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水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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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神秘故事开始时,似乎都平淡无奇。
这个故事开始时,原红曲是个平凡的女学生,马上就要迎接第二十个生日。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大概是为了平衡考虑,世上也有许多平常无奇的事和缺乏幻想的人——原红曲无疑属于后面那一种。
别人缺乏幻想,还情有可原。而她,原秋河的女儿原红曲,竟然能成为一个踏踏实实、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实在不容易——她的爸爸可是大名鼎鼎的神鬼恐怖片导演呢!而且这位五十岁的导演,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爱讲鬼怪故事吓唬女儿……红曲之所以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英雄,尤其不信神仙妖怪阎罗小鬼的存在,据她自己总结原因,大概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
红曲在未成年时就认定,自己的一生会和鬼怪毫无干系,因为她是如此缺乏与灵异沟通的天赋。原秋河强烈的第六感和惊人的想象力丝毫没有遗传给自己的女儿,为此,红曲时常觉得对不起老爸。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改变这种情景,总是无功而返。她曾为了拥有少女漫画中的种种神奇力量,自发研究了占卜和观星,但结果均以失败告终——她很奇怪自己的头脑怎么那么客观清醒,看着纸牌就是纸牌,看着星星就是星星,怎么也洞察不出其中的玄机,倒是成了天文爱好者协会的副会长。
生命已经淡淡流转十九年,红曲终于在现实的世界中成长为一个现实的人,不再期待有朝一日能看到老爸口中的神怪——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在十九岁的最后几天,她的生活似乎有朦胧的变化。
比如说上个月的某一天吧,红曲正走在去自习教室的路上。淡淡的晨雾尚未消散,碧绿的柳枝在微寒的清风里颤抖——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红曲的心情也轻松到了极点。正在这时……
“你好!”——有人和她打招呼。
至少在循声望去之前,红曲是认为有“人”和她打招呼。
但她立刻就不知道该如何反映——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和头上长着牛角的中年男子打招呼!
他原本坐在柳树上,现在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冲红曲拼命挥手。如果不是他的头上有两只逼真的牛角,红曲只会把他当普通的变态。
这个古怪的家伙憨憨地笑了,似乎挺不好意思,结结巴巴说:“你已经能看到了吗?我、我是你看到的第一个?我、我想,先做个自我介绍比较好……”
但红曲没给他这个机会——她甚至没等到自己发出恐怖片中常有的那种惊叫,就掉头逃跑,然后荣幸地成为心理咨询中心当天的第一个客人。
咨询医师静静地看着她,大概有二十多秒钟——这时间似乎不长,但足够红曲体验尴尬。
好在医师每天面对的都是有毛病的人,也不把红曲的遭遇当回事,从容镇定地开始分析:你最近有没有吃牛肉?有?这就对了。最近有没有看新闻?看了?这就对了。知不知道疯牛病?知道?好吧,我来给你作个心理分析:你看了有关疯牛病的新闻,而自己最近又吃过牛肉,所以心理觉得恐惧,从而形成一个潜意识的暗区,并且在遇到坏人的时候,自然而然把这种恐惧外化,内在的恐惧和外在的危险威胁合二为一,就看到一个长着牛角的人……你应该赶快报告保卫科,以免那个变态再出现在我们校园里!
原来是这样啊!红曲松了口气——还是科学有力量。
但不知为什么,从那之后,校园里和红曲打招呼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而且全是非常亲切和蔼的陌生人。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是天生的乐天派,也就是俗话说的“脑筋缺根弦”,所以一来二去,还认了不少熟人。
直到有一次,那个长发飘飘、常和红曲打招呼的姐姐站在梧桐树旁,友善地对红曲微笑,而红曲也开朗地冲她大声说:“你好!”——这个举动把同行的舍友弄得一头雾水,问她:“你跟谁打招呼?美女?在哪儿?”
……
——红曲决定不去找心理医生。
她怕自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
如果问原红曲,她的生命中有什么意外之喜,答案无疑是“生日礼物”。
——或者说“意外惊吓”会更合适一些。
比如说吧,十九岁的礼物是一整套世界百年恐怖片大全;十八岁的礼物是一套三十多个各种姿势、栩栩如生的骷髅先生;十七岁的礼物是一个很可爱的僵尸丽丽,几乎和真人一样大,大概是造出来吓半夜来的小偷,却被实用主义者红曲当了衣架……剩下的就不用细述吧,总之就是些和妖怪有关的东西。
每年她的生日,都是她父亲发挥想象力的绝妙机会。今年生日这一天也不会例外——至少在看到“礼物”之前,红曲是这么认为。
当她眨巴着眼睛,一路跟着爸爸来到书房,满怀期待地看着父亲时,其实已经把家里每一个可疑的角落翻了至少两遍,想提前瞻仰一下神秘礼物,以免它真的很吓人,让自己在老爸面前失态——但这个搜索行动和往年一样,以失败告终。
爸爸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种红曲不大熟悉的神采——不是年年相似的戏谑、调皮和兴奋。他看来有些落寞,仿佛在隐忍着某种强烈的感情。这神采让他比往常更加神秘,而他的言语也仿佛比往日更加充满玄机:“现在还不行,你还看不到。等一会儿。”
难道是什么定做的东西,现在还没送到?红曲单纯的头脑中再想不出玄妙的解释。仅仅是这常规的猜测,已经让她十分好奇,问:“得等多久?”
爸爸摇摇头,眼中那古怪的神采越来越复杂。他的嘴角轻轻咧出一个有些苦涩的弧线,幽幽回答:“多久呢?我也不知道。按照我的第六感,钟声敲响意味着那个时刻到来。”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似乎是刻意避开女儿热切的眼睛。“很快就到了!还有28秒,你就能看到我平常看到的世界!”
红曲的心情为父亲营造的神秘氛围而紧张起来,脱口问道:“你平常看到的世界和我看到的不一样吗?”
“有些不同。”爸爸不知道想起什么,笑容笼上一层柔辉。“到底是希望你看到,还是不希望你看到?我自己也不明白……离幽华门打开的时间,还有10秒。为命运之门倒计时吧。”
红曲家是建在市郊的一栋小型别墅——谁让老爸是恐怖片导演,人人都认为这样的人家不该住在平凡的市区,而且爸爸喜欢清静,所以在这里买了一套独门独院的住宅——一共有二十几个门,每个都被爸爸起了风雅的名字,像什么“跨虹”“窥月”之类的。但没有“幽华”,更没有什么“命运之门”。
红曲撇撇嘴,鼓着腮帮子看着表,心里盘算着:要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定和爸爸好好算这笔帐——五十岁的人还神神秘秘戏弄自己的女儿,太可耻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还只是一个平常的故事:一个父亲为女儿准备了生日礼物,并且故弄玄虚地卖弄。
但当这个父亲是原秋河,这个女儿是原红曲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因为父亲准备的礼物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件“事情”——一件改变了原红曲的生活的事。
当秒针跳到父亲所说的时刻,红曲还没有觉悟到: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出现了,她将告别平凡无奇的生活。
那一刻,一阵飚风从她胸前穿过,直撞得她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在瞬间扭曲。
她曾经从有些小说上看过关于世界扭曲的描写,但此时此刻终于知道,那些描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那种扭曲的感觉,根本没有任何文字能够描绘!
