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到山外面去换盐的人回来了，带回一个让白云寨绝望的消息。

        曹先生说：

        “我们到了镇上，镇上没人卖盐，我们就到县里，这条路上全是死人，那可是成千上万的人啦，政府的门口死得更多，少说也有几百个，人命不值钱了，一块大洋要买好几条人命，好多卖儿卖女卖婆娘，胸口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多少钱，长得好看的姑娘稍微贵点，有个人一下就卖了三个姑娘，那三个姑娘就抱着她们爹娘的脚死活不肯走，都晓得走了就得被糟蹋。镇里县里的粮食全被抢光了，现在水比粮食金贵，一碗水可以卖到一斗包谷的价钱，好多人都是渴死的。我托人打听了，气象部门的人讲，这种天灾要延续几年，全国都是这样，好多地方的树皮都被啃光了，还有把自己的儿女都煮着吃了的，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当天夜里，有个想不开的老人上吊了。

        杨老枪对水娃说：

        “我看这个曹先生的话不能相信，能活一天算一天，全都死了他就捡着大便宜了，不能死，我们要活下来，我们有粮食有水就能活，我就不信这太阳能把地给烤焦了。这个曹先生分明是在造谣，外面要是全都死了，他们能把盐买回来，早晓得我就出去了，也用不着向他们高价钱的买盐。我就是怕出去有个什么事，你娃儿一个人就只有死的命了。”

        老天开了个玩笑，在白云寨的人都认为要死的第三天，下了一场雨。

        这是场能救人的雨，虽然雨不大，但人们的有了活下来的希望。

        白云寨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场雨，很多老人跪着磕头，说是神仙显灵了。这场雨是中午下的，黄豆般大的雨滴把瓦片敲得丁当响，然后汇集在一起从瓦沟里往下流，流进了人们准备好的木桶或是木盆里。雨一过，每家每户都有了足够的水，足够可以生活一半年的水。

        曹美美的事也就是在这场雨后被捅出来的，有个和杨老枪一样不相信曹先生的话的人，把曹美美和张老六的事到处张扬。曹美美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张老六是个快三十的单身汉，但没有成亲就上了床，犯了天条。

        有人说：

        “怪不得老天要惩罚白云寨，就是曹家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犯了天条，天家就来惩罚白云寨，白云寨的几百条人命就是她害死的，这个害人精，怎么不死？”

        有人说：

        “曹家姑娘想要把白云寨的人都害完，这个事不关张老六的事，张老六打了几十年的单身汉，就是那个妖精不要脸要去和张老六睡觉，在土地庙里睡觉也是曹家姑娘的主意，土地庙被沾污了，土地公公把这个事给上面说了，就惩罚白云寨来了。曹家姑娘应该千刀万剐，要血祭。”

        血祭就是把女人绑在土地庙的柱子上，在女人身上割九九八十一刀，让血流尽而亡。白云寨子的历史上没有出现过血祭，但县里的大户人家的女人如果偷汉子，就会被绑在祠堂里实行血祭的家法。

        大半个寨子的人都站在曹先生家院子里，等曹先生的交待，因为曹先生是朱家的女婿，又是寨子里的教书先生，大家才没有冲进曹先生的家把曹美美抓起来。有人拎着猪笼站在人群里，猪笼是刚用竹条编成的，半人多高，能让人倦缩着躺在里面，竹条的边被故意削得很锋利，几乎只要与人的身体接触就可以勒进肉体。这种设计是不会死人的，关进猪笼的人受的是千刀万剐的苦。

        朱家只有几个人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曹先生对乡亲们说：

        “乡亲们，现在大天干，人都活活饿死了，你们还有力气来闹事。是哪个亲眼看见我家姑娘和张老六睡觉的，捉奸要捉双，不要不安逸我就造这种谣，我的为人大家都清楚，大家不要听信谣言。再说了，这种事也和这个干旱扯不上关系，现在全国都是这样，别的地方死的人比我们白云寨还多，照你们这样说，那也不是我曹家的姑娘做了不要脸的事惹怒了天家，是外面的人做的，你们要找就到外面去找。我不怕你们，大不了一命拼了，哪个要说我姑娘偷人，要抓我姑娘，我就和哪个拼命。”

        有人说：

        “你家姑娘没偷人，敢出来和张老六对证不？”

        张老六佝偻着腰，骨瘦如柴的身体外面裹着破旧的衣服，裤子上全是泥巴，大概是刚在田硬上挖蛤蟆草给逮了来。张老六相貌平平，满口的黄牙，说话的时候还有抽搐的动作，这个动作是他以前发羊癫疯留下的，后来乱吃草药把羊癫疯给蒙好了。张老六颤抖着站在人群前面，手里还抓着一个布袋，布袋口露着蛤蟆草的根。

        曹先生走到张老六面前，眼神里充满乞求。曹先生说：

        “张老六，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话，你要赌咒，说假话了就不得好死，说假话就遭天打雷劈。张老六，我们曹家没有得罪你吧，你不要冤枉我姑娘，你要是冤枉我姑娘我就一命和你拼了，反正明年也得饿死，晚死不如早死。”

        有人说：

        “张老六你不要怕，要是曹家姑娘偷你的你就说出来，我们人多不怕他。”

        张老六定了定神，不敢和曹先生正视，他说：

        “曹先生，曹美美没有和我睡，是吴花狗造的谣。那天吴花狗问我，曹美美长得乖不，我说长得乖，他就笑嘻嘻的走了，过几天我就听到了谣言。”……“我张老六烂命一条，哪个要就来拿去，反正早晚都要死的，这个谣言是吴花狗造的，这个龟儿子的现在死了，造谣的人就会遭到报应的。”……“曹美美还小，你们要进猪笼就抓我张老六进，为难一个姑娘算哪样英雄好汉，来，你们抓我进猪笼。”

