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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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曦曦你快看，江朔好厉害呀，他已经把实验中学的校报变成了一本杂志！”

        陆星怡买到第一期的《young》，兴奋地手舞足蹈，摊开扉页，压到夏曦桌上。夏曦看也不看就合上它。

        “你别这样嘛，我知道你不喜欢黑针蛛，不看她不就行了？”陆星怡撅起嘴，不满自己的喜悦无法与闺蜜共鸣。

        “我喜不喜欢她不重要，我妈喜欢她就行，哦，不对，是我们全家都喜欢她。”夏曦忍不住吐槽。

        有一个全城偶像的表妹，简直是夏曦年少时代的劫难。什么叫作“别人家的孩子”？傅霖、秦君菁，是也。夏曦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学后的自己，不论如何乖巧努力，在父母眼中，就是得不到一次表扬？

        考试因为粗心丢了一分，交完卷就察觉到了，回去向爸爸坦白，想寻求点安慰，夏父会训斥她“你自己知道还有脸说？”但凡遇到被人欺负的委屈事，回家告诉妈妈，夏母就教训道“先找找你自身的原因吧，教过你多少遍，凡事要学会自省！”

        每次一出成绩，总要被问“傅霖这次考了多少分？”“你看看人家傅霖，一回家就写作业，哪像你，成天只知道跑楼顶上玩，傅霖的妈妈都说你……”每到寒暑假，亲戚们齐聚外婆家，满屋子都是“菁菁这次又考了年级第一啊，我秦家的孙女，秦唯是人长得漂亮，菁菁是人漂亮、成绩更漂亮！”

        “菁菁钢琴考过十级了吗，秦唯也是，来，你们仨姐妹比个赛，我们大家做裁判，看谁弹得好，夏曦你还是别学了，浪费你爸妈的钱……”

        更有甚者——“菁菁的发质真是好啊，又黑又亮，夏曦的头发怎么有点红色，哎，夏长毅，你女儿是不是染发了，我跟你说啊，你们可要管严一点，学生不可以染发的，我们秦家的女孩都是大家闺秀，家风严得很！”

        夏曦望着秦唯那一头精心烫过的波浪，又摸了摸自己天生偏红的头发，真心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她没被逼出精神病，已经是个奇迹。

        在父母时刻被人敲打鞭策的严格管教下，夏曦长成了一副外人眼里温顺如猫、内心深处却暗藏反骨的性格。

        于自己家中，她没有随意说话的权利，因为夏父用祖上“书香门第”的家教要求她娴静才是女孩的涵养。夏母那个“一家子都出人头地”的大家族倒是整日聒噪，不过女婿夏长毅出身寒微又不曾身居要职，在秦家这里，人微言轻。

        他的女儿——秦家三大闺秀之一的夏曦，自然也不受宠。既比不上全城偶像的学霸表妹秦君菁，也比不了老爸就是副市长的贪玩表姐秦唯。

        夏曦倒不想争什么高低，只是这样在家里家外频繁地被人比来比去，令她很反感，因此她从来不看实验中学的校报，更不碰那本记录表妹辉煌的《young》。她不追这股潮流，对那六个学生偶像丝毫不感兴趣，也不怕别人笑话自己老土。在她心里，除了傅霖，只装得下落城的天和地。

        落城往北一百五十公里，有一个只有一条街道的小县城，名叫素县。十岁以前，夏曦就生活在这里。

        父亲夏长毅是素县小学的教导主任，虽然出身山区农村，但他祖上曾出过一位举人，是正宗的书香之后。母亲秦文珍也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两人只有这一个独生女，视若掌上明珠。

        童年时代的夏曦，常常被父亲带去小河边摸鱼捉虾，躲进树林里设陷阱捕鸟。春天院墙外桃花盛开，夏父会抱她去看桃花，给她讲哪一片是花瓣、哪一片叫萼片。夏天会让妻子备好野餐，全家一起爬上学校后面的山坡荡秋千。秋收时节，会带领妻儿回乡下的老家帮忙，去看金色的稻田。冬夜会端一碗白糖水放在窗外，第二天一早给女儿送上大大的惊喜。

        有些人的一生都能被童年治愈，夏曦有幸，是这样的人。

        素县虽小，却给了她能沉浸大自然的快乐，夏父细腻的陪伴，也造就出她勇于徜徉天地的心性。她爱跟随父亲一起站在窗前背诵《沁园春·雪》，喜欢躺在满是萤火虫的草地上识别夜空中的星座，更爱独立于山巅，且听风过。

        夏曦刚上小学那年，夏长毅弃教从政，去了落城。父亲的身影连同陪伴她整个童年的父爱同时抽离，她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

        当时交通并不发达，夏长毅每月只回素县一次，女儿依依不舍的眼神，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整整五年，他总算站稳脚跟，在政府大院买下一套100平米的老房，也向组织申请将妻子调入落城工作。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

        搬家那天，夏曦坐上巨大的卡车，跟随一堆家具摇晃到落城。那时暑假，卡车费了好大劲才爬上位于古城的政府大院。

        天色已黑。夏长毅将她从车厢里抱下来，站在古城的高处，远眺山下的城市，连天的灯火一直蔓延向黑暗中的泽海，楼宇间，呼啸而来的夜风吹得她的心砰砰直跳。

        “你喜欢住在这里吗，曦曦？”父亲问。

        “喜欢！”

