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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东方到赵启功家吃便饭的那天晚上,贺家国到滨江温泉疗养院看望钟明仁去了。虽然事先和钟明仁的秘书打电话约好了,贺家国还是在二号楼外的接待室等了好久。秘书透露说,大老板在哪里都闲不下来,住在哪里,哪里就是省委,来谈工作的人日夜不断。贺家国赶到时,钟明仁正和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谈移民的事。陈秀唐出来后,排在前面的交通厅王厅长进去了,一谈又是半个小时。王厅长告辞后,秘书提醒说,贺家国到了,钟明仁才交代说,叫这狗娃进来吧,我也休息一下。
贺家国进门时,钟明仁正扭着身腰,活动筋骨,见了贺家国马上停止了活动,像个慈祥的父亲一般,走到贺家国面前,青筋暴突的手抚摸着贺家国的大脑袋,笑眯眯地说:“家国啊,下面的同志告诉我,说你这狗娃的脑袋不是人脑袋,说你翻脸不认人的有,说你采花大盗的有,你说说看,是什么脑袋呀?啊?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呀?不是糨糊吧?”
贺家国见钟明仁情绪很好,便壮着胆子开玩笑说:“钟叔叔,我要说脑袋里装的全是智慧和才华,你又要骂我狂,你说不定还会嫉妒,我谦虚地说算是**吧,我现在成杆枪了,四处开火,激起官愤。”
钟明仁呵呵笑了,笑罢,问:“哦?那你是谁手上的枪啊?”
贺家国说:“钟叔叔,反正不是你手上的枪,你是看不上我的。”
钟明仁不开玩笑了,拍了拍贺家国的肩头:“你就是你,谁的枪都不要做,政治斗争很复杂,不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当然,你的热情、你的正义感、你的抱负我得肯定,向邓双林和陈仲成开火也开对了,但你要记住:能不能最终解决问题不是靠你这杆枪,而是靠使用你这杆枪的人。人家要是不愿打了,你这刀枪就得入库。”
贺家国有些愕然,困惑不解地看着钟明仁,等着钟明仁把话进一步说明。
钟明仁却不说了,往沙发上一坐,也让贺家国到身边坐下,话头一转,挺和气地问:“我让东方、凡兴同志都带了话给你,要你把你父亲的《西川古王国史稿》整理出版,你动了没有?也不来给我回个话。”
贺家国不知道这书稿沈小阳到底整理得怎么样了,更不敢把这推卸责任的真实情况告诉钟明仁,便满脸堆笑应付说:“钟叔叔,您的最高指示我敢不执行啊?正抽空搞着哩,进展不快,主要是没时间,当上市长助理,就忙昏了头。”
钟明仁不悦地道:“再忙也别昏头,老祖宗不能丢!这部史稿是你父亲一生的心血,一直到死你父亲都念念不忘。不是和你父亲一起在牛棚里待了大半年,我对西川的历史也不会这么了解。你给我抓紧时间搞,我这几天就抽空写个序,结合历史谈谈西川精神。西川精神就是金戈铁马下洛阳的精神,就是拼搏奋进的精神,就是励精图治的精神。”
贺家国一点兴趣都没有,嘴上却不得不恭敬地应着。
对这位钟叔叔不恭敬可不行,倒不是因为这位钟叔叔做着省委书记,是西川的大老板,而是因为“**”中的一段缘分。一九六七年三月,父亲从沙洋县农中二层教学楼上摔下来,“畏罪自杀”,是同住一间牛棚的钟明仁让他妹妹钟明菊把他带到了青湖乡下,度过了四年艰难的岁月。被钟明菊带到青湖的那年他才三岁,身为烈士遗孤的母亲因为说话不慎,非议**,正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关在峡江监狱里服刑。若是没有钟明仁兄妹这番恩重如山的情义,他早就成了社会弃儿,根本不可能有扬眉吐气的今天。