        马太公站了出来，替曹美美说公道话：

        “我说父老乡亲们，不是我马二胡为曹先生说话，我们现在都饿着肚皮，老天爷的事谁也说不准，你们看看，曹美美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会去找张老六这种人不，这一定是吴花狗造的谣言，我们都上了吴花狗的当了。”

        有人说：

        “曹美美要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叫她当着大家的面赌咒。”

        曹美美出来了，一张秀丽而羞涩的面孔，脸色苍白，扶着门柱站着。

        曹先生对曹美美说：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现在白云寨的老少爷们都在这，大家都是明白事理的人，美美你有哪样委屈就跟长辈们说出来，大家替你作主，我们曹家在白云寨没人，总受人家的欺负，但你有一半也姓朱，我就不相信朱太公死了就没得人出来管了。美美你不要怕，今天要是出事了，舅舅们不会放过那些造谣的人。”

        朱家的人慢慢地挤在了人群的前面，面色严肃。

        曹美美抬起头，环视了众人后目光停留在了张老六身上。曹美美说：

        “吴花狗是个畜生，侮辱我还造谣。那天我在田埂上挖蛤蟆草，吴花狗对我动手动脚的，还要我和他睡觉，我爹就不让我出去挖蛤蟆草了。论辈份老六叔要比我大一辈，吴花狗是想害我和老六叔，才造的这个谣言，现在吴花狗遭报应死了，他造的谣言还在，我要是做了对不起白云寨的事，我就要遭报应，不得好死。”

        说完，曹美美哭着进了屋。

        真相大白，想闹事的人找不到证据，只好散去，那只猪笼也被扔到了曹先生家的院子里。张老六和一些人留了下来，在曹家院子里摆龙门阵，要把后来造谣的人问出来。张老六拿起锄头狠狠的砸那只猪笼，破口大骂：

        “搞你的仙人板板，狗日的想整我张老六，有本事就站出来一命拼了……”

        马太公对张老六说：

        “老六，不要骂得啷个难听，你就是这张嘴巴不行，才遭吴花狗耍了，要得个教训，有个时候是祸从口出啊。”

        张老六扛着锄头拎着布袋回家了，他听人说李帮国的婆娘也在造谣，他要去找李帮国。

        马太公对水娃说：

        “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李帮国的婆娘在造谣，这个婆娘心毒想害人。那天张老六找李帮国讲道理，李帮国请张老六在家里吃了饭，这个年头还请人吃饭，说明李帮国心里有鬼。张老六还说李帮国给了他一斗包谷，要是李帮国的婆娘没有造谣，给张老六包谷搞哪样，就是心虚怕张老六和他家拼命。张老六那天是背着杀猪刀去李帮国家的，好多人看到的，那把杀猪刀是从杀猪匠家里借过去的，张老六借刀的时候说拿去杀坡上的野猪，杀到野猪了给杀猪匠一腿肉，杀猪匠饿得下不了床，就叫张老六去拿那把生锈了的杀猪刀，张老六拿了刀就回家磨得亮铮铮的，后来就到李帮国家里去了。”

        马太公还编了首山歌，但叫水娃不要唱出来，水娃唱给了杨老枪听：

        白云山来白云神

        白云山上有个人

        偷鸡摸狗样样干

        心术不正讨人厌

        看到姑娘起坏心

        老天有眼取起魂

        旁人不知是何事

        编起猪笼要杀人

        做人要正要实在

        哪天报应就登门

        好人好报邻里在

        恶有恶果无后人

        杨老枪喜欢听这首山歌，听着这歌他就想到一些事，想到一些事他就想到了婆娘，想到婆娘他就抱着水娃亲几口。

        杨老枪对水娃说：

        “这人啊，再多的兄弟都没得用，还是要靠个人，个人有本事谁都怕你。看曹先生这个人，有文化，姑娘被人侮辱了朱家一个人都不站出来帮忙，他几句话就把白云寨的老少爷们给说住了。水娃，你娃儿长大了就要像曹先生，一个人站在几百人面前腿都不抖一下，那个才叫男子汉。水娃，我看你娶曹美丽做婆娘吧，那姑娘比她姐长得要乖巧，我看长大了比她爹还有本事。”

        水娃说：

        “我才不要曹美丽，她那样高，站在我面前像座山，要是娶她做婆娘，她为打我才怪，我喜欢黄二妹。”

        杨老枪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说：

        “你这个娃儿不听话，曹家姑娘有哪样不好，长得水灵，曹先生又懂文化，人家还不干勒。狗日的，喜欢黄家姑娘，你和我反起搞是不是，杨家和黄家有不共戴天之仇，黄家姑娘个个长得奇头怪像，找不到婆娘也不要找黄家姑娘。”

        水娃从杨老枪的膝盖下跳下来，生气的走了。

        几个一般大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李老平说要玩娶媳妇，李老平和吴丫头，水娃和黄二妹。水娃对李老平说：

        “李老平，这样不行，我爹不要我娶黄二妹做婆娘，我们换一下。”

        黄二妹听到了水娃的话，就上前对水娃说：

        “我才不做你的婆娘，你不要脸。”

        李老平说：

        “你们还玩不玩，玩就换人，不玩就算了。”

        水娃回家对杨老枪说：

        “爹，我喜欢黄二妹，我听你的话，不娶她做婆娘，我娶吴丫头。今天李老平在坡上和我们玩娶媳妇，我娶的是吴丫头，李老平娶的是黄二妹。”

        杨老枪怔了怔，然后得意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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