她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她唯一能说出来的完整句子只是:“爸爸!我很难受!”
“闭上眼睛!”这声音很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和自己同处一室的父亲身上。
红曲因为痛苦而眯缝的眼中,隐隐约约看到处之泰然的父亲——他似乎习惯这种感觉,正冲她安慰似的微笑,仿佛在说:对于有经验的人的建议,最好照做。
渐渐的,就好像海潮从身边退去,风从身后吹过一样,那种可怕的感觉消失了。惊魂未定的红曲觉得,现在大概可以睁开眼睛……
书房还是书房,没有因为世界短暂的扭曲而一团狼藉;爸爸还是爸爸,眼中带着他今天特有的复杂情愫。
不同的是,刚才书房里好像没有这么多人……
红曲瞪大了眼,想说点什么,却没做到。
她知道自己的嘴巴一定张得老大,因为她喉咙里“咯咯”的声响非常清晰地传了出来。她只能呆呆盯着这一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奇怪组合。他们当中不乏曾经出现在红曲周围的熟面孔——比如那个头上长角的中年人,他正在人堆里冲红曲羞涩地摆手,还是憨憨地微笑着。
“这都是谁?”红曲看着那家伙,终于勉强提了一个问题,一边问一边努力回忆有没有这样的亲戚。曾经把亲戚当作变态的难堪,让她忽略了一个更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们是何时出现在这里。
“各位!”爸爸冲那群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女儿原红曲!”
那群人中一个面目阴沉、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扬了扬下巴,态度有些傲慢,口气也十分挑剔:“承受了幽华门开启时的空间扭曲,又在短暂的瞬间恢复正常——看来她的灵魂确实足够强大。这样你就没什么遗憾了吧,拂水公?”
拂水公?那是什么玩意儿?红曲骤然听到许多不熟悉的名词,很想问个所以然,但大概是被陌生人包围的关系,她竟然不敢在爸爸和这些人对话时插嘴。
爸爸的眼中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悲哀。他拍拍红曲的头,好象女儿还是五六岁的孩子。“红曲,”他牵强地笑着说,“我来帮你介绍几个朋友,以后你就要靠他们照顾了。”
啥?他们?红曲还没来得及问声为什么,就被爸爸的介绍吓坏——虽然爸爸每年要吓唬她无数次,但这无疑是历年来最成功的一次。
“这位是黑无常……”爸爸指着身穿黑色西服、大约二十几岁的高个年轻男子。这小伙子虽然很英俊,但是面无表情,在一身黑衣的衬托下更显得阴沉低落。黑无常身边,身穿白色套装,笑得阳光灿烂的十来岁少年,被介绍为“白无常”;“白无常”旁边,长着一对威风的虎牙,满脸大胡子,头上长角、曾被误认为变态的中年男子叫“牛头”;“牛头”旁边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长脸老人是“马面”;刚才说话的那个傲慢尖刻、留着连鬓胡、戴眼镜的中年大叔是“判官”;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女性,是一个和蔼可亲、个子矮小、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孟婆”……
红曲不得不使劲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的下巴掉到地上。
“爸、爸,”红曲在头脑的一片空白中,艰难地搜索出几个字,“你是想告诉我:神话里的鬼神穿西装?”
温柔的白无常对傻呆呆的红曲微微一笑:“你不觉得我们穿西装很好看吗?鬼神的文明并非止步不前啊!而且你是秋河的女儿,是下一代的拂水姬,和你初次见面,当然要穿正式一点。比如说这家伙……”他指指身边的黑无常,“他穿的可是自己最好的一身丧服!”
穿丧服的黑无常一直沉默地看着红曲,仿佛在她的身上寻找什么……骤然听到搭档的话中提到自己,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一转,从红曲身上离开,一直皱着的眉头却拧得更紧了,压低声音抱怨:“是你建议我穿成这样!”
他们友好的浅笑让红曲渐渐放松,她干笑两声,好像恍然大悟:“你们的绰号是我爸爸起的吧?我爸爸就是喜欢干这么无聊的事情,竟然给朋友们起这么恐怖老套的绰号,一点创意都没有,听起来好像黑社会似的。你们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呢?”
……
沉默在一群人之间迅速蔓延,直到牛头长长吐了口气,最先表态:“我告诉过你们,她不相信。她以前还把我当做和疯牛病挂钩的变态。”——看来他还挺记仇。
“唔、唔!”马面马上点点头,“你本来就看起来可疑。但她竟然质疑如此正常的我们,可见原红曲和档案上描述的一样——没什么想象力。”
孟婆依旧笑咪咪,“那又怎么样?想象力是可以培养的!小姑娘,你就叫我孟婆好了——别人都这么叫。”
红曲的脸庞抽搐着,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她不太习惯与初次见面的人如此熟稔,而对方好像已经对她非常了解。
判官一直摆着置身事外的架势,根本没理会他们的谈话,只是看看表,不失时机地提醒:“拂水公抓紧时间啊!”
红曲来不及问他“抓紧时间”是什么意思,就听到白无常认真地自言自语:“咦?我的名字是什么呢?哎呀,好几千年以前的事情啦……黑无常,你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好几千年?!红曲的头发微微一紧,打了个哆嗦,全副心神都被他天真的笑容和诡异的问题所吸引。就见黑无常冷冷道:“想起来又能怎样?”
红曲惊疑不定地用目光向父亲求证,但父亲没吭声。他拉着红曲的手,离开叽叽喳喳的鬼神,到一边坐了下来说:“女儿,我们家的历史,我从没跟你提过。今天我第一次给你讲,这也是我给你讲的最后一个‘鬼’故事……”
传说,地狱里的拂水公被尘世的情感迷惑,私自跑到人间,还和人间的女子生儿育女。当他对人世的虚伪狡诈感到失望而回到地狱时,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拂水公。他的能力随他的血脉遗传给他的一个孩子,拂水公已经没有能力永远担任地狱里的职务……为了维持拂水殿的正常运作,阎罗大王决定,在拂水公的孙子成年之后,就把拂水公的儿子带到地狱,接替父亲的工作。就这样,拂水殿的运作就由拂水公的后代们一代一代掌管,而掌管拂水殿的人,只有当自己的儿女来接替时,才能重新步入轮回……
“我们就是地狱里拂水公的后代。”爸爸顿了片刻,在不顾红曲诧异的神情,继续说:“按照我们家的传统,当一个人能看到地狱里的鬼神时,就证明他的灵魂已经足够强大。你能看到这些朋友,我也可以放心地去地狱接替我的母亲……”
而红曲,早就呆了。她只能勉强从爸爸的陈述中挑出几个关键字:“地狱”、“轮回”、“接替”……
“爸,你要去‘地狱’上班?每天能回家吗?”她磕磕绊绊问了一个问题,立刻听到周遭的鬼神们忍不住“咕”地笑了一声,还听到马面说:“虽然没有想象力,但她看起来挺有‘幽默感’。”
爸爸也笑了,但笑容却是一种深深的苦涩:“傻孩子,去了地狱的人哪有回来的道理——当我重新步入这个尘世,也就是你去拂水殿接替我的时候。”
“那不就是 ‘死’吗?”红曲的声音陡然提高,无法想象爸爸怎么能这样平静地讨论这个人类最关切的问题。“你在开玩笑?!”
