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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手(1)


  “猜忌”是很好总结的性格。经三五件事,大约看得出来。但想要预料这种人,却不大容易。尤其砚君这辈子除了家里来往的一些面孔,打交道的人物屈指可数,“预料”只对言谈磊落、表里如一的人,成功率高一点点。 就算她料事如神,提前准备好一百套说辞,方月衍也不像是言辞能够打动的人。何况她不处在可以谈条件的对等位置。父亲是货真价实的复辟,他自己也承认,身上没有蒙受巨大的冤情,更不会戴罪立功。除非张仪苏秦附体,否则她两手空空,向大成天王张嘴要人,毫无胜算。 夜深人静,砚君在桌边坐到蜡烛将燃尽,孱弱的焰心在不成形的烛泪中飘摇。没有等到灵光一闪,只有彻底的疲惫。她舍不得睡,怕醒来依旧缺少头绪。 耳中依稀听得婉转的女音,不知是幻是真。又听了听:果真是隔壁七爷房间里传来。她吃惊极了,僵坐着竖起耳朵。伴随男子忽高忽低的话语,女人开始断断续续抽泣。 砚君猜不到一墙之隔正在发生什么,不由得瑟瑟发抖。忽然有人敲门:“睡了吗?”桌上的灯还亮着,她装不出熟睡的迹象,开了门问:“七爷,这么晚了有事吗?” 鹿知阴沉着脸说:“今晚我们换房间。”砚君怔了怔便明白,走到他房门口向里看,果然有个跪着抹眼泪的女孩子,不是苏家从前的丫鬟,青涩稚嫩的面孔大约十三四岁。旁边站着束手无策的中年妇人,尴尬神情中伴有惊恐,上前对砚君作揖说:“小姐,使不得啊——老娘娘会打死我们两个!” 砚君既可怜她们,又生气,指着鹿知说:“你告诉老夫人,他不愿意,你们两个总不能绑他到床上去。”妇人惊慌失措地摆手说:“谁敢这么跟老娘娘讲话?天王也不敢的。”又苦苦哀求鹿知:“求求王爷,就当是救她的命。她才十四岁啊。”鹿知怒道:“你怎么不想想她才十四岁,就逼她干这种事?” 妇人哭起来,扯住他的袖子央求:“王爷干脆问我‘何不食肉糜’吧!咱们是两种人,哪能讲一样的道理!只求莫让奴婢们难做,否则是真保不住命啊!”鹿知大力甩开她,黑着脸转身便走。砚君急忙去抓,一把抓住他的腰带。 “苏砚君!” 砚君揪住不放,另一手指向桌上的东西问:“那是什么?”妇人答是行酒令的骰子、酒筹。砚君提议说:“我们来玩这个。”鹿知气得大叫:“我要睡觉!” “只要一会儿。”砚君扯着他的衣袖拖到房里,小声说:“她们不是危言耸听。那个老夫人……真的会杀人。”鹿知抽回手,冲她冷笑:“我也会!你再胡来试试!”跪在地上的女孩子终于站起身,期期艾艾地说:“奴婢不敢打扰王爷与苏小姐休息。”两人都急了,一齐摇头,可是窘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妇人好容易得了机会,不容他们反悔,抢步到桌边斟酒,殷勤劝道:“王爷随便喝两杯,容奴婢们交差。”鹿知冷冷地哼一声,大步去唤侍卫进房中。 魁梧的侍卫带刀立在鹿知身后,吓得那妇人和少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大气不敢出,更别提行酒令。砚君看一圈,发现其实没她的事,低声说:“我先回去了。”刚说完,鹿知狠狠瞪她,“你想出来的馊主意,丢给我?坐下!” 砚君这才想到:他可能不会行酒令。向筹桶里取一支看,原来是改字诗令。再看他一眼,觉得就算他会一点,应付这个还是有点困难。问那少女:“你擅长行这种令?”少女点头,又摇头。妇人代她回答:“王爷高兴,她就擅长;不高兴,她就不擅长。”鹿知板着脸说:“我不高兴!”少女为难片刻,端起酒一饮而尽,眼中隐隐有泪。桌上更沉默了。 妇人干咳一声,自告奋勇做了掌令,向碗中丢骰子,一点数,轮到砚君,心惊胆战地说:“苏小姐请。” 砚君抽到一支桃花筹,注明座中众人都要来接。她不假思索说:“去年昨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掌令妇人也怕鹿知不懂,含笑解释:“改字诗是将唐诗改一字或两字,接的人另外寻一首诗,为这改动做解释。苏小姐将‘今日’改成‘昨日’,那么请诸位答,为什么昨日看得、今日看不得。” 砚君自忖诗里带有“昨日”“今日”的很多,不太难,但要她自圆其说,倒也要仔细想想。孰料那少女神思如电,马上说:“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砚君愣了一下,偷看鹿知:他一脸“关我什么事”的表情。 掌令吞吞吐吐地说:“王爷,接不上来,要罚两杯。”