这段动乱年代里发生的缘分除了个别老同志和至爱亲朋,几乎没人知道,钟明仁偶尔会说起他父亲和《西川古王国史稿》,却从来不提他,贺家国也从未对外人说起过。赵启功倒是知道的,不因为有这层关系,也许就没有九年前他和赵慧珠的那场隆重的婚礼。从美国留学回来,成了经济学博士,李东方想用他,赵启功不同意,贺家国曾鼓起勇气找过钟明仁一次,想凭借钟明仁的强有力的政治影响,问组织上要个施展身手的舞台。钟明仁没听他说完就摆起了手,不赞成他从政,要他好好搞经济研究。还说了,只要他当一天省委书记,就不许自己的孩子们在西川当官,也不许孩子们经商。他后来到西川大学创办华美国际投资公司时,钟明仁没干涉。待得李东方上台,请他出任市长助理时,贺家国嘴上没说,心里却挺担心钟明仁的态度。倒还好,这次钟明仁不知怎么开了恩,总算没反对。因而,贺家国对钟明仁的感情很复杂,更多的是父亲般的敬畏,而不是亲昵。和钟明仁比起来,李东方倒是可以亲昵的,哪怕李东方发火也不可怕。
今天,从钟明仁的态度中可以察觉到,这个一言九鼎的西川大老板对李东方显然是不满意的,原因好像还不在国际工业园的问题上,分明是另有所指。“人家不愿打了,你这刀枪就要入库”,这话是什么意思?李东方什么时候不愿打了?不是李东方的支持,红峰商城的案子能翻吗?自己能这么快和陈仲成摊牌吗?而国际工业园明明是决策错误,钟明仁就是不认账,也是很不对的,更不对的是,除了一个李东方谁都不敢提这个话头。这次来见钟明仁,钱凡兴还交代了:秃子最恨卖护发素的!你贺家国和大老板谈什么都行,就是别给我提国际工业园。你提你个人负责,与我们峡江市**无关。
权力和权威形成的威慑力达到这种地步就很要命了!
正这么胡乱想着,一个年轻女护士进来给钟明仁送药了,贺家国怔了一下,中断了思路,走过去倒了杯温开水递到钟明仁手上,伺候着钟明仁服药。
钟明仁吃过了药,瘦弱的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仰,又说了起来:“——家国,我不希望你从政,可你硬干上了,你说你要报国为民,这想法很好,我没话说!不过,你要记住,报国为民不是挂在嘴上说说的,是要付出代价的!有形和无形的代价。就拿我来说吧,改革开放二十一年,我从峡江市委副书记干到西川省委书记,可以说没睡过一天好觉,身体也拼垮了。这都没什么,看着峡江和西川的大楼一片片栽起来了,老百姓的日子比二十一年前好多了,我心里就很满足。可是,有时也生气。气什么?不是气我们的老百姓,老百姓完全可以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你做了一百件好事,只要做了一件坏事,老百姓就有权利骂你!为什么?因为你是公仆,是老百姓养活的!所以老百姓说什么我都不生气,老百姓骂我们这些当官的,像老子骂儿子一样亲切。我是气我们一些干部!你们峡江一些干部就是这样嘛,一边卖着我的路,创造着他的政绩,一边还大谈我的失误!我失误了什么?我最大的失误就是用错了一些干部!用错了一个,就会带出一批!像那个陈仲成,能管政法吗?像那个邓双林,能做我们人民法院的院长吗?腐败案子一个接一个地出,自己不总结,不检讨,反倒像掌握了真理,满世界批评别人!”
这番话像排炮,气势磅礴,却让贺家国很难表态。
钟明仁也不要贺家国表什么态:“田壮达的案子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边交代出两个副处级干部,那边就翻供了?我们的反贪局怎么会扑了个空?李东方这市委书记是怎么掌握的?那个陈仲成为什么还不换下来?怎么还让他管政法?”
贺家国赔着小心说:“钟叔叔,我知道的,李书记有难处,他和我那个前岳父赵启功同志搭了八年班子,馒头不熟不能揭锅,事情不到一定的程度还真下不了手,其实,你们省委可以下命令把陈仲成拿下来嘛,李书记巴不得哩!”
钟明仁手一摆:“这个命令我不下,省委不下,我倒要看看里面到底还有多少名堂!”说罢,又问,“哎,家国,赵启功怎么成了你前岳父了?你这狗娃又有新欢了?是不是李东方给你说媒了?”
贺家国看得出,钟明仁是把这笔烂账记到李东方头上了,急着替李东方解释,自己的事则一句话带过,之后,又鼓起勇气说起了李东方:“钟叔叔,你可能错怪李书记了,李书记对田壮达的案子一直抓得很紧,正是因为不放心陈仲成,才和钱市长商量,把我派去协助的……”
钟明仁抱着膀子,讥讽地看着贺家国:“你协助出了什么结果呀?啊?田壮达的翻供是不是在你去了之后?你以为你这同志是谁?是人家的对手?家国,我告诉你,别看你是经济学博士,论政治斗争经验,你小学还没毕业!”
