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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地(1)


  鹿知换了马,行起路来特别快。本来要走一天多的路,他赶在黄昏前就到了。恰恰错过大成的文武官员集会,但也不算来得太迟而失礼。 大成天王攻克汲月县时,处决了本地一个小藩王,以王府为他的府邸。那小藩王不得势,王府本身算不上恢弘华美,也没有改造扩建,许多地方显得陈旧,看不出主人是当今一位天王。只是府里来来往往的随从侍女,已经按照皇家的规格装扮,各种礼仪排场与昱朝皇帝无异。 负责接待的官吏说:“天王此刻还未得闲,很遗憾今天不能与王爷见面。请王爷与随行这位……咳,先到应天馆休息。”说着向苏砚君瞟了几十眼。 “应天馆?什么地方?做法的坛子吗?”鹿知话里不给情面。接待他的官吏或许是好脾气,或许是早就听过他的行事风格,毫不动气,慢条斯理地回答:“是应天将军的府邸。可惜将军最近出征,不能亲自接待王爷。” 砚君的心脏嗵的猛跳一下:她家不正是没收了赐给应天将军吗?难道……但内心又拒绝多想,当下低头不语。鹿知微微侧目看她,对那小官说:“好得很。他什么时候得闲?” “天王说了,明天一早,就在应天馆相见。” 鹿知再没别的话,指着砚君说:“这是我的翻译,不会舞刀弄棍打人,你们大可不必戒备。你看她一个年轻女子,不能跟那群糙汉放在一处。烦请安排一个清静住处。”想了一下说:“这个人还很挑剔,饭食要干净。”砚君偷眼瞥他,心想他是不是以为她不喝那碗汤是嫌脏?真是睚眦必报,对着头一次见面的不相干的人,说这些做什么! 那小官当然不明白背后的许多门道,只是喏喏应承,当即带领两人改乘软轿前往应天馆。轿子一路轻轻晃,砚君的心也七上八下。走不多时,听见门房吆喝来客名号,想是到了。那轿子继续向内,走了六七步,过个门槛。砚君的心便清凉——这样大的门廊,除了她家不会有别处了。 仆人是生面孔,但脸上那股淡淡的倨傲,是砚君从小熟悉的苏家风格。他们的腔调举止,一次次引得鹿知皱眉,却提醒她,这里的的确确是她的家。她第一次被苏家当作客人来接待,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苏家待客向来注意细节,整套规矩没有变。可她不舒服。所有的一切,像别人夺了她的衣衫穿上身,在她面前炫耀。 鹿知一行在仆人的带领下,绕过厅堂,穿过廊庑,前往客房。砚君心事沉沉,走着走着,猛然被人拉住。“你去哪儿?”鹿知一语惊醒她,她才发现脚下是条岔路,别人都向东,唯独她跟着记忆向西走。鹿知将她拉回来,砚君又窘又讶异:苏家原本的客房,与内宅相距甚远,这些仆人带路的方向,却是朝着内宅。 又走不远,心里更加惊诧而尴尬:前面敞开一道院门,竟是她从前的闺房。这幽静的一隅,从前绝不允许男子靠近。眼看鹿知与一众侍卫鱼贯而入,砚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仿佛属于她的私密领域遭到唐突。正房当然是安排鹿知去住,她唯有恍恍惚惚地看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鹿知早看出她心神不宁,向她招手:“你进来,我有话说。”砚君迟疑着,慢吞吞走进房间。里面的布置大致还是老样子,家具的位置都没变,只是窗纱帐幔之类的全部换了,珍贵的摆设一件不留。鹿知随意转了一圈,检视门窗,却打不开。 苏家的门窗是有名的木工刻坊制作,暗栓很有讲究。砚君走过去,给他演示。 窗子推开,两人并肩向外望:愈加昏暗的暮色中,一棵粗壮的梧桐挡住大半视野。砚君轻声说:“春天开了花,周围半里都是它的香。”鹿知点点头,小声问:“除了进来那条路,还有别的路吗?近处的门在哪儿?”砚君从伤感中抬起双眼,“这里是闺房!哪来的道路让人来来往往。” 鹿知也感到一丝局促,“是你的房间?”边说边转头打量:从布置中已经看不出女性的痕迹,可是经她一说,仿佛某个角落里,散出了若隐若现的梧桐花香。他提议:“你住这里吧。