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强烈的阴气和怨气中,一个身着血色长裙的矮小身形缓缓凝聚出来。

        正是这个幻境的“主角”，被困在这所小学里、被所有人遗忘的女孩。

        她抬起头，双眼中也带着血色。

        谢凛矮身,半蹲在她面前,视线跟她平齐。手伸到她面前,掌心托着奶糖。

        “请你吃糖。”他柔声道。

        仿佛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满腔怨气的厉鬼，而是普通的年幼女孩。

        小女孩看了糖一会儿,又看了他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

        “是你能吃到的。”谢凛道。

        成为了厉鬼，加上阴气加身，女孩既然已经可以一定程度上对阳界造成影响,相对的，她也可以接触到阳界的东西。

        严格来说，她已经不再是“魂”,而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鬼”。在过去灵气充裕的年代,如果能得机缘，是可以转做鬼修的。

        当然,一般的东西她确实还是吃不到的。谢凛已经用灵气把奶糖改造成了她可以“吃”的状态。

        女孩儿又看了奶糖一会儿。

        谢凛耐心等着,没有打扰她思考。

        他很清楚，身为厉鬼，她还保有着一定的思维能力，但远比人类更加混乱和迟钝。这就使得她的思考会更缓慢,情绪会更容易暴躁。

        但她是个温柔的孩子。

        别人或许无法确定，但他却能看得到因果。女孩成为厉鬼几十年，却从来没有害过无辜的人。

        即使怨气如此深重，仍然保持着赤子之心。这样的人,谢凛当然愿意拉她一把。

        良久，女孩眨了眨眼，伸出一只手，从谢凛手中拿过了糖。

        珍而重之地拆开，放进口中。血红色的双眼一瞬间瞪大，惊喜和兴奋溢于言表。身影突然消失，化作一阵风，快速地在四周盘旋。

        好半天，她才安静下来。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间，阴气尽数收拢，然后猛地把谢凛往外一推——

        一瞬间，谢凛已经又回到了小学门口。

        “砰——”

        陆恒的身体迟了一步被扔出来，正落在谢凛脚边。

        谢凛哑然失笑。

        【小陆——你怎么了小陆——】

        【srds，有点可爱】

        【真的挺可爱的，不过小陆真的是被扔出来的吗哈哈哈哈】

        “嗯，挺可爱的。”谢凛也这样认为，“是个好孩子。”

        【主播也可爱，随身带糖的主播最可爱】

        【本来想反驳你，结果……】

        【被说服了，确实有点可爱】

        “哈。”谢凛笑了一下，“有吗？主要是没有小孩子能拒绝糖，糖真的很有用。”

        “对了。”他看向旁边浓郁的阴气，又看了眼时间，突然说，“趁这个机会，正好给你们看看我随身带的东西？”

        【诶，怎么突然转话题】

        【那个小女孩呢？不管了？】

        【不管了！主播快把你的兜打开让我看看！好奇很久了！】

        【确实，感觉主播兜里什么都有。不过我最好奇的还是主播的剑到底在哪，每次都是突然之间就出现了，突然之间又消失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主播肯定是有团队的，这种影响行动的东西肯定有人帮他拿……】

        “让她冷静一会。”谢凛已经在旁边盘膝坐下，“剑是我的本命剑，我们一般认为是在丹田里，不过实际上应该不是……

        “因为物理学认为质量守恒，也就是说，如果我把剑收进我的身体里然后去称体重，质量应该增加，但实际上并没有。这个事情挺神奇的，很多组在研究。

        “有些老师认为我们所说的‘丹田’可能是一个亚空间。弦理论你们知道吧，空间不止三维。不过并没有什么依据，只是个猜想。”

        他一边说，一边一伸手，长剑凭空出现在他掌心。

        再一翻腕间，长剑已经再次消失。

        “说真的，我也觉得很神奇。”

        【我也】

        【一直没看出来主播这个戏法是怎么变的，除非有剪辑。】

        【但如果有剪辑，肯定会有时间差……】

        “所以说没有剪辑嘛。”谢凛无奈，“好了，给你们看点别的。”

        说着，他开始从衣服口袋里往外掏东西。前两样自然是手机和钱包。

        “这年头纸币不太常见了。”谢凛拿着钱包，说道，“所以这里没什么钱，主要是证件。”