贺家国坚持道:“钟叔叔,不论怎么说,李书记都是个好人……”
钟明仁叹息着说:“家国啊,这就是你幼稚的地方啊!我问你: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坏人?改革开放搞到今天,真正反对改革、破坏改革的坏人还有多少?我看没几个。我们的斗争历来就是好人之间的斗争,可这种斗争的尖锐程度,一点不比和坏人的斗争弱。背景往往又很复杂,难度呢,自然就很大,这就要求我们用高超的领导艺术和政治智慧进行把握。东方同志当然是好人,这不要你说嘛,我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可好人照样会犯严重的错误啊!还有你那个岳父,——哦,应该说是前岳父了,可能也不是什么坏人,但他干的那些事情,也许连坏人都干不出!”
一时,贺家国感情上难以接受,心里不明白,钟明仁给他上课是不是上错了。
钟明仁难得抽了一支烟,徐徐吐着烟雾说:“家国,如果你没做这个市长助理,没有卷到峡江这些矛盾冲突中去,这些话我不会说——其实,就是你做了这个市长助理,按组织原则,我也不该说。可不说又怎么办呢?总有份私人感情在里面,总不愿看着你头昏脑涨吃苦头。所以,今天就和你摊开来扯一扯,算是吹吹风吧!主席当年就很讲究吹风,大江南北一走,几次风一吹,林彪集团就自我爆炸了。你自己一定要多思考。家国,可以告诉你:到目前为止,除了不计后果的正义感和报国为民的激情,我还没发现你有什么特殊的政治才华。你再想想看,这个市长助理是不是还做下去呀?并不是只有当官才能报国为民嘛!搞经济也是报国为民嘛,多交税就是报了国,为社会多提供就业机会就是为了民。你甚至还可以搞福利养老院,孤儿村,下岗妈妈小菜场,都是为民嘛!”
贺家国怎么也没想到,谈话的主题最后会落到他的去留问题上,便赔着小心探问道:“钟叔叔,您知道的,我上任还没多久,想干的事没干呢,如果……如果我想干下去呢?”
钟明仁似乎早就料到了贺家国的态度,并没感到多少意外,平静地表示说:“你想干下去我也不拦你,拦也拦不住嘛!不过,之所以给你吹这个风,是我对你父亲有承诺啊!家国,这种风我不会再吹了。以后,你既不要把我当靠山,也别搞我的侦查,工作上的事更不要来找我。干得好,为峡江的老百姓造了福,我表扬;干不好,闹出了乱子,我就公事公办。哪一天上当受骗违了纪犯了法,我也饶不了你!”
贺家国像得了特赦一般,连连点头道:“好,好,钟叔叔……”
钟明仁脸一拉,站了起来:“不是钟叔叔了,是钟书记!”
贺家国不情愿了一会儿,立刻干脆地改口称起了“钟书记”。并向钟书记汇报了想和小可结婚的打算。
这时,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王培松来汇报工作了。
贺家国忙趁机告辞,心中窃喜,他知道再待下去,不但摸不到什么新情况,而是自找罪受了。
钟明仁最后的口气冷冰冰:“贺市长,你回去替我问问东方同志,我让他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读三遍,他读了没有?国际工业园再出乱子,我饶不了他!”
贺家国张了张嘴,想就国际工业园说点自己的想法,再推荐钟明仁看几本环保方面的书,甚至想把《寂静的春天》《沙乡年鉴》等一批书告诉钟明仁看看,可一看钟明仁已接过王培松递过的一份材料,马上戴上老花镜看了起来,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得挺没趣地走了。
走到门外,无意中先听到王培松的一句话:“这几天,他们活动很频繁啊!”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对此他们是很清楚的!”后一句话是钟明仁说的。
贺家国很想停住脚步再听两句,却没这个胆量。走廊上站着公安厅的警卫处长和几个便衣人员。因此,贺家国不但没停下脚步,反而下意识地走得更快了一些。
政治斗争真是惊心动魄,上了车一路往回开时,贺家国就在心里问自己:这是说谁呢?如果是说李东方,李东方在这番鱼死网破的政治较量中到底算是鱼还是算网?大老板钟明仁问的不是没有道理:陈仲成怎么到现在还在做着政法委书记?就不能让陈仲成管点别的?李东方对赵启功是讲斗争策略,进行有警惕的周旋,还是同流合污?这些念头只在脑中一闪,马上又自我否定了,如果说连李东方这样正派的市委书记都靠不住,这个世界上还有谁靠得住呢?
