没关系，顺便在日语中‘you’一般都可以用名字代替的。”

        永近英良跨上自行车，两指并拢向前一划算作告别，一路蹬离了我的视野。我回到店里，那两桌女孩已经点好了单，又没有需要我做的事了。我重新拿出小说，盯着那些弯弯曲曲的假名，却一点也看不进去了。

        ——我是不是应该客套一句“我也没想到英君今天会上班到这么晚”呢？迄今为止，一直都是永近英良在主动拉近关系，除了他自曝的在g打工，我从来没能从他身上挖出过有用信息。

        祭典相关的出摊在晚上十点钟前后就基本上结束了。因此，我在后半夜下了班，轻手轻脚地打开佐藤家的门，发现他卧室的门大敞着，整个屋子里都没有他的人影时，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机想要确认有没有出什么意外情况，然后看到了一条静静躺在提醒栏里的信息——“之前我帮万丈安置了他手下的那对母子，他拜托凯带话，让我确认一下今后其他方面是否可以合作。我和八重子去一趟六区。”

        “诶。”我忍不住自言自语出声。

        ——八重子？yaeko……难道是我一直把她的名字记错了？惠和重确实都发e的音……不过这是第一次佐藤把她名字的汉字打出来！又不能怪我！

        我庆幸于自己得知这件事时身边没有人，不然我几乎能想象出佐藤笑话我的样子。我按灭手机，转身打开餐厅的灯，又在桌上看见了一张长方形的卡片，上面还搁着铅笔橡皮和马克笔。

        从大小和格式来看，这应该是挂在住户门边墙上的姓名卡。顶格处写着横平竖直的“佐藤”两个字，姓氏右面上下排列着两个名字——拓实，以及八重子。深色的马克笔印下残留着没有擦干净的铅笔痕迹，佐藤似乎是打了几遍草稿才让这些字完美填充进格子里。

        ——在这一年里，佐藤真的不声不响地谈了个恋爱啊？

        青桐树时期的回忆和梦魇时期的经历在我眼前闪现，大脑宕机之余，一股陌生的孤立感从心里蔓延出来。可能是因为这个名牌，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

        “我打算搬出去。”

        回复了这样一条信息后，我关掉刚刚打开的灯，走出了家门。

        ……

        ……我这是有多想不开。

        天蒙蒙亮，我打着哈欠站定在十字路口，生无可恋地回忆起自己以往因为熬夜而精神亢奋时干出的荒唐事。

        ——补作业补得太昏沉，突发奇想从冰箱里搬出一大盒麻辣杏鲍菇吃，结果嗓子疼了一周。

        ——喜欢的男孩子生日要到了，灵光一闪从床上翻起来动手做了礼物并激动得一夜未眠，结果等到他生日那天我也没敢送出手。

        ——因为喜欢的作品和角色被所谓的女强文作者当作工具人，花费好几个小时截图了对方的失智文段把对方挂出来，结果第二天睡醒时发现自己收获了私信99＋。

        ——在网上看到了漫画的官方衍生小说，尽管在图书馆也能找到、尽管它的ooc广为人知，但我还是动手加入了购物车，结果它在我书架上躺了一整个学期都没被我翻开过。

        如今，这条犯蠢清单上多了一个例子——因为知道同居人有了女朋友，而半夜三更从家里跑出来，坐了一个晚上的地铁跑到一个变态杀人狂家门口，妄想在这里落脚。

        ——说到底，和壁虎这种人生活在一起这种事从根本上就行不通吧。

        我感觉自己两边半脑仿佛分裂出了两条思路，一边想着自己该就这么转身回佐藤家，一边促使我回忆壁虎家在整栋楼内的位置，从单元门步入公寓，爬上三楼，停在那扇锈迹斑驳仿佛曾发生过血案的门前。

        不足几米处，那个强烈的食尸鬼反应在公寓里活动，壁虎肯定在家。我抬手寻找门铃，却发现按钮不知道被什么砸坏了，于是我曲起食指打算直接敲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防盗门被猛地推开了，我及时后退一步才避免了被撞到头。打开门的壁虎只穿着背心和短裤，看起来刚刚起床，连那一头常常抹着发胶梳到后面去的浅色短发也松散成缕。他这种形象可不常见，我在心里多感叹了一秒，因此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怒火。

        紫红色的赫子就这么从我的肚子捅了进去，壁虎丝毫不顾这里是公共楼道。我连忙把背包从背后摘下来，确认赫子没有从背后穿出去多少，没有把我的东西戳坏。

        壁虎皱起眉头，像是没料到我今天没有应战。他不爽地挥起赫子，带着我在空中晃悠。

        “喂，浅海……你是早间骚扰上瘾了吗？”