        说着，他把钱包打开。

        里面有身份证、驾照、银行卡……

        【玄学大师居然也有身份证…】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玄学大师居然也需要考驾照？】

        【肯定需要，法治社会，我估计主播他们要御剑飞行，都得有个飞行驾照】

        【说不定还得申请航线……突然懂了，怪不得主播从来不御剑飞行】

        “我不会御剑飞行。”谢凛道，“这种东西没有人会。不符合物理定律，没有动力。”

        【主播：虽然我搞玄学，但我要努力压住牛顿的棺材板】

        【那么，如果牛顿揭棺而起，属不属于主播的业务范围呢】

        【我觉得十有八九是属于的。】

        “……外国鬼不归我管。”

        【好奇了，归谁？】

        【他们那边有天主教什么的，归教廷吧】

        【我其实更想问问主播什么时候带我们看看真的揭棺而起……就你们真实的僵尸，他也是一蹦一蹦的吗？】

        “差不多吧，我不太了解，应该教廷会管的。”

        “真实的僵尸……如果是人炼制的僵尸、药尸、尸傀这些，品种很多。自然产生的僵尸确实是一蹦一蹦的。”

        【蹦蹦！】

        【主播什么时候带我们看看啊】

        【还想跟主播下墓，自从关注了主播，看了好多玄学风水小说……】

        “哈，”谢凛摇摇头，“有机会再说。毕竟……法治社会，不能随便去钻人祖坟。”

        “……”

        插科打诨了一会儿，谢凛才算是把话题拉回来。

        “其实，选择现在给你们看，主要是这个地方很适合给你们展示一些东西的功效。”他从兜里掏出另一样东西。一串五枚铜钱。

        “这里阴气很重。冥界之外，想找阴气这么重的地方可不太容易。”

        “五帝钱。”谢凛把它们放在镜头前，给观众看了一下，“挡煞辟邪。一般情况下，带着这个东西，就很难撞鬼了。它现在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不过是我师父送的，我便一直带着。”

        “至于具体的功效……”

        他将五帝钱往阴气边凑了一下。阴气瞬间收缩，给五帝钱让出了两米见方的一片区域。

        “看起来还挺有用的。”他收回手，说道，“有条件的话，你们也可以准备一串，防身。不过这种东西假货很多，我其实不太建议。”

        【主播开始带货了吗哈哈哈哈】

        “不是带货。”谢凛摇摇头，“我又不开店，也不会介绍你们去哪里买。”

        说着，他已经把五帝钱放回去，又掏出来一样东西。

        是套在一起的两个圆环。

        “阴阳环。可以断福祸因果……不太常用，你们也用不着。”

        接下来，是几块玉。

        各式各样的玉，有翡翠，也有羊脂白玉，有的雕刻了兽纹，有的制作成了玉佩、上面还刻着谢凛都名字，有的好像完全没有加工过，还是块原石。

        “玉。这是我建议你们随身带一两件的东西，对邪祟有很好的净化作用。而且传说中玉器挡灾的作用……也确实存在。

        “如果那个小姑娘身上有一块玉压着，可能就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了。”

        像刚才一样，他伸手把几件玉器往门口推了推。

        直播间的画面里，观众可以清晰地看到，玉器将周围的阴气引入其中。如同一个过滤器一般，再出来的变成了纯净的灵气。

        “不同的玉有不同的功效，也有不同的用法。等有时间我回门派，可以找些玉来给你们讲讲。”谢凛说道，“其实我一直计划着，要给你们讲一些辟邪化煞的办法，甚至是一些简单的心法。

        “尤其是在鬼门和魔道的事情之后，总感觉有必要教给你们一些防身的办法。不过我还没有想好教哪些合适，还在跟一些研究组商量。”

        把玉收回，他拿出最后一样东西。

        是一个小葫芦。

        “嗯，葫芦。”谢凛道，“是我院里藤子上结的。”

        “葫芦这种东西寓意就很好。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装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伸手打开葫芦盖。

        风一瞬间强了不少，周围的阴气盘旋形成一个漩涡，猛地往葫芦里灌进去。

        随着灌入葫芦的阴气越来越多，似乎有一些墨色的魔气显露出来。葫芦像是终于确认了目标，更加努力地往肚里吸气，周围的阴气一瞬间被吸出了一个巨大的空腔。

        “呜——”

