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惊蛰

有道是连五根筷子拢做一把都难以折断，更何况那可是五把精钢所铸、剑师们以灵力和心血供养的本命剑。那名为“暮”的少年也不知道是天生神力还是有什么特殊的技巧，总之在他的掌中，五把长剑就好似五根面条，直接被拧成一坨，然后丢在地上。

        那五个剑师都是走得以气养剑的道统，本命飞剑被毁，相当于直接去了半条命，当下皆是受到重创，口吐鲜血。剩下那唯一一个尚且完整的符师，见势不妙，早就拔腿溜了；五个重伤的剑师则有一个算一个，被暮拎鸡仔似得拎出来，死狗一样扔在地上。

        那坐在车顶看戏的少女过足了瘾，此时也踩着窗框往下爬，大约是想亲自审问他们。微生霜看着那只用了两招便逆转整个局势的少年，脑中忽然灵机一动。

        自己是不是可以利用“紫府”，将他给“拓印”下来？这少年虽然强，好像倒也不是什么修为通天的高人，靠的都是精准的判断和把握时机的眼力，当然应该还有蛮力……这样的素材，应当很适合现在灵力不高的自己。

        说干就干，微生霜将心念一动，整个人便靠在门边，缓缓地闭上眼睛，神思已经去往了神秘的紫府。

        此时的紫府，除了微生霜心境所化的那片山林、调动紫府的中枢“星野分衡仪”，就只有半条勾勒简单的大江，正是她上次拓印到一半的陵越江。

        除此之外，四面八方一片空虚死寂，只有星辰高悬于天，永不疲惫地闪烁着。

        这地方永远都是黑夜，能够欣赏的也就只有星空了。微生霜仰望了一会浩瀚星海，旋即心念微动，身影便原地一晃消失，瞬间来到了星野分衡仪之上。

        在这片由琉璃观水镜形成的“紫府”之中，微生霜作为它的主人，所有的移动都只需要一个念头而已，极为方便快捷。她自己也是第二次进入这里，双脚落于青铜星盘之上，微生霜的心里正在感叹，便陡然和一道琉璃白的身影撞了个对面，吓得差点没从星盘上掉下去。

        琉璃居然躲到这里来了？

        一旦进入紫府，琉璃的性格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仿佛伪装全给掀掉了一样，变得喜怒无常亦正亦邪。这让微生霜在和他相处的时候没有丝毫安全感，又想到这个“紫府”其实是在对方的控制之下，这种“没有安全感”，就转变为了“害怕”。

        她总觉得自己一旦不合琉璃的意了，他就会让她永远困死在这漆黑的夜空下，一辈子都无法离开。

        这也是她总是下意识地拒绝进入紫府的原因。

        万万没料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再次来这里，却恰好和琉璃撞了个脸对脸，而且还是刚刚把对方气了个半死的情况下。微生霜只觉得脖子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离开。但她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琉璃一把捉住了胳膊。

        他的手极冷，即便隔着衣衫，也有一种硬玉般的质感，毫无人类的体温和触感。微生霜被他抓得一个哆嗦，便听见后者开口，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问：“你是不是真的很不喜欢咒师这条道统。”

        “……啊？”微生霜发出无意义的单音。

        她看着对面，琉璃的身量比她高得多，但此时却是以坐姿半悬浮在空中，所以两人视线是平齐的。他金色的眼尾刀锋般上挑，浓密的长睫是霜雪般的白，遮盖在那双灼灼的金瞳之上，像是氤氲的雾气。

        那种莫名的共情又回来了，微生霜在这一刻好像可以顺着他的目光，触摸到他内心最深处的情感。那是千年的空寂，哀伤，还有如藤蔓般勒入血肉中的痛苦，不足与外人道也，只能自己承受。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微生霜的脑子里第一次冒出这样的疑惑，如果琉璃真的是个神秘杂货店的店小二，随着自己一起穿越到了五帝城……那他为何会有这样多的悲哀和痛楚？那种深刻得仿佛印入了血脉的哀伤，像是一根尖锐的小刺，平常难以发觉，却会在每一个安静的夜里穿透心脏与肺腑，让人无法入眠。

        琉璃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你很讨厌成为咒师？”

        微生霜看着他平静的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组织了好久语言，最终叹了口气，说道：“至少，你总该告诉我咒师到底是什么吧？”