爸爸大概很想安慰她,但他沉默许久,只想出一句话:“你还是能看见我,就像你能看到黑白无常……”
这个敷衍太没水准,红曲毫不犹豫地抗议:“妈妈也能看到你吗?不行吧?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是——地狱给你发的工资在人间能不能使用?我和妈妈靠谁来养活?靠你这些朋友照顾?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可靠!”
“真不愧是拂水殿的血脉。”——红曲听到白无常在一边小声嘀咕:“想问题的角度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
判官对这父女俩没止境的对话已经不耐烦,他上前拉开红曲,对她父亲说:“拂水公,该交代的话都说过了,我们该走了!”
“不行!”红曲挣脱了他的手腕,狠狠白了这个粗鲁的家伙一眼:“真没修养!还是地狱的官员呢。五岁的小孩子都知道不应该在别人谈话的时候插嘴!”
大约判官已经多年未曾受到这样的呵斥,在红曲劈头盖脸的教训中愣了愣,不由自主放开了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呐呐地向后退了几步:“那、那就快点说……”
红曲瞪他一眼,阴沉地低吼:“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你以为你是谁?想决定我父亲的生死?没门!不准带走我爸爸,回到你们自己的地方去!”
那一瞬间,红曲胸中忽然涌起一股酸涩,带着伤感的怒气让她眼前发暗。不知是不是再次产生幻觉,红曲忽然听到了钟声——在“当当”的钟声中,空间突然再度扭曲,地狱的访客们掩饰不住惊讶,像风烟一般消失在扭曲的空间里。
书房又恢复了平静,餐厅里传来红曲妈妈快乐地歌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红曲下来切——蛋——糕!庆祝又——老——一岁!”
红曲没在意母亲走调的歌声,只是紧张地盯着父亲的脸。直到他好好地长叹一声,红曲悬着的心才放下。
“傻孩子,”爸爸摸了摸红曲的头,说:“怎么能这样对待初次见面的朋友呢?”
“谁说他们是朋友?!”红曲气鼓鼓地叉着腰,脸涨得通红,“哪有朋友拖着人去死的!看他们的长相就不像善类。”
爸爸笑了,“我的教育方针果然没问题。你从小听惯了鬼故事,骤然看到地狱的执事们不仅不害怕,还能从容地评价。可是世上哪有不死的人?况且,‘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啊!”
“那只能说明阎罗王太不讲理!”红曲仍然鼓着腮帮子,忿忿不平地发表评论,“哪有为了让人给自己工作就让人家死的?况且,在地狱的奶奶也不会希望爸爸这么早去世。爸爸你将来会盼望着我早早死掉,好让你去转生吗?”
爸爸正义凛然、豪情万丈地从沙发一跃而起,朗朗说:“当然不会!可是……”红曲还没添油加醋地乱感动,他又犹豫了,“你奶奶的想法谁能知道呢?她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我和你不同,我一出生就能看到那些冥界的执事,所以我母亲一生下我就死了……算到如今,她在拂水殿工作了将近五十年,也许她一直在等我……”
“不可能!”红曲为了防止话题滑向阴暗面,急忙打断爸爸的思绪,“天下不会有任何一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健康长寿,奶奶肯定也是一样!”
一口气说到这里,红曲觉得这个理由完全可以让自己理直气壮,于是匆忙总结:“一定是这样的!所以爸爸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以后别和这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来往了!”
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腼腆地挠头道:“那几乎不可能!因为我们家,就在地狱十八个入口之一的幽华门上。”
“什么?!”
“黑白无常时常要从这里出入,万一这块地方在意外事件中被破坏,他们会有麻烦。所以我把这儿买下来盖房——他们通常都从花窖来去,不会打扰我们。”
话虽如此,但红曲已经开始后悔,不该在妈妈打算请风水先生的时候,提反对意见……
——阎罗宝殿——
“这么说你们没有把秋河带来?”高高在上的阎王很平静地随口问了一句,却让下面站着的喽罗们在这意外的平静中一阵心惊。
“十九代拂水公很合作,但是二十代拂水姬拼命阻拦……”判官干咳两声,掩饰不住尴尬,如实汇报道:“她的怒气竟然使幽华门提前开放——她冲开幽华门之后,把我们全都推了回来。”
“这么说,二十代的拂水姬提前向我们证明了她适任地狱执事的力量……二十代的拂水姬吗?”阎王捻着胡须,吟哦片刻,好象在追寻非常遥远的往事。“哦,是她呀!我和她有些渊源。经过七次轮回,她的性格竟然一点没有变!”阎罗大王呵呵大笑起来,“她的悲伤和怒气还是这么有威力!”
“陛下,”黑无常一直静立着没有插话,这时他的眉宇间微微一动,小心翼翼地问:“原来她真的是……”
“咳!”判官干咳一声,狠狠白了这个没眼色的黑无常一眼——大家正在讨论拂水公的问题,这家伙却想带着众人跑题。“陛下,如果没有什么事,我等先告退!今天还有很多的工作任务没完成,时间就是生命啊。”
“喔——”阎王好象沉浸在什么有趣的回忆里,心不在焉地说:“秋河一直把幽华门叫做‘命运之门’,对吧?他的第六感总是应验。也许,他的命运要从他女儿冲开这道门时,有所改变。”
* * *
红曲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过以前一样的生活。
以前看到别人和自己打招呼,她还觉得挺美,总以为自己成了什么名人。现在却看谁都可疑。人家和她打招呼,她先低头看看那人在地上有没有影子——多半时候会发现没有。对于这类“人”,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于是那个每天活蹦乱跳的原红曲,成了一个低着头走路的沉思者……
以前她总是住在学校宿舍,现在却风雨无阻每天回家——怕一个不留神,地狱那些卑鄙的混蛋会偷走她老爸——她成了老爸专用的守护天使。
不出几天,红曲就取得了舍友们羡慕的瘦身成果。
为她的变化担心的,除了老爸,大概就是那帮没影子、喜欢和别人打招呼的鬼——说他们喜欢和别人打招呼,一点也不夸张。红曲曾亲眼看过他们热情洋溢地和根本看不到他们的人说“你好!”“近来好吗?”“你还在暗恋那个二年级的女生吗?”“你好久没到操场上偷偷练演讲了,我们挺想你呢!”“你昨天晚上在宿舍里讲的鬼故事挺好玩的!我们打算把它排成话剧!”……天啊,看来他们的爱好广泛,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
自从红曲对他们阳光灿烂的问候无动于衷,他们就变得蔫蔫的,见了红曲总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挺想和她打个招呼,但怕遭白眼。
日子就这样缓慢地过去,终于到了期末考试。红曲每天更是焦头烂额,忙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一个很平常的清晨,红曲抱着一摞书匆匆忙忙赶往图书馆占座位——和其他学校一样,到了期末考试阶段,图书馆的座位特别紧俏,去晚了就只能看到整齐密集的一排排兄弟姐妹们,头也不抬专心于书本……
图书馆前是一片梧桐树,大约有二三十株。每到春天,紫色的花朵挂满枝头时,整个图书馆都被浸染在特别的香海里。可惜现在早就入夏,花朵都凋零了,只剩下碧绿的树叶在晨风里私语。桐树林里的小径旁有架秋千,被两根铁链拴着的不是一条窄木板,而是一张能坐两个人的靠背长椅,此刻正在晨风里吱吱纽纽地唱歌。
红曲总觉得,要是能在梧桐树下荡一会儿秋千,一定很惬意。但她实在很忙,所以路过秋千时,看也没看一眼。
“红曲!”——一个很清越的声音轻快地叫着她的名字。
红曲迷茫地回头——她还没有完全睡醒,为了和那些不知道睡不睡觉的师兄弟姐妹们竞争一个座位,她最近越起越早……
那位一头长发、总是和红曲打招呼的姐姐正坐在秋千上轻轻荡漾,冲红曲温柔地挥手。
她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身材高挑清瘦,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总之长得漂亮极了。红曲总能看到她微笑着站在梧桐树旁,悠闲得好像古代的仕女图。
“红曲,图书馆已经没有座位,”那位姐姐轻柔地微笑着说:“不如和我一起坐一会儿吧?”