        刺耳的呜咽声突然响起。像是突然被激怒了一般，阴气的范围陡然扩张，重新把谢凛拢入其中。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几十年前的校园。

        旁边，陆恒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显然，小女孩并没有把他也重新拉入幻境中来。

        谢凛唇边浮现出柔和的笑意。

        女孩明明生气了，却并没有迁怒陆恒。

        “乖孩子。”他说道。

        周围，阴风四起。呼啸着向他卷来。

        强烈地怨气努力地侵入他的身体，然而毫无效果。

        女孩好像是愈发愤怒了起来，叫声愈发尖利——

        “好啦好啦。”谢凛温声安抚，“不是故意收你的阴气的，主要是你身上还有残留的魔气，会蚕食你的神志，我只是把它们收走的时候不小心带走了一点点阴气而已。”

        他比了一个手势，“真的只有一点点。”

        风声渐弱。

        谢凛道：“不信的话，我给你看视频回放好不好？我把整个过程拍下来了。”

        想了想，他补充道，“就像电影一样。有画面和声音，你可以看见刚刚的场景。这几十年，世界变化很大，你肯定想象不到，有一天人人都能拍电影吧？”

        谢凛不太确定女孩儿在鬼门开、得到大量阴气之前是以怎样的状态存在，对人间这几十年的变化有多少了解和认知。所以特地多解释了几句。

        等了片刻，女孩的身形终于又一次凝聚出来。

        谢凛没有逼她，自顾自地去摆弄直播设备，将十几分钟前的录像调出来，然后才回过头去看她，邀请：“来看看吗？”

        进入幻境后不久，他便摘下了墨镜，而后便一直没有戴上。

        眼睛能够传达情绪。

        虽然女孩儿的思维很混乱，情绪也不稳定，但她对别人的情绪却最为敏感。所以，谢凛一直在努力地把自己友好、善意的态度表现出来。

        此时那双金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真挚和诚恳，漂亮得像是清晨初升的朝阳。小女孩暴躁的情绪在这一瞬间都控制不住地被感染而沉静下来。

        她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枯瘦的小手轻轻地搭向谢凛手心。在碰上的一瞬间，被那温热的温度惊了一下，她猛地收了下手指，然后才又重新地、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放上去。

        谢凛拉住她，往前走几步，将直播屏幕放在她面前。

        上面正放映的，正是之前他用葫芦吸收阴气的那一幕。

        暗色的魔气出现的一瞬间，小女孩的身体猝然紧绷，血红色的双眼愤怒地瞪圆，有血泪从眼角一滴滴地滑落下来。

        谢凛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别怕，没事了，已经被我收起来了。”看着画面里魔气已经被葫芦完全收起，他暂停了视频，伸手将小葫芦掏了出来。

        “给。”他说，“随你怎么做，可以试着烧了它。”

        小女孩的情绪慢慢平复，沉默着，将那小葫芦接了过来，狠狠地攥在手中。

        “不过，我还是吸收了你很多阴气。”谢凛诱哄着，说道，“作为补偿，我还给你一套功法好不好？学了它，你才能越来越好地用这些阴气，变得更强，去找那些害了你的坏蛋报仇！”

        女孩睁大了眼，探究地看着他。仿佛要看出他到底是何居心。

        谢凛目光平和，不闪不避。

        于是，许久之后，女孩犹豫着，终于有了要同意的意思。

        然而。

        正在此时，谢凛突然意识到不好，扭头看向阵外。然而他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步，幻境突然一阵振动，被他安抚住的女孩陡然惊起，长发飘扬，红裙无风摆动，尖啸声猝然响起，女孩摆出了防备攻击的姿态。

        “陆恒！”谢凛低喝，随手掏出一件东西往阵外扔去，“把剑放下！”

        一道暗色流光划过，随后是长剑落地的声音。“当啷——”

        “抱歉。”谢凛看向女孩。他这段时间的安抚卓有成效，这一次女孩没有直接散去身形。人在眼前，就好沟通许多。“他只是担心我。”

        “……”女孩突然安静下来。

        陆恒的身影出现在幻境中。

        看到谢凛的一瞬间，他立刻松了口气，道：“就知道小师叔你不会出什么事。”