他还是一脸不情愿,害得一桌人又尴尬又紧张。 忽然听他慢慢地说:“昨日偷闲看花了,今朝多雨奈人何。”这一句砚君没有听过,心里还在琢磨,那少女已带着赞许点头说:“是对的。”掌令拍手微笑:“都接上了,该苏小姐。”砚君急忙想。 今朝花落更纷纷——倒是不错,但与那少女的作答重复。昨日小楼微雨过,樱桃花落晚风晴——可惜樱桃花不是桃花,再说鹿知用过下雨,再用就不灵。 她一急,冒出一句:“今日还同犯牛斗,乘槎共逐海潮归。”掌令笑道:“他们的是花没了、变天了,苏小姐这里是人跑了。不过这并没有说,为什么昨日可以看。起头的人没能自圆其说,请自罚一杯。” 砚君答的时候太着急,没有想得太细致,回过神想,的确是她说的这么回事,不由得犯窘。 鹿知伸手挡住酒杯,不准掌令斟酒,转头向他的侍卫递眼色。侍卫取来他的酒囊,斟了一小杯。鹿知说:“既然酒令有规矩,大家就要按一样的规矩罚。但是,你们的酒,恐怕我们喝不惯。让她喝这个。”掌令哪敢跟他较真,一个劲点头。 他的酒囊里是一种烈酒,砚君受伤时向手上洒过,伤口像火烧似的疼。那东西进了肚子……她不敢想。鹿知挑起眉头盯着她,怂恿说:“喝吧。”砚君进退两难,勉勉强强抿了一下——是水。 鹿知对掌令妇人与少女说:“酒也喝过了,你们可以回去交差。赶紧走吧。”妇人急忙收拾东西,款款说:“多谢王爷宽容。夜色已深,奴婢们不敢叨扰。”砚君趁机问:“你们家老娘娘说,十两一条性命,是怎么回事?” 妇人很犹豫,但还是苦笑说:“是这样的,老娘娘的婢女死了,不管是什么缘故,老娘娘只给她们家里十两银子用作丧葬。”砚君讶然:“她们的家人从此不闻不问吗?譬如这个女孩子,能背很多诗,应该是从她小的时候,花费不少功夫培养起来。倘若她死于非命,家里人肯拿十两银子,从此不声不响吗?” 妇人忍不住垂泪,说:“唉,哪有什么家里人,早就死于战乱,只剩我一个——倘若她惹杀身之祸,连我一起遭殃。两人统共值二十两,还不够她老人家吃点儿降火的补品,谁敢为这点小事折腾呢。”砚君边听边摇头不肯相信:“小事?人命关天,她自己也是个女人,怎么能这样糟践人。” 女孩子突然短促地冷笑,垮下脸说:“世上哪有一样的女人?人按三六九等分,人家是独一无二的老娘娘,我们连人都不是,只是东西。生了女身,就要互相爱惜——没有这回事。”妇人急忙制止:“不要放肆!”她见砚君面善心软,少不了又是求告:“我家孩子生来火性,说话很冲,苏小姐千万担待,别让老娘娘知道。”说罢拉着女孩子磕了三个头,才告辞出门。 鹿知看她额心挤出一道深深的愁纹,挥手说:“别在我这儿生闷气,回去睡觉!”砚君胸中憋闷,长长叹了一声,“七爷——” “停!我可不跟你秉烛夜谈。只准问一个问题。别妨碍我睡觉。” “嗯。七爷——” “背过。”鹿知摆摆手说:“赶紧走。”砚君直摇头:“谁问这个!七爷满腹诗书,我看出来了。我想问的是,这样的女孩子,如果在大新,人生会有什么不同吗?柳夫人,金姨娘,我……我们的人生,到底在哪里才能有所不同呢?”说着眼中泪光莹莹。看她这副样子,鹿知反而不敢贸然回答,故作轻松地问:“你最近怎么总是哭?每回都不是为你自己的事。难道是你的厚脸皮终于被我戳破了?” 砚君将眼泪憋回去,牵强地笑了笑,“你知道吗?以前我家老姑婆,整天说的就是人分三六九等,如何保持我们这种人的身份。现在想想,说着那种话的我们,脸皮确实挺厚的。” 她抬起手抹眼角,手指的角度有些特别,是从前留长指甲时养成的习惯。因为现在没留指甲,这个细小的动作,毫无遮拦地将她眉梢眼角的愁绪牵向指尖,一起一落,全身都是愁态可怜。 鹿知的心怦怦地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砚君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匆匆放开,说:“苏砚君,说你傻,你还真是有始有终。这个世界上,你想活得和过去一模一样,很难。想不一样,难吗?遍地都是你没走过的路啊。” 砚君睁大亮晶晶的眼睛凝视他,他别过脸,连连挥手催促:“赶紧走!”她欠身告辞,他才松了口气。 旁边那侍卫像个摆设似的不动声色,这时候轻轻地横了他一眼。鹿知顿时气恼:“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侍卫的眼睛又轻轻地眯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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