红曲有些沮丧,起了这么早竟然还占不到座位,简直没天理!但看着那摇曳的秋千,她那老早就有的愿望忽然冒了出来。于是她真的走过去坐了下来,顺手从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假装刻苦——免得有人路过时,看到她“自言自语”,以为她被考试逼得发了疯……
“我叫文白筝。”那位姐姐轻轻说——她似乎特别喜欢微笑,她的微笑让这个自我介绍获得了成功,红曲已经对她产生好感,也回敬一个微笑,低声说:“我,原红曲。”
白筝一手握着秋千的铁链,一手轻轻拍了拍红曲的肩膀,柔声问:“你最近怎么了?都不和大家打招,我们觉得很不正常啊!”
红曲皱着眉头,撇撇嘴,“和鬼打招呼的人才不正常吧?”
白筝咯咯笑起来,问:“出什么事了?难道有什么事情能难倒拂水公的后代原红曲吗?”
当然有——红曲苦笑了一下。但她不知该怎么跟鬼解释地狱有多可恶。
“姐姐,你……死了很久吗?”红曲不知道这样问是不是失礼,但白筝开朗地回答:“不算很久,六年多。”
她的随和让红曲消除了戒备,好奇地追问:“是意外事故吗?”
白筝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悲痛,头慢慢垂下,滑落的发丝挡住了脸,紧紧握着铁链的手忍不住在颤抖——她这么悲伤的反应让红曲觉得万分抱歉,刚想道歉,就听到白筝低低的声音说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从这个高高荡起的秋千上……飞出去,撞到对面的梧桐树……”
天啊!难道是在找替死鬼的冤魂?这个可怕的念头让红曲想撒腿逃离,却听到白筝继续说:“……那是我最近的爱好!”她扬起头,又是一脸灿烂的笑容,问:“是不是把你吓一跳?”
红曲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知该固定在哪种颜色。
她老爸每年要吓唬她无数次,但面前这个女鬼,毫无疑问,比她老爸有天份……
“其实我活着的时候像你一样,能看到不属于人间的东西。”白筝的表情正经了一些,“所以死后阎罗大王问我:‘白筝啊,你挺有天赋的,要不要到我们地狱工作?’我想那也挺有意思,所以就递了申请书,(红曲:竟然还得交申请?!)——走形式而已。然后阎罗大王安排我接替劫火姬的职位,但前任劫火姬的工作积压了好多,一直交不了班——听说因为你家祖先跷班三十年,而且刚好是在人间战争时期,所以积压了好多工作,引起恶性循环,到现在也收拾不完。”
红曲撇撇嘴,不打算评论自己的祖先,哼了一声:“说不定是因为你太有天赋,阎罗大王故意害死你!”
“不可能!”白筝自信满满地解释:“那样他会被天帝记大过!记三次大过,他就不能投胎做人了,只能当爬虫类动物!”
“阎罗大王也要投胎?”
“是啊!”白筝笑了笑,“我也是到了地狱才知道。现在的大王好像是第二任,他的前任已经转生了。地狱的规矩可多呢!动不动就要记过处分,不过通常写个悔过书就能了结。我现在常常去书店看书,算是给以后做准备。你也多看看这方面的书,很实用的!”
“我不像你这么清闲!”
“因为等着上任,暂时无事可做。”白筝说话挺坦率,“所以来找你玩,反正以后一定会在地狱成为同事,不如现在就做个好朋友吧!”
“同事”这个词让红曲眼前浮现出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她皱紧了眉,“我讨厌地狱,我以后要努力上天堂。”
对期望“上天堂”这个人之常情,白筝却瞪大眼睛,显得莫名其妙,“地狱很好玩啊!为什么你不喜欢?天庭多无聊!那个每天搞装修的天后,总是让天界最新版的地图在第一时间失效,不管什么时候去天界,总会迷路;五音不全的天帝偏偏喜欢常开歌咏比赛……想一想都让人受不了啊!”
什么?这种事是第一次听说。
红曲改口道:“我讨厌黑白无常!嘴里说是我爸爸的朋友,可是眼看着我爸不想死,他们也不帮忙……”
“这种事他们怎么能做主!”白筝耸耸肩,“你该直接和阎罗大王讲。他看起来挺讲理的。”
“是吗?”红曲心里一动。
“‘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他是地狱的老大嘛!哎呀,东君出来了!”白筝抬起头,看看天上的太阳,“你要复习功课吧?我也该去别的地方玩了!”
红曲看她这么消闲,心理更加不平衡,气哼哼站了起来。突然,她好像想起什么事,猛地转身问:“白筝,我们是朋友吧?”
白筝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
红曲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你们晚上不休息,对吧?”
白筝又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
红曲的笑容更加诡异……
后来红曲的复习似乎很顺利,找到一个固定的好座位。但图书馆却出了一个新的鬼故事——有一个古怪的座位,不管谁坐在那里,都会……拉肚子。
似乎只有一个大三的女生能例外——不用问,自然就是红曲。
别人只当她阳气太重,绝对想不到轮流坐在那个座位上的鬼都是她的朋友,不管谁坐在那里,都有种鬼上身的感觉,只有红曲来的时候,他们才跑到别处玩……
* * *
假期的到来让红曲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盛夏的夜晚通常都是闷得让人睡不着觉,但这天晚上红曲却感到一阵冷气直吹脊梁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一边迷糊地唧咕,一边很不高兴地爬了起来,顺着冷气的来源寻到父母的卧室。
不出所料,卧室中多出来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红曲沉下脸,恨地咬牙切齿——果然是黑白无常这对混蛋搭档!
被叫做“混蛋”的黑白无常在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后,终于又出现了。他们不知道做了什么坏事,让红曲的母亲像雕像一样沉沉熟睡。而原秋河的魂魄正安详地在他们手中发出萤火虫一般的光芒。
红曲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一把夺过爸爸的魂魄强行按进他的身体里。
“啊——那样不行!”黑白无常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惊呼。
“有什么不行的?”红曲白了这两个家伙一眼,伸出手指,悄悄在父亲鼻下一探——她清楚地感觉到父亲的鼻息,于是安心地舒了口气,然后怒气冲冲地瞪着黑白无常,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教训这两个家伙。
尴尬的黑无常一拳打在笑眯眯的白无常头上,抱怨道:“怎么搞的!不是让你释放阴气,让她舒舒服服地睡着吗?”