        谢凛摇了摇头。拉了他一把。

        陆恒会意，立刻安静下来。但还是警惕地看向女孩。

        女孩也朝这边看过来。

        良久。

        “……担……心……”

        声音沙哑地重复了这两个音节，她眸中，血泪又一次涌出来。

        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愤怒。

        而是委屈。

        别人是有人担心的。

        而她一直是被完全忽略掉的那一个。

        “欸……”连陆恒都看懂了她的情绪，浑身的警惕瞬间消散，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说实话，他还没设想过，自己会惹哭一个厉鬼……

        不对，他从来没想过，厉鬼也是会被惹哭的。

        谢凛往前走了两步，朝女孩张开怀抱。

        “我会担心你。”他缓声道，“要跟我走吗？”

        女孩止住泣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

        “我有世界上最特殊的眼睛，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看得见你。”谢凛继续道。

        女孩的视线移到他的眼睛上，神色有点松动。

        “我还能帮你变强，帮你成为想成为的模样。”谢凛道，“我能给你你吃得到的东西，能带你去找你的父母亲人，和你曾经的老师同学。”

        女孩沉默良久，突然摇了摇头。

        “不需要。”她说道。

        然后，她的身影突然消失。

        “诶？”陆恒迷茫了一下。

        【跑了哈哈哈哈哈，主播尝试诱拐幼女失败】

        【草，上面的你在说什么，我本来都入戏了，吓得我一秒出戏】

        【笑死，主播：我特牛逼，我什么都能给你。小姑娘：对不起，不需要，再见了您嘞！】

        【没毛病，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女孩子就是应该保持警惕】

        谢凛扫了一眼弹幕，道，“不是。”

        “什么不是？”陆恒问道。

        “不是非奸即盗，她也不是拒绝我……”谢凛看向女孩儿消失的方向，突然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陆恒正待再问，却见女孩的身影又一次出现。

        这一次，却不是她自己。

        她从远处缓步走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手中牵着一个幼童。

        很显然，他们都不是人。

        事实上他们的情况远不如女孩。女孩有强烈的怨气支撑，记忆和神志留下了大半。但那幼童的魂体却明显更不稳定，目光完全是呆滞而涣散的。

        至于那个婴儿……

        几乎不存在有神志的婴灵。

        因为婴儿本就是依赖于本能反应，几乎没有什么思想的。而婴儿死亡形成的鬼魂就更是如此。

        他们不可能是自己主动来到这里的。

        是女孩把他们拉过来的。

        谢凛看向女孩的目光愈发柔和下来。

        女孩走到近前，歪头看了谢凛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把怀里的婴儿递到了谢凛面前。

        谢凛再次半蹲下来，接过婴儿，又摸了摸旁边被女孩牵着的男孩儿的头。

        “你愿意跟我走，不需要我完成我说的那些条件，只希望能带上他们一起，是吗？”谢凛问道。

        女孩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不想丢下他们。但你也清楚，他们跟你不同。或许他们更适合去转世投胎。”谢凛试探着说，“所以，你会更希望我能帮他们解脱。”

        这一次女孩很快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做到。你相信我吗？”

        女孩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头。

        谢凛微笑起来，“谢谢你的信任。”

        “……不……用……谢……”女孩缓慢而嘶哑地回答。

        谢凛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实起来。

        她愿意跟他交流，这意味着她确实开始愿意向他敞开心扉。

        但他也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其实你也可以，洗去怨气，转世投胎。”谢凛道，“只是你会忘记这一切。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女孩眨了眨眼。

        谢凛沉默地看着她。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转世投胎”意味着什么。那确实是一次新生，但新生的生命、新生的灵魂，却与原本的灵魂没有任何关系。

        经由冥河洗涤，丧失了所有的过往记忆，灵魂离解为“灵”重回阳世。

        这些灵，和那些动物、植物、万物的灵一起在空中游荡，直到遇到一个正在孕育的胎儿，它们会被胎儿吸收，重组，形成新的灵魂。

        有传说，一个人死后，会转世成另一个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非要以前世今生来说的话，那一个人的转世也是千千万万的人和物，而一个人的前世同样是由千千万万的人和物组成的。