        年少的夏曦，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梦想和力量，但在那一刻，在她第一次看到落城的灯火时，夏曦就觉得，它如同经脉一般，串联起城市的街道、广场、建筑和车站，一幅幅辉煌的画面像是被按了快进键，在她脑海中呈现。

        趁大人们不注意，她偷偷跑下山，一头闯进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想顺着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去验证它是否有自己理想中的那份繁华。

        快到山脚的时候，她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胳膊。

        “夏曦，你要去哪里？”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傅霖。12岁的少年，衣着整齐，长相干净，因为一路追她而来有些气喘。简单地做完自我介绍，傅霖解释说，因为她独自跑了，家里人很焦急，才发动了邻居一起寻她。

        夏曦有些失落地跟着他往回走，踢起路边的小石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我？”她好奇问。

        “刚才，我在阳台上看到你了……”傅霖停住脚步，看她一眼，脸颊微红。

        夏曦心底荡起一层涟漪，她不要脸地靠近他问：“你站在阳台上，看我干嘛？”

        傅霖不答话，脸更红了。

        夏曦心满意足地退开几步，哼着歌，同他走在月光下的青石路上。夜风中飘来一阵奇特的花香，这股清雅醉人的芬芳，她从未闻过，“这是什么味道，这么好闻？”

        傅霖皱起鼻翼嗅了嗅，“白兰花的香味。”

        “从哪里飘来的？”

        “我家附近，有一棵很大的白兰树，长了十几年，每年夏天都开很多花。”傅霖驻足望着她，“想去看看吗？我带你去。”

        他把夏曦带到两栋青砖老楼的缝隙里，教她顺着墙上的梯子爬到屋顶。风很大，从山下呼啸而来，空气中满是沁人心肺的花香。一颗巨大的白兰树，从楼间伸长上来，繁茂的树冠在夜风中剧烈摇曳，盛开着一树繁花。

        远处，灯火相连。傅霖站到她身旁，轻声说：“这里，可以看到整个落城，你看那片灯火，真好看。”

        夏曦近乎惊喜地望着他。从那以后，傅霖在她的世界里逐渐清晰起来。

        转学到落城读六年级的这一年，是夏曦年少时光中一个巨大的转折。她需要适应从小县城到大城市的新生活，还需要适应一直居住在这里的秦家。

        这个家族很爱搞聚会，要求男女老少，全都得参加。亲戚们凑在一起聊工作、比孩子、谈购房买车、分析这座城市正在发生着的巨大改变。

        密集的信息量，给夏曦长了不少见识，只是那聊着聊着，就开始互相吹捧、攀比打击的部分，她实在喜欢不起来。

        每每听到此处，便独自走出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曦曦，你家什么时候搬来凤凰城？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寂寞了。”陆星怡在电话里问。

        夏曦倚在ic电话亭，懒懒盯着屏幕上跳动的通话时间，“快了，为了集资这套别墅，我爸妈已经没钱了，现在正在外婆家里商量，准备卖了古城的老房，装修新家。”

        “我家古城的老房也早卖了，那房子又破又潮湿，真的不适合住，你快来凤凰城看看，北城真的很漂亮，是你喜欢的样子。”

        她口中的凤凰城，是盛景集团在北城和政府合作开发的公务员别墅区。各单位干部按照职位依次报名集资，陆启升家早在半年前就搬进一期的独栋别墅，夏长毅家位于二期的联排别墅也刚交房。

        想到马上要搬离古城，夏曦实在不舍。

        来到落城的头三年，她一直住在政府大院，认识了傅霖，也认识了陆星怡。她喜欢这里爬满地锦的青砖房，甚至喜欢那些一到雨季就微微变形、很难推开的老木窗，更喜欢那棵巨大的白兰树，还有那一片，可以看到山下灯火的楼顶。

        曾经无数个夜晚，她独自坐在这片楼顶，望着傅霖在对面三楼的窗前写作业，傅母将刚削好的果盘端到他桌前。在他抬头望向窗外时，夏曦会坐直身子，松开托腮的手，朝他高兴地挥一挥，看他面无表情地摇头起身，忽的一下，拉上窗帘。

        这样的闭门羹，让她有一小点不开心，但很快，当她转眼望向山下的万家灯火时，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

        “傅霖家是不是没有集资凤凰城？”陆星怡打破沉默问。

        “好像是吧，听说他爸爸没抽到资格，不过，他妈妈说，他家就喜欢住在古城。”想起傅母那些酸酸涩涩的言论，夏曦又叹道：“星，你说怎么办呐，离开了古城，我就再也看不到这么美的夜景了。”

        “那有什么呀，等你搬来了北城，我告诉你一个好地方，能看到比这里更漂亮的城市，你想不想知道？”陆星怡神神秘秘地说，她在某次跟随父亲一起探访许湛家的豪宅时，偷偷记下了那片山岬上的私人篮球场。

        “在哪儿？”夏曦兴奋问。

        “龙城海景，山顶上，有一个篮球场，能越过湖水，看到整个落城。”

        陆星怡顿了顿，生怕夏曦知道那是个私人领地，会扫了她的兴。“公共球场……你直接去就行啦，你进小区大门的时候，记得对门卫说，就说，你是来学芭蕾的，找长泽爱老师！”

        “这可行吗？龙城不是管理得很森严？”

        “哎呀你听我的，没问题！”陆星怡在电话那端打起包票，夏曦就这么被她一骗，单枪匹马地闯入了许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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