“就是阴气放太多!害我起一身鸡皮疙瘩……”红曲伸手往他们背后一推,下逐客令:“你们怎么又来啦?做了什么坏事?我爸妈怎么睡得这么沉?”
“放心放心,”白无常急忙解释:“我的法术只是让他们沉睡,天亮就会失效,无毒无害不留后遗症。”
红曲瞥了瞥这对加夜班的鬼,冷冷道:“告诉你们,只要有我在,决不让你们带走我爸爸!走走走!半夜三更搅人清梦——赶快从花窖里消失!”
黑无常也冷冷地瞥了红曲一眼,似乎对她的无理有些不满。他用惯常的淡漠的声音说:“可以。你的力量已经得到阎罗大王认可,只要你舍己为人,愿意去拂水殿接任,就用不着你父亲了。”
红曲绝没想到他有这么缺德的提议,一时间呆了呆,马上回答:“不行!不是说拂水殿的官员代代相传吗?我还没孩子呢!怎么能死?”
白无常依旧笑眯眯,一团和气地商量:“我们也是充分考虑到这一点,才一定要带走你父亲。”
红曲又怔了一下,很快说:“不行!”
“你这个丫头真心烦!”黑无常的眉头越拧越紧,似乎是忍耐到了极限,他也开始咬牙切齿,恶狠狠瞪着红曲说:“你要怎么样?这可是我们的工作!”
“你曾经失去亲人吗?”红曲的声音忽然提高,“我还没有,而且不想尝试。如果你记得那是什么样的痛,还能若无其事地阻止我吗?”
她的话似乎刺痛了黑白无常,让他们骤然无语。
许久,黑无常的嘴角轻轻抽动,“……黑白无常工作守则第二条:不可以同情将要死去的人。”
看他这么敬业,红曲忍不住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同情。正所谓:阎王动动嘴,小鬼跑断腿——毫无疑问,这就是形容这些地狱里可悲的小人物。
红曲宽慰似的拍了拍黑无常的肩头,“我知道你们有自己的难处。我也不想让你们为难。这样好了,我和你们去见阎王,让他放过我爸爸,等爸爸寿终正寝。”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对红曲这个大无畏的建议有些犹豫。据阎罗大王自己说,他和这女子有渊源,如果这问题能在他们之间解决,自然省不少功夫。但是,冥界又岂是一个小女子来去自如?
他们俩还在红曲期盼的目光中沉吟,忽然发生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红曲的爸爸突然醒了,把红曲和黑白无常吓了一跳。
原秋河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看了看周围,问:“红曲……怎么了?你怎么跑到爸妈的卧室?要地震?漏煤气?该不会有贼吧?”
“我……”红曲神情尴尬,眼珠乱转,迅速闭上眼睛编了个谎话:“不要理我,我在梦游。”说着,她晃悠着溜走了……
黑白无常忐忑不安地看着原秋河,猜度他如果知道他们的来意会怎样伤心。但秋河仿佛非常疲惫,竟像没看到他们似的,也没怀疑女儿幼稚的谎言,倒头又会周公去了……
如果是平常,他至少会冲黑白无常挤眉弄眼,代替打招呼——他是由两位无常看着长大的,遇到再大的事情也不至于因为怄气对黑白无常熟视无睹。
黑无常叹息一声,轻轻唤道:“秋河?”
红曲的爸爸没有回答。他的呼吸越来越平静,没准这时候已经见到了周公他老人家。
黑无常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迈一大步,到红曲爸爸耳边大叫一声:“秋河!”
可是红曲的爸爸仍然没有反应,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他从来没像今晚这么有定力。换了从前,他早就跳起来,警告黑无常不要那么大声。
白无常的目光从秋河平静的睡相游移到黑无常惊疑的脸上,终于觉得事情蹊跷,他笑眯眯地走上前,用力拍了拍红曲的爸爸,“秋河,深夜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红曲的爸爸还是没有反应,仿佛那双手根本不是落在他身上。
黑白无常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是难以掩饰的诧异和慌张。这情况从未发生过!拂水公从出生就和他们相识,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的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们正心乱如麻,偏偏不识趣的红曲悄悄溜了回来,躲在父母亲的卧室门外小声叫:“阿黑阿白!你们怎么还在里面!还想干坏事?快出来!偷窥别人隐私是犯法的!”
黑白无常绷着脸扭过头,冲红曲大叫:“不准叫我阿黑(白)!”话音未落,他们迅速留意拂水公的反应——他好像根本就没听见,越睡越安稳。
这下连红曲也觉得不对劲了。她呆呆看着黑白无常一阵风似的掠过她身边,又看了看爸爸——他和一个甜睡的普通人毫无分别。
红曲踮着脚尖来到父亲床头,屏住呼吸观察父亲的睡脸——她以前没这么做过,不知道今夜的他是否与平常无异。但看起来他应该是沉寂在安详的梦境里。
想到自己又一次赶走了黑白无常,拯救了父亲,红曲就由衷地自豪,美滋滋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不过,事情似乎没有结束——黑白无常正气呼呼、毫不客气地坐在她床上……
“你、你、你们!”红曲捂着嘴巴,没有让尖叫外溢。
“你爸爸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黑无常没好气地扔出一句。
这句话让红曲大吃一惊。她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他是不是生气啦?”
白无常咬着手指甲不吭声。半晌,他才神色凝重地说:“阿黑,(黑无常:不要叫我阿黑!)我们还是带红曲去见大王吧,秋河似乎不正常,看起来完全就像个凡人!”
“什么?”红曲轻轻抗议:“这才是一般人认为的‘正常’吧?”
黑无常沉默无语,很久才勉强回答:“带生灵去阎罗宝殿实在太危险。”
红曲紧张地看着他,忽然插嘴:“阿黑……”
“不要叫我阿黑!”黑无常瞪她一眼,继续和搭档讨论:“生灵不像幽灵。除非有极强的力量,否则很难在冥界出入。红曲,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危险?”
红曲垂着头不回答。黑无常以为自己太凶吓到她,缓和地问:“对了,刚才你想说什么?”
红曲天真无邪地笑笑,“没什么,就是想叫你一声‘阿黑’!这个名字听起来好亲切!”
黑无常的脸“唰”一声变得惨白。他扭过头,冷酷地对搭档说:“我们带她走——这个人的脑筋根本和常人不一样!征求她的意见也是白搭!”
红曲愣了,反问:“现在就走?”
黑无常已经不耐烦了,“当然!难道等你寿终正寝?”
红曲的神情似乎万分犹豫,她啜啜道:“那我的身体岂不是和死人一样……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
白无常想了想,微笑着问:“我暂时附在你身上,可以吗?”
红曲微微一惊。她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这个鬼,但终于在少年诚挚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黑无常只是拉了一下红曲的手,红曲就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她眼睁睁看着白无常在同一瞬间进入她的身体,用她的眼睛冲他们眨了眨眼,用她的声音说:“一切顺利!”
黑无常仍旧拉着红曲的手,提醒道:“我们现在出发!”
话音未落,他们两人消失在黑暗里。
* * *
“阿黑,(黑无常:不要叫我阿黑!)为什么这么黑!”