        但，就如同花落入泥土，化作春泥，孕育新的幼芽生长……这其中确实有物质的轮转，但恐怕只有诗人，才会认定，那新生的枝桠，是掉落的花的转世。

        相比之下，谢凛其实更认同另一种说法：转世，其实才是一个人的生命的彻底终结。从此之后，连他的灵魂，也彻底消散了。

        死去的魂灵会向往回归冥界、回归自然……转世新生，是因为，若非如此，他们就只能孤独地驻留于已经不属于他们的世界，无法与人交流，无法传递自己的想法，也没有能力完成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谢凛说那两个孩子更适合转世，是因为他们甚至没有完整的思想，驻留于人间也无法体验到喜乐；强留他们，不过是徒增他们的痛苦而已。

        但女孩不一样。

        她还保有着理智，且已经有了跟外界交流的能力。在他的帮助下，她还可以转作鬼修。未来，她甚至可能可以重新凝聚真正的身体，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如果是谢凛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肯定不会选择去转世。

        ——所以他刚刚会下意识地忽略了帮女孩转世这个选项，直接问女孩愿不愿意跟他走。

        不过，此时想起来，他还是得问一下的。

        女孩经历的痛苦已经够多，如果她想要解脱……也是合理的。

        “我不要。”女孩思考了很久，最后说道，“我要跟你走。你答应我的，要带我走。”

        “……”谢凛笑起来，“嗯，我答应了。”

        -

        帮两个孩子转世其实很容易。

        他们都刚死不久，身上的怨气其实也不太重，远达不到厉鬼的程度。只是由于这些怨气的存在，错过了头七入冥界的机会。

        想要帮他们，只需要谢凛除去他们身上怨气，然后带他们进去冥界，把他们送进冥河里就可以了。

        顺道，谢凛还看了一眼他在冥界布的大阵的运转情况。

        在出了之前的事儿之后，苏念便派了几个人轮流在这边驻守，看着大阵，以防再出现什么变故。谢凛也跟守阵的弟子打了个招呼。

        但想要带走女孩儿，却还有些麻烦。

        她生前便被束缚在校园里，死后也就化作了缚地灵一般的存在。虽然在近日，得了阴气后，她的能力有所提升，活动范围也大了不少，但还是无法离开余湘的。

        对此，谢凛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是……

        天快亮了。

        跟女孩约好了次日晚上再来，谢凛带着陆恒回到了车上。

        看时间还有一点，谢凛退出直播，开始查找女孩儿生前的消息。

        虽然女孩表示不需要，但他还是准备追查出这件事情的始末……以及那个对女孩下手的魔道修士到底是谁。

        清楚自己是谁、自己身上有哪些因果，对女孩儿未来的修行是必要的。

        但不太好找。

        谢凛先是找了五十年来余湘市十岁女孩失踪的消息。

        ——女孩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信息，甚至连自己的出生年月都毫无记忆。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死的时候在小学三年级，十岁。

        这就导致谢凛想找她的资料相对困难，甚至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

        对于在这些失踪信息里找到女孩的消息，他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因为魔道修士在女孩身上下的咒，明显具有模糊他人记忆的效果。很可能，连女孩的父母都不记得女孩的存在了。

        旁边，陆恒看着一条条的失踪消息，突然突然叹了口气。

        “人家妖族，对自己的孩子尽心尽力，”他说，“怎么我们人族，就这么多祸害孩子的畜牲呢。”

        “不对，说他们是畜牲简直侮辱了畜牲，侮辱了妖族！”

        “……”谢凛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那天，我跟白虎第一次见面聊天的时候，他有一句话，我很印象深刻。”

        “什么？”

        “人族争利，妖族争命。”谢凛道，“妖族活得不容易，人口又太少，所以每一条命都珍贵至极。命最珍贵这个思想，是刻在骨子里的。但人……太多了。

        “这其实无关于善恶，或者说，每一族里都会有善者、也有恶者。只是为恶的方式不同而已。妖族会更少的把恶念动到幼崽身上，仅此而已。

        “……纵观历史，很多时候，人族也是把孩子放在最珍贵、最受保护的位置的。绝大多数人，也一贯的有着好东西先紧着孩子的思想。在这方面，人妖其实共通。

        “只是，有些人……活得太轻易，也太不把人命、把种族的延续当回事了。相比之下，修行界尤其如此。”