        脏器的接连受损让我止不住地呕出鲜血，一时间没法说话。我向前推壁虎的赫子，施力将自己的身体从他的禁锢中摘脱下来，随后紧紧抱住他的赫子头，阻止他抽回去再进行第二次攻击。有防盗门框妨碍，他的赫子只能在狭窄的范围内直来直去。

        小幅地调整了呼吸，我清了清嗓子，扬起嘴角，止住脸颊因疼痛而条件反射的颤抖，抬起头来笑道：“我要住下来，大守先生。我可是已经打败你几次了，应该有话语权吧？”

        壁虎的眉毛抽搐了一下。

        “图啥啊你。”他自言自语般低语一声，以不那么猛烈的力道收回赫子，让它们立在自己背后，做好随时准备出击的姿态。我重新背好背包，站直了身子正视壁虎。

        “我忽然发现，继续和你争斗下去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我已经输了。”我抚平被刺穿的衣服，下面的皮肤已经弥合了。“我说过，我不会变成和你一样恶劣的人。但我发现自己为了控制你的捕食，已经开始使用暴力来作为唯一的工具，甚至逐渐用它代替了交流。”

        “你还没放弃那些可笑的‘作为人的心’吗？十三区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才不想接受。”我硬生生打断了嗤笑着的壁虎。“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无论是在青桐树里，还是在十四区那次，我都不是在说大话。”

        “‘伤害和剥夺生命无法原谅’，对吗？”壁虎发出短促的冷哼，我有点意外他居然这么清楚地记得我的宣言。他的赫子消失在衣摆下方，身子却忽地拉近距离，掀起刮过我耳边的风声，一只手扣住我的肩膀防止我逃离，另一只手抓起我的左手，捏住中指前两个指节，“咔嚓”一声将关节按折，让它们轻而易举地反垂到第三个指节上。突然袭来的疼痛让我深吸一口气，眼睛眯了起来，壁虎满意地笑出了声，又捏住食指，同样轻松地折断，低头俯身到我耳边，反问道：“如果强者掠夺弱者的生命不是真理，那么当你面对这种没道理的暴力时，又打算怎么面对呢？”

        “无论是人类还是食尸鬼，不正确的事就是不正确。折磨和虐待不需要被合理化。”在壁虎折断我无名指的同时，我耸肩退后，握起左拳，三根手指伴随着骨骼复位的咔啦声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回到正常的角度。“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恶劣至极的人，知道这是没道理的暴力，所以没什么好困扰的。同样地，我知道我比你强大，所以我没必要在这种无谓的炫耀和威胁上浪费时间了。我是‘梦魇’的干部，我想我有那个能力为自己挣一个新的住处。”

        话虽这么说，但钻心的疼痛还是从已痊愈的手指蔓延向整条小臂，腹腔内短时间内不能完全消除的瘀血带来的绞痛也让我腿脚发软，冷汗从我的太阳穴滑落到我的脖颈，我只能期望壁虎注意不到这些。

        我咬牙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冷静，壁虎缓缓放下手，半张着嘴，胸膛因剧烈喘息而起伏，他盯着我的眼睛，却好像在注目着远处某些触不及的事物。

        壁虎在动摇，我意识到。称之为头一遭也不为过。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显得格外干涩:“人类不需要彼此破坏和啃食……你跟他们，都是怎么肢体接触的？”

        “唔……我也不怎么和别的人类肢体接触啊。”这个问题让我感觉自己曾属于的那个世界久违地在我心里复苏了。明知道小森浅海这个角色根本不可能有健全的家庭和校园生活，我还是忍不住吐露出了记忆中的画面。“爸爸会搂我的肩膀，妈妈会拥抱我，爷爷会在我来到他床边时握住我的手，此外就是在运动会上和同学互拍后背……”

        壁虎忽然倾身过来，张开双臂将我环到了他的臂膀之间，甚过恐惧的震惊让我一时间一动也动不了，絮絮叨叨的陈述也被噎在了喉咙里。他在我耳畔微微吸气，但什么都没有说，很快就放手松开，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一记拳击一样随意。

        ——不行。不能把揍人这种事当做日常。我暗暗咬住嘴唇，忍住用力摇头的冲动。

        “thankyou”壁虎若有所思地呢喃一声，从门口让开，终于得以让我进去，关上防盗门了。“事先说明，我一向不喜欢应对女人和小孩，也不打算出钱给家里添床。”

        “早有感觉。而且我知道我不是来度假的，必备品我自己也会准备。”

        我把自己的背包放到空客房的地上，取出小说集、水瓶、需要换洗的快餐店制服和手机充电器。由于我是头脑一热从佐藤家跑出来的，搬家需要的东西基本全都没带。听着壁虎走向其他房间的脚步声，我跪在地上，陷入恍然。不知他是真的相信了我是个和平鸽，还是根本没有把不带战意的我放在眼里。

        ——我比你更强。现在我对壁虎这么说其实还不是很有底气。但总有一天，我会将这句话变成不需质疑的事实，就算是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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