“到了三途河就会有光。”
“还要多久才能到阎罗宝殿呢?”
“很快,很快!”
“阎王会见我吗?”
“会。”
“可是……”
“大小姐!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红曲不说话了,神情充满委屈。两人在看似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默然片刻,黑无常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咳嗽一声,问:“你……在看到牛头之前,从没有古怪的经历吗?”
红曲“咦”了一声,认真地思索一阵才回答:“好像也不是。我十岁的时候可以梦到和妈妈一样的梦。因为这个,我兴奋了好久。那时候,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和妈妈交流梦境。以前我们的梦总是一模一样!但我到了十六岁就……开始做同一种噩梦……”
黑无常问:“是什么样的噩梦?”他纯粹是没话找话,没想到红曲的答案让他浑身一震。
“我总是梦到被自己的丈夫抛弃……”戏谑的神色从红曲脸上消失,她的眉眼之间浸透着让令人心惊的幽怨哀愁。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的女人,每次的结局都一样:婚姻以丈夫的外遇和我的自杀告终!”红曲缓缓地说着自己沉痛的旧梦,口气越来越飘忽:“这样的梦我不知重复了几次,每次都会哭着醒来。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这感觉消失了——我再也不会做梦。”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似乎不想继续这个难过的回忆之旅。短暂地调整心情之后,她调皮地吐吐舌头,“虽然知道那只是梦,但悲哀的程度不会因此减轻!”
黑无常的表情说不出是同情还是伤感。他把眼睛瞥向一边,嘴角不自然地抽动几下,郑重其事地说:“不是你和你母亲做了同样的梦。而是,你把伤心的梦传给了她”
“梦也可以传递?”
黑无常的嘴角轻轻一颤,“可以——如果是你,就可以让周围的人也感受到你最大的心痛。”
红曲笑了,说:“最大的心痛?只不过是梦而已,哪有那么严重!因为我是拂水公的后人,所以有这种特异功能?为什么后来不会做梦了呢?”
“不。”黑无常似乎想逃避这个问题,却在红曲征询的目光中让步,很勉强地笑了笑:“大概因为天上的神不忍心让你在梦中痛苦,所以让你不再做梦。”
“哈,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红曲拍了拍黑无常的肩膀,并不相信他的话。“我还以为你的脑筋早就僵硬了……你在地狱呆了多久?”
“我?我是执事中资历最浅的,才来一百多年……”
“这么说,你是清朝人喽!”红曲笑着和黑无常打趣——她猜,他其实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冷酷。
黑无常没搭话。
红曲并不甘心,又问:“你生前就有超能力吗?为什么能成为‘黑无常’呢?要经过考试吗?难道你也是阎罗大王相中的,递了份申请书就上任?”
黑无常笑道:“我是——是很久以前的星宿转世。”
“那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才去当黑无常?”
黑无常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斟酌了很久,才缓缓回答:“因为我和一名女子有孽缘,注定要和她纠缠六生六世……直到和她的孽缘终结,我才选择自己的归宿。”
呜?听不懂……红曲叹口气。跟这样郁闷的家伙纠缠六生六世,那女子还真是让人同情!
“你们当中资格最老的是谁呢?牛头?马面?还是孟婆?”
“这个嘛,是白无常。”
“什么!白无常?那个小男孩?”红曲更加惊讶了。
“虽然外表是少年,但那家伙的的确确是当了几千年的原神,是一路做下来的初代白无常。”
“可是书里写的黑白无常,都是很邋遢的样子……我以为是你们的前任呢!”红曲为这两个鬼打抱不平,“阿白可比书里写得可爱多了!”
黑无常笑了,但那笑容却饱含着超脱和漠然。“有哪个见过我们真面目的人会把我们写进书里呢?就算人类有时会因为过分的留恋或怨恨而记住前生甚至前前生的事,但从没人会记住和自己没关系的地狱执事们……而真正见过我们的人,比如说你们家族的成员,不会把我们看成恐怖的妖怪——他们的目光,证明了我们确实存在。我们喜欢他们,所以不会用恐怖的外表去吓唬他们。”
红曲忽然来了精神,扯着黑无常的衣袖问:“喂!喂,你们也喜欢我吗?”
“你是例外。”黑无常无情地粉碎了红曲的幻想,“你是不是觉得奇怪?地狱里的执事们超脱了生死的拘泥,但竟然还会在意人世对我们的反映,还会对人类产生各种感情……但只有你的先祖对人类产生了‘爱情’。其他人,比如说现在劫火殿的执事劫火姬,对人类的恶性恨之入骨,对人类也鄙视得不得了,但谁也不能否认,这种‘痛恨’也是感情;摇风殿的摇风公,对人类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烦恼深表‘同情’;动地殿的动地公每次都要为消除人类的功利心大伤脑筋大发雷霆,这‘气愤’也是他对人类的感情……还有那个每天游来晃去、不务正业的未来劫火姬,天天在大学校园里管闲事!估计她上任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只有我的祖先付出了‘爱情’!”红曲长呼口气,不无遗憾。
黑无常却毫不留情地泼下一盆冷水:“因为他的结局太没价值,我们才更审慎地对待自己的感情。”
“我的祖先后来怎样了?”红曲关切地问。
黑无常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回答:“拂水公,他本来是掌握人类感情的执事。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对劫火姬说,有一个女子的生灵非常崇高诚挚,不应该在‘人道’中轮回,应该升天成神。但是那女子注定要在人间十世轮回,拂水公受那女子灵魂的吸引,擅自跑到人间,与那女子的转世结为夫妻。但人生在世总会变,何况此世又非彼世。那女子的转世已经不及前生的万分之一。拂水公渐渐受不了人世的尔虞我诈,在那女子过世之后就回到了地狱。剩下的事情你爸爸也说过。总之,拂水公由于这件事受到惩罚,在他的子嗣来接任之后,就步入了地狱最黑暗的地方,直到现在还在其间受苦。”
他停顿片刻,才说:“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不理解他的选择。”
红曲为这故事的结局一时语塞。
这时,他们面前出现一条若隐若现的大河。
黑无常拉紧了红曲的手,好像怕她一不留神走散。“三途河。过了这里,从此人鬼殊途,阴阳永隔。”
黑无常拉着红曲飞过了三途河,看到一座森严宝殿“文书殿”。一队亡灵正排着队往进走,维持秩序的青面小鬼对这帮随时想偷偷溜号的家伙们无奈到了极点。
“看,人类在没有消除对‘生’的眷恋时就是这样。”黑无常说,“它们总是对自己的审判不服气。当文书殿的小鬼最难了,每年总有一大群小鬼由于受不了人类的聒噪而发疯。”
飞过了文书殿,后面就是奈何桥,孟婆正在桥上分汤,旁边还跟着两个学徒。看到他们从上空飞过,孟婆含笑打个招呼,但好象不明白为什么来的人是红曲。
“奈何桥的秩序比较好。判官的口才很好,让每个人对自己的恶行心怀悔过,只求能有一个新的开始。所以孟婆的工作比较轻松。但也有人和别人订了强烈的约定,逃避喝汤。”
“那样他们就不会忘记前生的约定?”红曲觉得这个秘密挺实用,就怕说出去没人信。
“是的。但是孟婆有自己的职责,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所以就算约定的一方记得自己的约定,另一方也未必记得。这样的结局最痛苦……”黑无常不知为什么有些黯然,红曲怀疑这和他那段纠缠六生六世的孽缘有关。“但是最近孟婆汤的原料‘忘却草’由于受人世污染的影响,效力大减。即使喝了汤的人也不一定会忘记前生。这个问题快把孟婆烦死了。”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前行,看到了按东南西北排列的四殿。
“东边那青色有龙雕的就是拂水殿,里面的执事是你祖母。南边朱红色有凤雕的是劫火殿;西边银白色有虎雕的是摇风殿;北边黑色有玄武雕的是动地殿。”
看着巍峨堂皇的殿宇,红曲不禁由衷赞叹:“好气派的四神雕像!”