        陆恒想了一会儿，点头，“修行者都是各过各的，活自己的命。讲究断尘缘、断因果，少有人在意别人的命。”

        “对，这不应该。”谢凛道，“这是另一个由飞升带来的弊端。修行者追求飞升，追求自我的超脱，自认为高高在上，对旁人不管不顾，生怕沾了因果影响飞升。偶尔出手帮助别人，也是为了攫取功德，未免失了本心。

        “更重要的是，当人命完全跟因果和功德挂钩，它就成了利益的一部分。有些人会逐渐忘记，这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而开始漠视生命。”

        说到这里，谢凛没再继续说下去。

        ——后面的事情，他和陆恒都很清楚。

        人命不可贵，可以大肆用别人的命换取利益，代价‘只是一点因果而已’，还可以用各种办法抹掉。这其实已经是魔道的核心思想。

        当然，也有一些正道修者会陷入这样的思想里。通常，一旦被发现，被确认，正道会判定那人“堕魔”。

        事实上，也确实是“堕魔”。

        随着心理的变化，心魔滋生……就算那人原本出身名门正派，一身灵力清正平和，也会由于心魔，整个人逐渐染上魔的颜色。

        谢凛未竟之言，其实还有一部分，是关于大长老——

        他其实不确定，大长老是否已经堕魔。

        或者应该说，他正在怀疑大长老堕魔。

        几十年前的魔气不该一直留存到现在，他在女孩的阴气里收集到的魔气，更像是有人新留下的。

        说是近期有魔道修士来过，倒也有这样的可能。但也有可能……

        这魔气源于大长老。

        更何况，大长老与魔道之间，虽然似乎没有太多直接联系，但谢凛总觉得他们其实联系紧密。

        青丘事件里，大长老用了四方居的炼尸术。紧接着，魔道收集藏匿各族幼崽，其中也有大长老的影子。这一次大长老出现，又是跟魔道相关。

        但谢凛很难理解，也很难想象大长老堕魔。

        ……还得再看看。

        谢凛把记录着失踪孩童的文档关上。

        “没有吗？”陆恒问道，有点失望。

        “嗯，没有。”谢凛点点头，“果然没有办法投机取巧。”

        “那应该怎么找啊？”陆恒迷茫，“找这所学校的入学名单和毕业名单？”

        “是个办法。”谢凛道，“我也在考虑这件事。明天如果时间来得及，我去找找看。”

        他抬头，看向车窗外。那座幻境周围的阴气已经逐渐散去，被掩盖住的那所，现在真正位于这里的小学逐渐显露出来。

        旁边，早出的早点摊已经开始摆了起来。

        谢凛看了眼远方天际，迅速下车，走向那边。

        “买一碗胡辣汤，两个菜角。我带走。”

        “好嘞！”摆摊的人说道，“先生起好早！”

        “嗯。”谢凛点点头，付了钱，拿走了两份小吃，很快地走进小学里去了。

        留下摊主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嘟囔，“生面孔，一小学来的新老师？声音倒是蛮好听。”

        谢凛已经重新走入了幻境中。女孩见他进来，凝聚了身形，偏着头，好奇地看着他。

        像是在问，你怎么又来了。

        “给你送份早餐。”谢凛把手上拎着的两个袋子递到她手里，看着她猝然亮起的双眸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我先走了，不用担心。”

        朝阳已经升起，他的身体一点点隐没在虚空中。

        女孩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手上的早点，又看了看他消失的位置。

        有点呆怔的双眼中，慢慢地流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意味来。

        ……这个大哥哥，果然也是个鬼吧？

        可真是个厉害的鬼哦。

        -

        次日，谢凛重新回到原地的时候，女孩的幻境还未张开。

        面前仍然是小学的模样，不过学生早已经放学回家，楼里倒是还有几扇窗亮着灯。

        谢凛想了想，走了进去，才发现亮着灯的正是校长室。

        ——倒是个蛮认真负责的校长。

        “您好。”他推门进去，说道。

        校长其实也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闻言一愣，还以为他是哪位学生的家长。“先生您好，请问你是……”

