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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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启的家,砚君只在小时候去过一次。她陪着母亲和吴夫人结伴进香,回来时进去坐了坐。那回两位夫人都许下求子的心愿,砚君的母亲真怀了男胎,可惜母子双失。而吴夫人又连生两个女儿。乡里讥笑说,吴老爷,以后你们家可以安心啦,盗贼都不偷五女之门呐!吴文启非常生气,反击说:“难道为求一个儿子,像苏夫人那样生到死才好吗?”苏牧亭丧妻之后,好多年里提起亡妻仍然伤心,听说这话,几乎动了绝交的心思。不过他知道吴老爷的脾气,稍加时日就不计较,但是从此没有带着女儿登门拜访。 这种事情通常是言者无心,吴文启并未察觉有哪里不对,只当苏牧亭不再来访是一种乖僻,跟隐居、拒绝出仕是成套的。他自己还时常拜访苏牧亭。明明话不投机,他也想要听一听苏牧亭的驳斥,好像缺了这一盆兜头的冷水,做什么都心浮气躁。 苏家和苏牧亭是他从小没越过的坎儿,他祖祖辈辈都没越过去,精神上早已深深地划了一道名为自卑的鸿沟。为营救苏牧亭,他十分卖力地周旋,就像他当初想要挽救昱朝。值不值得,他自己倒也没有想过。 听说苏砚君回来了,执意要见他,吴文启有些吃惊。按照规矩,她出了嫁不应该再同父、夫、子以外的男人会面。管家凑到他耳边嘀咕几句,吴文启更吃惊了:“怎么可能和三花头一起来的呢?不会有这种事!”“哎呀,老爷,大街上都传开啦!众目睽睽之下,哪有假的!这个人可不能见呀。”管家凑到他耳边提醒:“天王疑心那么重,得知老爷和三花头辗转牵连,绝非小事啊。” 吴文启不需要他来提醒。稍想了想,说:“这样吧,告诉她,我知道她的来意。我和她父亲是几十年的交情,当然尽心尽力救人。除非她有扭转乾坤的法子,需要面授机宜,否则就是这么些话,不必见了。” 过一会儿,管家送来一只洋铁皮盒子。吴文启问是什么意思,管家说:“老爷看了就知道。” 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满满的金条。吴文启大吃一惊:“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还在不在?”得知还在小偏厅等候,他抄起有些沉的铁盒,大步走去。 吴夫人是前几年病逝,大女儿和二女儿相继出嫁,负责接待苏砚君的是吴家三小姐,和砚君同年。吴文启进门就见女儿一脸晕头转向的表情,想必是苏砚君跟她说了什么。他急忙打个手势要女儿离开,深深后悔:外面的世道乱象丛生,苏家的女儿稍一沾染便堕落了,他的女儿可不能脏了耳朵。 “侄女,你这么做太不像话!”他把铁盒放在桌上,一根食指紧密地戳了几下。“我尽力搭救你的父亲,是为了两家多年的情谊。你现在拿这东西来,也太看不起人了。” 砚君连忙道歉,婉婉地说:“我从没有遇过这种事,不懂处置的办法,也是听人说,办这样大的事,少不了上下打点。我一介女流不便出面,只能恳求伯父代劳。冒犯之处,请吴伯伯多包涵。” 她的口音掺入杂七杂八的东西,算不得纯正的汲月县口音了。吴文启心里可惜苏家人落到这地步,忍不住责备:“唉,妇道人家见识有限——你只知道是件大事,却不知道这事有多大吗?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事啦!不瞒你说,天王看重好名声,倘若能对复辟党加以宽仁,何乐不为?他需要这种美名,不需要你父亲的命。你父亲只要低头悔过,天王乐得宽恕。可你父亲就是倔!天王索性等他死在牢里,加以厚葬。这心思清楚得很,只差白纸黑字写下来了。你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提起苏牧亭,他又叹息:“你父亲也真是!不肯为天王做事也就算啦,搞什么复辟!谁当皇帝,跟他有关系吗?假如——我是说假如——昱朝复辟,多少姓元的还想衣紫腰金呢,根本轮不到我们往前排站。只有进入大成的新朝廷,我们的主张才能伸张啊!” 他自顾自唠叨个没完。砚君默默地紧咬牙关,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士兵,别过脸去看屋檐下的天空。 今天的天空仍然很美。吴文启这些人仍然活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他们这群人颇为自得的口头禅,他们庆幸能跻身劳心的行列,摆脱了世间诸多卑贱的苦难。但他们的心,只为自己辛劳。整个汲月县的劳心者里,只出了一个苏牧亭,剩下的吴文启们,对治人的高深领悟,就是琢磨怎么往朝堂的前面站。 砚君想起大成天王说,天下将由他和雷大器争夺。 果真如此,天下真是太可悲了。 吴文启咳嗽一声,说:“你先回去。我这就找几位同僚,再说说你父亲的事。尽快给你准信。那个铁盒,你拿走。”砚君不说什么,带着铁盒告辞。吴文启没察觉她神态中的冷漠,认真为苏牧亭的事思索了一会儿。 不多时,管家来报说刘大人、安大人来拜年。吴文启正好同他们说起这事。刘大人马上摇头说:“你还没有听说吗?苏家那个女孩子彻底毁啦!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走了十几天——能有什么好事!她父亲因为不肯屈从天王,落到今天的下场。她最后跟着三花头后面乞怜,还不如天王呢。” 吴文启摆手制止他,说:“北园与我们是多年的交情,怎能这样议论他的女儿!就算这孩子名誉上有些瑕疵,也不是她情愿。归根结底是个孝女——一孝遮百丑,其他没什么好深究。” 安大人是汲月县的后起之秀,和苏牧亭谈不上老交情,也犯不着费这份心。他摇头欷歔:“此事甚难。天王那里倒还好说,但苏老先生太顽固。去年能说的道理都说尽,倘若他能开窍,早就出来了。今年和去年哪里不同呢?” 他俩是摆明了撒手不管。吴文启反倒激发心里一点仗义,说:“那就不劳烦二位,我再想想。” 送走两位大人,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可是能想到的也早就想过一遍了。他的三女儿送来热茶,知道父亲的苦恼,不由得慨叹:“苏小姐真是可怜人。”吴文启纠正:“你怎么还叫她‘苏小姐’呢?”吴三小姐便将她与砚君闲话家常时问到的都说了。 吴文启连连感叹:“唉,我就知道连士玉不是善男信女。结亲挑这种门不当户不对,还常年不知底细的人家——北园真是糊涂事办尽。”说着,忽然晃过一道灵光。 这天下午,砚君收到他送来的一封信。她正心不在焉地教鹿知正确地吃肉包而不浪费里面的汤,接信马上展读。 鹿知仔细地观察,只见她愣了一下,愕然而难以置信地将那张纸又看一遍,接着哭笑不得地看第三遍。“写了什么?”他问。 砚君尴尬的笑,像快哭出来。 “他说,为今之计,唯有我与他成婚,这样我父亲就能按官员亲属的身份从轻发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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