“四殿第一代的执事是从四个高贵古老的神族中挑选。你的先祖拂水公,在上任之前是一条小龙。随着时间的流转,现在只有拂水殿和动地殿的主人是神族后代。但四殿执事仍然享有崇高声望,是能和阎罗大王以及十殿阎王同登天庭的正神。”
红曲被这些新奇的故事惊呆了,眼里闪耀着兴奋光芒。
“看,那边!”黑无常的神情恢复了最常见的平淡,他面无表情地往最黑暗的地方一指,“阎罗宝殿就要出现了。”
“咦?”红曲往那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看——什么都没有。
“十八层地狱是十八个空间,每个空间都有地狱的守门人负责看管有罪的囚徒,以防它们逃逸到人间或是别的空间作恶。阎罗宝殿藉着大王的力量,在十八空间之间不停移动,时刻监督着十八层的动向。”
说话间,一座无比雄伟的大殿渐渐显露出轮廓。
“哇——”红曲实在没办法掩饰自己的惊讶。这就是爸爸描述过的阎罗宝殿——那个她幻想过无数次,又无数次否定它的存在的宫殿——全人类的历史上,没有一个宫殿可以和它勉强一比。“这么大的宫殿,只住一个人?太奢侈了吧?”
黑无常笑笑,“掌握着全人类生死的宝殿,有多大也不为过!”
当宝殿完全显现时,黑无常郑重地对红曲说:“走吧,大王在等我们呢!”
“你就是二十代拂水姬?”
“……”
“大王问你话呢,快回答!”黑无常揪揪红曲,但她已经完全呆了。
“雕像……在说话?雕像在说话!”红曲抓着黑无常的手,诧异地大呼小叫。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么巨大的生物就是阎罗大王……
“黑无常,”阎罗大王不想在下属面前被红曲评价得太丢人,说:“你先退下!”
“遵命。”黑无常担心地看了红曲一眼,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你的名字是……红曲?”阎罗大王亲切地问。
“是的。”红曲使劲点头,好让自己能稍微集中精神。
阎罗大王安静地注视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听说你阻止黑白无常招你父亲的魂魄……你为什么阻碍冥界的工作程序?”
“因为、因为、因为,”红曲脑中有无数纷繁的思绪张牙舞爪飞来飞去,她勉强从中抓住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每个人只有一个家庭,谁也不想它被破坏啊!”
阎罗大王笑笑,“一个家庭?你可知道自从你的名字列入生死簿,一共经历了多少个家庭?”
红曲不明白这个问题隐含着什么样的深意,只能“咦?”一声表示困惑。
“六生六世。你直接参与的生养和婚姻就有十二个家庭——没有哪一个能永远维持幸福和美满。”阎罗大王的笑容像**的神像一样慈悲淡泊,“每个家庭总有一天要经历你们眼中的‘不幸’。”
“即使幸福是短暂的,也没人有权利破坏别人的幸福,就是阎罗大王你也一样。因为地狱的官吏管理问题就在人家好端端的生活里插一脚,这也太荒谬了!”红曲觉得这个传说中让人三更死就不会拖到五更、讲求效率和原则的阎罗王似乎不是那么可怕。
“呵呵呵呵呵。”阎罗大王开怀大笑,“又是‘谁也没有权利破坏别人的幸福’!好熟悉的话啊!”
他的话把红曲弄得莫名其妙。“什么叫做‘又是’?”
“你每次都会说同样的话!”阎罗大王笑吟吟地反问:“你还记得我们见过几次面吗?”
红曲犹豫地摇摇头。
“八次……这是第八次。之前有六次,我们在这里见面,你每次都会说同样的话……我一直很好奇地期待着和你再见,看看你还会不会说同样的话,结果你每次都会这样说。但是,你记得你有几次得到了你争取的‘幸福’吗?”
红曲只好再摇头。她发现在这里,她那传统的冷静理智的思维系统尽数作废。
“从来也没有!”阎罗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红曲说:“七世之前,你是天庭的菊花仙子。天帝准你下界报恩,从此你就进入六道轮回。之后六世,你为报恩而嫁给恩人,但你和他却没有姻缘,每一次必被他所抛弃……我每一次都要问你:是继续轮回还是重返天庭,你每一世都因为夺夫之恨而答:‘愿轮回!’直到前生,我问了同样的问题,你哭着说:‘我和他没有姻缘,破坏别人幸福的并非绚姬,而是我!’”
红曲的脸色终于苍白。
这个故事好象神话,但红曲在第一时间,想起自己曾做过的那些历历在目的梦。原来,那不是梦。
“绚姬?她是谁?是她每一世都夺走我的丈夫,害我自杀?”红曲的手指忍不住轻轻颤抖。
阎罗叹息道:“你丈夫萤星和你姐姐绚姬本来也是天上星宿,因为玩忽职守而被贬尘世,他二人在历经三世报应之后,就可永结夫妻。”
“这么说,我本来就不该报恩,”红曲神色黯然,咕哝道:“正好碰到人家永结夫妻的人,想也没有好结果!”
“这是孽缘。”阎王闭上眼睛,“俗话也叫‘三角恋爱’……”
“三、三角恋爱?!”红曲的眼睛睁大了,“阎罗王,你懂的新名词还不少嘛!”
阎王认真地点点头,不无遗憾地说:“学是学了不少,但是就是没多少机会使用——真郁闷。”(竟然连“郁闷”这个词也用得这么恰到好处……)
阎王唏嘘一气之后继续说:“前生我问你,可想回归天庭,你答:‘愿在人间!我要赌最后一次!’”
“咦?”红曲这回真的感到意外。她挠挠腮,万分不解:“为什么不回去呢?要是早知道自己下辈子的家盖在地狱门口,估计我就会重新决定了……天庭有什么不好?真是不理解前生的我!”
“因为……”阎王一脸严肃,说:“你摆脱不了你们之间的‘三角恋爱’!”
“这我已经知道!”红曲觉得和这大叔说话,最费劲的地方就是——他翻来覆去用他学来的新词。“可是我前生不是很清楚地看透了这个关系,而且说不打扰人家吗?”
阎王正色道:“当然不是!萤星和绚姬虽然有结为夫妻的姻缘,但萤星不应该在和绚姬结婚之前与你成婚。况且因此逼死你六次……一次两次就算了,大家也可以装聋作哑,但同样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六次!连天帝都对你们的未来没兴趣。当然,这也怪煌瑛你太执著……”
“煌瑛?”