        “我想问两件事。”谢凛直截了当地说道。手上掐决，一道灵力打出来，轻易地就让校长忽略了他是什么人这样的疑问。

        这样的做法不太合规矩，但谢凛暂时没准备把事情闹大，也不想把前因后果讲给校长听，所以只好如此。

        ——所以他也没有开直播。怕教坏了直播间的孩子们。

        “哦。”校长愣了愣，然后道，“你问。”

        口气一瞬间仿佛熟稔了许多。

        “这所小学重建过吧？有以前的照片吗？”

        “是的，有。”校长回复的干脆，“你要看看吗？”

        “嗯，我想看看。”

        “这得去校史馆，我带你去。”

        谢凛没想到一所小学还有校史馆。不过想到它一直位于余湘市，又是“一小学”，十有八九历史悠久，可能还出过一些名人校友……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这所谓的“校史馆”，也不过是一个比较大的房间而已。

        校长走进去，带着谢凛走到一面墙边，指着上面的照片说道：“这就是我们学校以前的照片了。我们学校其实改建过很多次，不过有些照片没有留下来，现在能找到的只有这些。”

        上面贴着一些不同的照片。谢凛仔细辨认，指向其中一张，“这张是什么时候的？”

        “这是八三年的照片。当时我们刚盖了新的教学楼。”校长指了其中一栋楼，“就是这一栋。”

        谢凛点了点头，“之后的下一次改建是什么时候？”

        “嗯……九五年。”

        “我要八零年到九二年的入学名单，和对应的这十几届学生的毕业名单。”

        “那得去档案室。”校长说着，带谢凛离开校史馆。锁了门，又打开隔壁的门。这所学校设计的倒是很方便，校史馆隔壁就是档案室。

        谢凛拿着入学名单和毕业生名单对照了半天，找出了上百个出现在入学名单里，而没有毕业的学生。

        “……”谢凛默然，“你们学校辍学率挺高啊。”

        校长讪讪地笑了一下，才解释，“九年义务教育八五年才提出，零六年才实行。七八十年代，能上学就不错了。”

        “我想要这些，”谢凛指了一下他整理出的辍学名单，“这些人的档案。他们是什么时间，因何原因辍学。这些会有记录吗？”

        “……”校长又讪笑了一下，“本来是应该有的。但前些年档案室失火，很多老旧废弃的资料都烧毁了……”

        借口。

        谢凛摇摇头，懒得拆穿他。

        只可惜，线索断掉了……或许他应该拿着这个名单去找女孩，让她看看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在上面？

        ……不，还有一个办法。

        “你们有没有留照片啊，就入学的时候的大合照？”

        “……毕业照有，入学照……没有。”校长说道。

        “拿来给我看看。”谢凛道。

        把照片拿给女孩儿，或许更方便她想起来自己是谁。

        校长从角落里拖出来一个箱子，在里面翻了半天，拿出来一打又一打大照片。

        “八五届，八六届……九七届”

        “当时我们一届六个班，你总共要的是十二届的照片，”尘土中，校长打了个喷嚏，把他翻出来的照片抱起来，递到谢凛手里，“都在这儿了。”

        “多谢。”谢凛点点头，视线无意识地从照片上扫过。

        然后就是一愣。

        放在最上面的，是八五届的照片。

        照片上的孩子们，他当然一个都不认识。

        但是，坐在最前排的一个老师，却有些眼熟。

        谢凛皱了皱眉，迅速地翻看着后面的照片。

        从八五到九五，整整十年，这个人都有出现在这所小学的毕业照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面貌略有变化，却是越来越接近了谢凛记忆中的样子。

        ——大长老。

        谢凛有些感到这件事的荒谬了。

        大长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大长老在这里，他怎么会允许女孩儿的事情发生？还是说，他真的就是那件事的主导？

        不可能。

        谢凛定了定神。

        这件事与青丘的事情还不相同。青丘的事，就算把狐狸的尸体炼成尸傀，就算布下了炼血阵，却终究是应狐狸自己的请求，不算是有意害狐狸。

        但这件事，却是实实在在的伤天害理。如果真的做下这种事，必定是要堕入魔道的。

        而他很确定，至少在他上次见到大长老的时候，大长老还没有堕魔的迹象。

        所以，女孩是在九五年、大长老走后才出事的吗？

        九五年发生了什么，让大长老离开了这所小学？

        ……啊。

        谢凛突然伸手抹了把脸。

        九五年，好像是他自己出生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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