钟明仁的霸道真是名不虚传,做了这个市长助理,贺家国算是领教了,因而也就理解了李东方和青湖市委女书记吕成薇的难处。在这种缺少民主的政治环境中,讲真话,坚持原则其实都很难,正像钟明仁自己所言,体现了政治斗争的复杂性,好人和好人之间也会斗得你死我活。比如在国际工业园的问题上,钟明仁这个好人和李东方这个好人就针锋相对,和他贺家国也是针锋相对的。根据钟明仁今天的态度,他能想象到,哪一天他真去把国际工业园关掉了,钟明仁会怎么对付他,怪不得钱凡兴叫他不要谈这个话题!
赶到李东方家,要向李东方通报情况时,李东方已上了床。李东方的夫人艾红艳悄悄告诉贺家国,说是赵启功不知和李东方谈了些什么,李东方在赵启功那里就喝多了,回来后情绪很不好,倒头就睡了。贺家国正要走,李东方却听到了客厅里的动静,连叫了贺家国几声,贺家国才走进卧室,把去看望钟明仁的情况说了,包括钟明仁的质疑。
李东方听后久久不语,过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我们现在是四面受敌啊!”
贺家国感叹说:“如果真是敌人倒好办了,开火就是,可这四面都是同志啊!”
李东方说:“家国,不行你就按大老板的意思撤下来吧,别跟着我活受罪了!”
贺家国摇摇头:“No!首长,我陪你拼下去了,就和他们打一场同志之间的战争。”
李东方哦了一声,问:“先向启功同志开战,再向我们大老板开战?真打?”
贺家国笑道:“难道是假打?其实这场战争从你首长上任那天起就开始了!不打,我们对不起人民!”
这时,贺家国的手机响了,太平镇党委书记计夫顺来电话汇报河塘村的海选工作,说是村主任候选人今晚出来了,明天是正式选举的日子,问他是不是过来。贺家国想都没想便说,他明天不但到河塘村,还会带记者,要把海选情况好好报道一下。计夫顺在电话里迟疑地说,最好还是先不要派记者吧,搞不好要闹笑话。贺家国知道计夫顺对海选村委会工作有抵触情绪,不是发牢骚,就是报丧,本想批评计夫顺几句,可当着李东方的面又不好开口,便策略地说,老计,你先别叫,回头我再电话找你吧。
李东方注意到了贺家国的暧昧,问了句:“家国,又是什么事?”
贺家国应付说:“也没什么大事,太平镇联系点上有个村委会要改选,是海选。”
李东方提醒说:“海选可要掌握好,万一选上个地痞流氓,老百姓就要吃苦头了。”
贺家国没当回事,责怪道:“首长,你看你,对上你一直强调民主,甚至不惜打一场同志之间的战争,怎么对下也这么害怕民主啊!”
李东方道:“这是两回事嘛,民主不是一蹴而就的,要一步步来,要有个过程,有条件的地方当然可以充分民主,搞海选,不具备这个基础就不能乱来。我过去在太平镇工作过,河塘村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那里的宗族矛盾不少,群众观念也比较落后,掌握不好,以后有你烦的,现在咱们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你千万别再给我节外生枝了。”
贺家国挺乐观地说:“你就放心吧,我的大首长,我今天在太平镇所做的就是打下民主和法制的基础,我若是真把下面民主和法制的基础打扎实了,对上面一定也会有所触动的!让上面已经发生过的那些不讲民主只讲人治的严重后果,今后再也不要发生了!再说了,这也不是我的独出心裁,我们国家有《村委会组织法》,我是依法办事,其他省市又有过成功经验,中央电视台做过不少报道的。”
说罢,挥挥手,向李东方告辞了。
下楼钻进自己的车里,贺家国马上迫不及待地用手机和计夫顺通起了电话,了解河塘村的海选的进展情况,继续对计夫顺进行法制和民主的教育,鼓励计夫顺坚定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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