“菊花仙子煌瑛为报萤星救命之恩,心甘情愿被萤星抛弃了六次……这已经成为姻缘簿里天上地下最厉害的记录——至今没人打破!”阎王说到这里,情不自禁擦了把汗。“结果你在天上的那一帮花仙姐妹都气愤,联名到甘碧王母殿请愿。天帝也觉得,是他叫你下世报恩,萤星竟然这么不给他面子,让你的报恩计划每次都失败。所以也有意惩罚萤星。”
红曲忽然觉得脊背发冷,有不好的预感。“后来呢?”
“为了让你的报恩计划能在第七次成功,天帝罚杀业过重的绚姬堕入饿鬼道,为你扫除了最后的障碍。”
“什么?!”红曲不禁脸色惨变,叫起来:“身为天帝,怎么可以滥用职权,决定别人的命运?太卑鄙了!!”
“难道你还想被人家抛弃,然后自杀?难道菊花仙子竟然有自虐倾向?”阎王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象发现了花边新闻的小道记者。
红曲大叫:“不是!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让绚姬堕入饿鬼道,今生我有什么脸面见萤星?”
阎王叹口气,很失望地回答:“你也不必做这种无谓的担心——绚姬堕入饿鬼道后,萤星也自动放弃了今生为人的命运。”
红曲抬起头,对这离奇的传说感到无比震惊,迷惘地问:“那么他……”
“他放弃了星官的尊严,在地狱担当执事。虽然我们地狱没什么比天庭差的地方,待遇还更加优厚呢!但是大家就是不喜欢来,认为在地狱当官还不如在人间受苦。所以,当时我很高兴就把他接受了。”
红曲已经听不见阎王的声音,她的耳边悠荡着另外一个哀愁的低语:
“我是很久以前的星宿转世。”“我和一名女子有孽缘,注定要和她纠缠六生六世……”
“黑无常?”红曲有气无力地勉强说出几个字。
阎王满意地点点头,“你挺聪明。”
“这世界是由各种各样的缘来支撑,没有缘的人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通过你的经历,我们全体神官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缘分,是一种比天帝的力量更伟大的力量!”阎罗王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说着跟“正经”一点不沾边的话。“咦?为什么我们要讨论你的前生呢?我又跑题了。糟糕糟糕,原打算不让你知道的……”
红曲蔫蔫地撇了撇嘴,假装生气。“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啊?”
“那个……当然是……就当我从没告诉过你喽!”阎王做了个耍赖的表情。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难道你这个人,只要自己觉得没事就好吗?”
“当然!”阎罗王恢复了满脸庄重,耸耸肩:“要是对每个人都有负罪感,怎么能当阎罗王呢?”
“真是拿你没办法!”红曲揉揉疼痛的额头,说:“回到我们的主题吧——就算家庭的幸福是短暂的,我还是要为幸福而努力!所以……”她歇口气,斩钉截铁地说:“请我爸爸留给我!”说完,红曲忽然换了一副哀求的表情,“再说大王——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以前多么倒霉,你忍心看我连今生小小的幸福都把握不住吗?”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奶奶的立场呢?”
她的一切反映似乎都在阎罗王预料中,他平静地说:“就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她,你毫不关心她的将来?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五十年——你的家庭幸福,将要牺牲她前往来生、寻求新家庭的幸福。”
“奶奶?”红曲觉得这个名称有些陌生。
她对奶奶的记忆非常有限。即使是爸爸,恐怕知道的也不多。听说爷爷奶奶开过古董店,爷爷在爸爸出生之前就去世,而奶奶则死于难产——这是传统的说法,但爸爸说,是因为他力量太过强大,奶奶有了强大的继承人,就前往地狱任职……后来古董店维持不下去,被卖了,而爸爸被爷爷生前的朋友抚养。
爸爸说小时候曾见过奶奶的一张照片,可后来照片也丢了。所以红曲对奶奶的印象是——零。只听爸爸说过:“你的爷爷叫做原静潮;你的奶奶,叫做龙薇香,很美的名字,是不是?她的长相也美极了……”
“难道奶奶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死掉来代替她?”
“这我可不知道哦!”阎罗王拍拍手。
掌声未落,大殿一角隐约出现一个人影。
“您叫我吗,阎王爷?”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样说,“我不能耽搁太久,今天有很多很多工作等着处理呢!我可不想再听冰萱唠叨!”红曲呆了。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悦耳的声音。
随着话音宛转流动,那女人的身姿也完全展露在红曲面前。
她穿着天蓝色绣金龙的长裙,一头长发没有束,在身后随意飘摇,更显得她风致娟秀,气度悠闲。女子面向着阎王,当她转过身看着红曲的时候,红曲觉得整个人都僵硬了——那是一张完美的脸庞,最杰出的画家也没办法临摹她的美……只是注视着她,红曲就忘了呼吸。
“薇香,”阎王说,“先别提你的工作和秘书了吧!这就是你的孙女红曲!”
被叫做“薇香”的那女子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就来到了红曲面前。红曲忽然明白什么叫做“凌波微步”、“飘飘欲仙”。
“怎么是红曲呢?”她托起红曲的脸,爱怜地仔细打量:“红曲还很年轻呀!秋河那小子呢?”
“秋河”自然就是红曲的爸爸,红曲听到他被人称为“那小子”,还是第一次。
“不,”红曲啜啜道:“奶奶……”红曲觉得叫这么年轻美丽的女子为“奶奶”很难堪,但薇香看起来却蛮高兴。
“是我太任性了……可是,我这次必须要任性一下!”红曲低下头,不敢直视薇香,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么美丽的面孔,说出可能让她不悦的话。“是我阻挡黑白无常带爸爸来。因为我不想失去爸爸,我和妈妈也不能失去爸爸!当然,我这次来也不是接替奶奶……我是想,想说服奶奶,不要让爸爸这么快离开我们!”
薇香一直保持着浅浅的微笑。她清灵的声音那么平静:“你认为很快吗?他已经把自己的女儿养大成人了,和自己的妻女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你知道吗,我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连自己孩子的脸都没看到,就死了。然后就在这里待了五十年。”
红曲越来越紧张,但薇香却在这时候笑了。
“这不是时间问题……红曲,只有这点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我不会要求我的儿子死掉来接替我,但与‘时间’无关。而是因为我希望我留在世上的唯一一个孩子能得到他期待的未来……他是我和我丈夫最珍贵的宝贝。”
当薇香脸上出现那么温柔的表情,红曲再也不能强忍感动,抱着她哭了。“奶奶——!”
“好啦!好啦!”薇香拍着红曲的头,好象照顾小孩子似的说:“你父亲自然会有和我在这里见面的一天的。我不着急……”
“你确实不能着急啊,薇香……”阎罗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看着水晶球挠头, “我刚才顺便分析了秋河现在的灵力……很遗憾……”
薇香的笑容和红曲的哭相都僵硬在脸上。
“因为出现严重的操作失误——秋河的魂魄被剥离后又被强行回归,灵力在这过程中全部散失了……你必须等红曲的孩子成人后,由红曲来接替你。我算了一下,大概还要十二年……啊!不该让红曲听到的。算了,就当没说过吧!”
“奶奶?”红曲对自己的寿命并不是很悲观。她看着薇香瞬息万变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要紧吧?”
——薇香已经说不出话来。
——拂水殿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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