        所谓“咒师”，是指能将语言的力量发挥到极限，从而招神镇鬼、号令山河的术师。

        虽然使用者往往不觉得，但语言其实是有力量的。甲叫了乙的名，乙做出回应，这就是一种最原始的“咒”，能够引起简单的因果。而在此之上，五帝城还有通用语之外的五种“古语”，和需要特殊血脉才能使用的“真音”，这些都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

        使用它们，可以跨越表象、直接与事物的本源进行沟通，比如说与草木沟通，让其快速生长来缠绕住敌人的腿脚；比如说与海洋沟通，让其掀起巨浪击穿敌人的船只。一切“咒”的本源都来自语言，如果是足够强大的咒师，甚至可以跨越人身体的屏障直接与其的元神“对话”，直接爆掉对方的经脉和脑子。

        所以咒师们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就是他们可以通过“说服自己”，来模仿某个印象深刻的人或者招式；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服自己的脸”，来短暂地变化为另一种相貌。

        而越是强大、对语言的理解越是深刻的咒师，完成“说服”的时间就越短。当达到某种境界时，他甚至不需要用“口”来说出咒言，只要用“心”就可以。

        此谓“言出法随、一念生杀”。

        也正因为语言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每一位咒师都需要对“语言”心怀敬畏，其最基础的要求，就是“不能说谎”。咒师所吐之言，必为真实，一旦犯戒，则无论有多高的修为，都会直接作废，从此变成凡人。

        “既然如此，那只要想学，不就都可以成为咒师么？”微生霜不解，“又何来血统之说？”

        “因为‘真音’。”琉璃答道，“‘真音’是一切语言的源头，是传说中口含天宪的古神们才能使用的语言。没有特殊的血统，以普通生灵的身体结构是无法发出真音的，而真音是一切咒的源头，你可以懂得不多，但不能完全不会。如果完全不会，那么成咒的基础就不存在。”

        看微生霜仍然是一脸茫然的表情，琉璃忍不住又开始打击她了：“听说蠢货都是没法理解纯理论的，看来你就是其中之一……我举个例子。

        “比如之前所说的，你喊了我的名字，我回应了你，这就是你对我的‘咒’。但如果我与你有仇，你喊我，我不呼应，这个‘咒’就失效了。

        “而‘真音’的意义，就是让我不得不回应你的呼喊。”

        微生霜终于懂了。

        “所以你才天天按着我学古语？”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里有点感动了。

        因为琉璃虽没有明说，但实际上成为咒师还有个隐藏的条件，那就是老师。

        学习听说和学习书写不同，不是靠自学就能成才的。要学会一个词的正确发音，必须有靠谱的老师来指导。一个读音的失之毫厘，可能就会导致术法效果的差之千里，原本预想中的焚城烈焰，说不定就只能弄出一朵点烟的火苗。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琉璃观水这个老师，微生霜即便是有天赋有决心，想要成为咒师，也是难上加难。毕竟不算天授的“真音”，另外的五种古语可都是被五帝的皇族所垄断，寻常百姓别说学了，接触都别想接触到。

        “因为你姓微生，所以我总觉得，若你要踏入仙途，就必是循着咒师的道统。”琉璃说，他垂下雪白的长睫，像是眉眼之间覆着一层凉薄的霜，“却从未问过你的想法。道统虽一旦踏上便难以再更改，但你连第一境都未参悟，还是可以改变的。

        “若你想要成为剑师，那就去吧。”

        说着，他放开了握着微生霜胳膊的手。但微生霜却反手抓住了他，少女的手掌纤细柔软，带着人体特有的温度，仿佛能够灼伤他的手腕。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做剑师。”她笑起来，眉眼清冽皎洁，仿佛盛着春日解冻的溪，美如照彻人心的明镜，“咒师挺好的，我很喜欢。

        “而且我没有告诉你，咒师的第一境，其实我已经悟到了。

        “它的名字是‘惊蛰’。”

        惊蛰动而万物始发，在那老蛟破水化龙的一场雷劫中，微生霜明白了自己领悟的第一句“真音”的含义。

        那是萌发，也是蜕变，是对老蛟化龙的美好祝愿，也是对她自己踏上仙途第一步的简单注解。

        从这一刻起，她便像是一只听见春雷而爬出地表的小虫，脱离那个狭窄而厚重的世界，看见了新的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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