我去旁边那一间。” “七爷你才是贵客。” “贵客……”鹿知的嘴角似有一丝冷笑,但面对她时变回温和,淡淡地说:“听你说了那些话,怎么可能睡得着。”砚君没明白:“哪些话?” 他正要回答,仆人送来极为细腻的几支黄蜡,掌起灯。这举动是一个分界,接下来的时辰,年轻男女不应该会面。虽然之前也不应该,但掌灯之后房中相会,在某些人,或许是大多数人的头脑里,包含更多的不堪。砚君适时告辞,回到旁边房间休息。 她不像金姨娘那样为失去的身外之物痛心疾首。但这宅子处处浮动着她存在的时光。熄灯之后的风吟树响,半梦半醒时床前的冷月微茫……她提醒自己世事已变,有几次辛酸想哭,倒有些羡慕金姨娘她们不必回来受这份折磨。 第二天,沉重的、装饰着二十四番花信风的大屏风,扎扎实实地立在客厅里。待客规格很高,像是款待连夫人的那天。砚君几乎产生错觉,一会儿老姑婆就会走出来,有板有眼地请她落座。 鹿知好奇地凑到屏风前面看几眼,确定后面没藏着刺客,他就不再有兴趣。坐着等了一会儿,他开始不耐烦。“方月衍什么时候来?” 立在旁边充当摆设的仆人只是面无表情地拉长声音,汲月县方言婉转抑扬的音调便像唱歌一般山水起伏:“贵客——稍——候——”砚君估摸鹿知没听懂,委婉说:“你先喝完这杯茶。”鹿知蹙眉说:“我不爱喝这个味,也不想看这个人招魂。”砚君忍住笑意,说:“这茶很名贵。你不喝完,他们是不会通报的。”“为什么?”“因为出来太仓促,就好像主人舍不得等你喝完一杯,换沏一杯新的。” “那我喝完一杯,再来一杯就算好客?怎么不等第三四五杯也喝完呢?” 砚君抿嘴微笑说:“你等着看就知道了。后面还有别的,不会使劲儿给你灌茶水。”鹿知眉头拧成大疙瘩,好像要验证她的说法对不对,偏不喝那杯茶。 而大成天王也就真的不现身。 “方月衍变了。”鹿知带着一丝嘲笑,“以前他可用不着摆这些架子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他话里好像同大成天王非常熟悉,砚君不便多问。 鹿知在客厅里兜了几圈,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一会儿仰头看天花板、房梁的红木装饰,一会儿看雕花柱子、青石地板,终于叹了口气,晃到砚君座位旁边,压低声音:“不等,会怎么样?”砚君已猜到他的小孩子脾气必定要作怪,摇头说:“我可没见过不守这套规矩的人。” 他嘻嘻笑道:“这阴森森的客厅到处是雕件,简直像个红木棺材,我受不了。咱们去外面走走。”说着拉起她的手臂向外走。砚君跟着他,小声问:“你想去哪儿?”“宅子里有什么好景致?” 砚君稍稍一想,好景致少说十七八处,可现在不姓苏了,大约哪里也去不成。鹿知看见她的迟疑落寞,向客厅里的仆人说:“这么好的宅子,我想随便看看。你家天王来了,自己来找我。” 两人不顾仆人们无奈地阻拦,沿鹅卵石小路往花园走。鹿知边看边点头:“小亭子造型不错。”“这个墙怎么是高高低低弯曲的?挺好看。”“哟,你家里竟然有个湖?” 砚君黯然说:“七爷别夸张。这只是个池塘,而且也不是我家了。”鹿知沿着池边走,路过池塘上方临水的露台,见上面刻有两个大字,“砚湖”,这才发现池塘是个砚台的造型。继续向前走,通体黝黑的湖石堆成一座假山,不仅色泽罕见,造型也稀奇,上面两个金色的草书“墨山”。绕过假山再走几步,修篁千杆,潇洒成林,也有人赠了三字“绿玉阵”。鹿知笑了笑。砚君问他笑什么,他回答说:“你再有个弟弟,我知道名字——苏管君。”砚君漠然说:“不对。”没有告诉他母亲死于难产的事。 过了竹林,有一组赏花喝茶的石桌椅。待到天气晴暖,边喝茶边听竹声飒飒,十分风雅。砚君说:“再向前就是内宅,恐怕是应天将军的家眷往来之处。我们还是不要去。”两人在石桌边坐下,听了一会儿竹林微风。 萧瑟的回响中,她伤感地叹息:“竹子砍掉好多。”鹿知知道她难过,却也无从安慰,眨了眨眼,说:“也许他们爱吃竹筒饭。”砚君便难过不起来了。 她忽然想起,墨君小的时候喜欢到处涂涂画画,曾经偷偷在石桌底侧留下一副大作,还曾拉着她来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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